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什么印象了,但有一点记得很清楚,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梦。
梦里见到丘梅姐在从阎王井里往上爬。
尽管‘井’里很黑,我也刻意不去看她张苍白的脸,以及那具僵硬着躯干一点一点朝上蠕动的身体。怎奈她寿衣的颜色实在太显眼,所以无论我怎么设法移开视线,仍是把她那片桃红色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边爬,一边仰头看着头顶上的月亮,朝它细声细气说着些什么。
快爬到‘井’口时,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背后压着团黑乎乎的东西。依稀是个人的模样,比她高大,比她沉重,压得她肩膀和背都倾斜着,而它则如同坐在一张沙发上似的,轻轻松松用它的背靠着她的身体,同样仰着头,看着头顶上那片月光。
它在她刚刚爬出‘井’口的那一瞬,从她背上跨了下来。
站在阎王井边缘,因此看上去更显高大,但依旧看不清楚它的样子,只模模糊糊看到它手里握着样东西,四四方方的,在月光下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有意思的是,那东西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部手机。
所以下意识想看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但就在这时,它突然发出阵叮当叮当的声响。
清脆的声音让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遂发觉,自己正躺在老宅那张两年没睡过的床上。
角落点着的线香让四周空气沉甸甸地混浊,但没能驱散一屋子的霉味,因为这么热的天,除了房门外所有窗户都被紧关着,想来是家人怕我被山风吹得着凉,所以特意为之的。却因此憋得我胸口闷得发慌,头痛欲裂,便正要起身把窗打开,头一抬,见到舅妈就在我床边坐着。
我立刻叫了她一声,但她没听见,眉头紧锁似乎在想着心事,以至我连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反应。直到第三次叫她,她才有点恍惚地抬起头,随后猛然醒过神来,一双眼蓦地红了。
这是怎么了?
我刚要问她,见她眼泪啪啪掉了下来。‘北棠啊,’然后叫着我的名字,,她抹着眼泪对我道,‘你婶婶走了……你婶婶下午时候去世了……’
乍一听到这句话从舅妈嘴里说出,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一场真实得有点可怕的噩梦。
但跟着她恍恍惚惚出了房间下了楼后,我才意识到,这一切竟都是真的。
我的婶子真的过世了,隔壁叔叔家的西厢房里,连她的灵堂都已经开始布置了。
舅妈说她死于心脏病突发。
这实在太难叫人接受了,毕竟就在中午之前她人还是好端端的,除了精神比较差,人有点虚。谁想在山里受了刘立清的刺激晕倒后被送回家,本以为最多只是急火攻心,休息一阵也就没事了,结果身子都还没在床上躺稳,竟然一下子心脏病发作,没过一分钟就断了气。
因此得到消息的当刻,叔叔立即就带着一大群人提着棍子直冲到刘立清家去了。但没找到刘立清,他的亲戚也似乎早就得了消息躲了起来,于是天大的悲愤无处发泄,叔叔差点把刘家砸了个粉碎,随后回到家,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婶子的遗体嚎啕大哭。
短短七天内,女儿意外身亡,老伴突兀猝死。这种接踵而至的不幸,任谁能接受得了,又任谁能够面对得了。
因此,当我一路奔到他屋子时,我都不忍心去看他那张脸。
才不过几个小时而已,他那一头黑发竟成了灰色,皱纹爬满了原本亮堂的脸,身子更是佝偻到可怕。像是被那道巨大的悲痛一下子给折断了,这个就在白天时还健硕硬朗的一个壮汉,硬生生一下子变成了个连腰都直不起来、话说到语无伦次的老人,直叫人看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偏偏在看到我的那瞬,他还硬是撑起一张安慰的笑脸,问我身体要不要紧,是不是好些了。
然后让人给我找了张椅子坐,便不再继续吭声,只弓起身子继续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挽着灵台上的白布。见状我想过去帮忙,因为看他手一直都在发抖,根本就没法拿稳那些白布。
但被舅妈拉住了,她说,老丘不允许的。
‘这棺材里躺着的人,几十年来,你叔的每一件衬衣,每一双袜子,全都是她亲手给缝的补的。所以,现在这灵台他说了一定要亲手给她摆,其他人不准动,全都不准动……
就这样,一摆便是整整一个晚上。
到早上,终于在众人的强迫下,他勉强答应进屋去休息片刻,然,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叔叔一步一回头地蹒跚往里屋走去的时候,公安局来人了。
一大清早就来敲开了门,自然是有极为重要的情况在身,所以叔叔不敢怠慢,立即就迎了出去。谁知他们来的目的,却叫这老人本就已经虚弱不堪的心脏再次受到了一次致命般的打击,因为他们提出,要我叔叔把丘梅姐的遗体请出阎王井,给他们重新做次验尸。
这要求无疑如同一滴水掉进一口滚油锅,瞬间就在叔叔院子里炸了开来,很多人更是直接就骂出了声:你们这些吃皇粮的!眼里还有没有祖宗!还怕不怕报应了?!
警察自然是不怕报应的,他们纯粹只是为了公事。
但其实在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看得出来,他们都有点难以启齿的,毕竟完全没有想到,短短七天,同一个家里竟然会接连发生了两次丧事。
不过为难归为难,事情总不能因此就搁置下来,所以尽管周围有脾气急躁的怒骂出了声,甚至还有人撸起袖子准备拿棒子撵人,他们仍是对叔叔出示了验尸许可证后,以尽量婉转的口吻对叔叔说,由于昨天有人用了一下午时间堵在区派出所门口,又是写大字报又是闹,说丘梅的死有冤情,她根本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他杀。最后闹得惊动了市公安局,所以经过研究,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犯罪的可能性,他们决定对丘梅的遗体进行重新检验。
叔叔一听当场就翻脸了。
尽管一旁的姐夫王川试图阻止他,他仍是耿着脖子,使劲挺起他佝偻的腰杆拍桌子抢白道,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话呢?!丘梅死于意外的死亡证明不就是你们这些公安局的人给开的么,怎么随便听别人瞎喊几声就又要重新检验??你们还知不知道尊重死者了??你们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你们这样做,把你们以前的检验结果往哪儿搁?!
几个年轻点的警察当场就被他说得脸红了。
老资格的警察则沉默了阵,由着我叔叔跟周围那些义愤填膺的亲戚们先自一通发泄。
直到骂声和说话声渐渐稀疏了下去,他们才又道:“丘大叔,您话说得是没错,但尸检这种时也不是说绝对都能保证完全正确的,但凡有一点点错误的可能性,都可能导致一桩罪案被疏忽,一个犯人被漏网,所以,于情于理,还是请您体谅一下,跟咱配合配合。”
“配合?你们倒是说说怎么配合??人尽皆知,这阎王井一旦葬下了人,不满七天绝对不可以请出土,否则会有什么后果,你们年轻你们不懂,那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娘老子,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爸……”听他说到后面越说越没了样子,王川没再能按捺得住,匆忙拉住我叔叔的手臂阻止了他后面继续向说的话,然后苦笑着对那些一脸僵硬的警察们一阵赔不是:“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了各位警官同志……你们也瞧见了,我妈今天出了事……所以,我爸他今天情绪真的相当不好,说话上有得罪之处,还请各位多担待啊……至于我内人遗体的重新检验,能不能大家各让一步,选在七天后去做可行?”
“王兄弟,”为首的那名警察也朝王川苦笑了下:“我们也知道,自古这地方就有这么一些奇特规矩,但你想想,现在天气这么热,再一入土,七天后遗体得烂成什么样了?到时候还能留多少证据给我们?所以别说七天,就今天必须得请出来送去实验室,否则,多一天都会造成不少的损失啊。要说现在都21世纪了,难道你们还要被迷信阻挡了科学么?”
“证据!狗屁的证据!”警察这一番话,让叔叔原本刚压制下去的脾气腾的又再度炸了开来,一把推开王川的手,他指着他们怒喝道:“你们这些猴崽子一穿上这身制服,两只眼睛他妈的就只能看得到证据了!别的全都不管了!老子爷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也统统都不要了!还人民警察!你们这叫为人民吗?!屁!都给我滚!滚!”
边骂,他边拿起棍子带着众亲戚就把那些警察往门外赶,丝毫没想过,他们来这里完全是为了公事,这公事是必须要执行的法律程序,只是为了顾及他的情绪,所以好言好语地跟他商量。
却因此把人赶出门,便真是他的不对了。
所以后来,二话不说直接来了几辆警察和法医,当天中午径直就上山去了阎王井,待到后来叔叔他们得到消息赶上山,对方早已将尸体从阎王井内挖出,送去了验尸处。
这一下生生把我叔叔给气得急火攻心。
那天他几乎像是发疯了,疯狂地对着阎王井内被挖掘一空的深洞大哭大骂,反反复复骂着一个人,骂得连血沫子都吐了出来。
他骂的人是刘立清。因为到区派出所闹得惊动了市公安局的那个人,就是刘立清。
这个原本同丘梅姐那样相爱的一个人,在我离开后的那两年,不知他跟丘梅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不仅跟丘梅姐分了手,还让原本非常喜爱他的我的叔叔这样恨他入骨。
而他自己的行为也真是奇怪,在连公安局都开出了意外死亡的死亡证明前提下,口口声声坚持称丘梅姐是死于他杀,却又说不出他怀疑的凶手到底是谁,他有何证据证明。只在落葬那天到阎王井大闹了一场,由此,间接害死了我的婶子,把我叔叔本就不幸的生活直接推入到地狱。现如今,又令公安局提前把丘梅姐的遗体从阎王井里请出来去重新验尸。种种作为,无论于情于理,或是否真的出自他对丘梅姐死因的关心,都是非常不理智且不合理的。
因此几乎逼疯了我的叔叔,令他在阎王井前破口大骂,直至骂到后来,我终于也从中断断续续听出了一些端倪。
他骂道,刘立清!你这狗东西!当初吸毒赌博废了自己又糟蹋了我的闺女!现在她死了你都不肯放过她!还连带活活气死了她的老娘!刘立清刘立清!你这畜生!她俩泉下有知,做鬼绝不会放过你!绝不会放过你!!
这样反反复复骂了一天一夜后,叔叔就病倒在了床上。
病得相当重,高烧三十九度五总不肯退,每天还总疯言疯语的,老说有人在他床底下拉他的床单,让他睡得难受想起来。以至我不得不推迟回去的时间,以给王川搭把手,帮忙照应这个曾经像父亲一样照顾关爱过我的老人。
就这样大约过了五六天,终于叔叔的身体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好转,不再胡言乱语了,也不再一提到丘梅的事就嚎啕大哭大声咒骂了。
但就在第七天下午,公安局突然再度来了人。
这次,是直接来把王川给铐走的。
说是要配合调查,查明他是否跟丘梅姐的死真的毫无关系,因为他们在尸检中查出了一些新的证据,恐怕完全可以证实丘梅姐的死是死于他杀。
这件事自是瞬间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丘梅的死原来真的是另有原因?但既然说是配合调查而已,为什么要把人铐着带走?难道他们怀疑这个老实巴交得平时连话都不太敢大声说的男人,竟会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里自己的亲骨肉么??
就在众人这么不敢置信地议论纷纷的时候,当天,另有一名警察找到了我,并提着一个档案袋,把它交给了我:“你是丘梅的堂妹丘北棠吧?”
“对。”
“这是在阎王井里找到的,看了下里头的信息,是你的。落葬那天不小心掉下的吧?质量还挺好,这么高摔下去连屏幕都没碎,这回可得把它好好收妥了。”
说完,他就走了。
等他离开将那档案袋打开一看,我不由愣了下。
里面装着的东西是我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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