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降横祸

    秦莞永远忘不了自己死的那天。

    六月的午后,云层厚厚地闷着,稍稍挪动两步汗珠子就顺着背脊往下滑。相国寺静谧异常,只能听到大雄宝殿里隐隐的木鱼声。

    今日是母亲的冥诞,她来相国寺为母亲诵经,不想让父亲和继母知道,是以身边只带了明月一个丫鬟。

    谁承想,经文念到一半秦莞便觉得腹内绞痛难捱。

    明月想扶她去偏殿休息,被秦莞拒了:“诵经声不能断,交托给别人我不放心,你且守着,我自己去便可。”

    并非秦莞鲁莽,而是相国寺她从小就跟着母亲来,这里有专门为定远侯府准备的偏殿,主持慈和周到,每有女眷前来都会把年纪稍大的僧人支开,只留些小沙弥跑腿。况且寺内有武僧坐镇,从未有过宵小作乱。

    明月略略一思量,便没再坚持。

    秦莞穿过幽幽的松林,拐上偏殿的游廊,一路行来竟没有碰到一个人,格外静了些。

    她腹痛难忍,无暇多想,却不知道屋内早已布下要命的陷阱。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秦莞便从天之骄女沦落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此时,她纤细的手腕被粗砺的麻绳缚于身前,口中塞着腥臭的汗巾子,衣衫凌乱,鬓发尽散,不难想象方才经历了怎样激烈的争斗。

    面前站着一个瘦长脸的婆子,左侧颧骨有一个明显的黑痣,秦莞从未见过此人。婆子倒是认识她,一打照面便叫出了她的闺名。

    幢幡之后还有一人,无论秦莞如何闹腾都未曾露面,只隔着厚厚的幡布指使婆子。听声音该是个年轻的娘子,只是对方说话时故意掐着嗓子,叫秦莞辨认不出。

    婆子撸起袖子,面目凶恶,“秦大姑娘,我劝你安生些,也能少受些疼!”

    秦莞哼笑一声,眉眼扬起讽刺的弧度,少受些疼?当她是三岁小孩吗?眼下这光景怕是命都要交待在这里!

    那婆子被她轻蔑的眼神刺激到了,抡起胳膊重重地扇在她脸上。

    白嫩的脸颊登时就肿了。

    秦莞怎么肯白白地让人欺负?

    她奋力扬起被麻绳捆缚的双手,狠狠地挠在婆子脸上,紧接着膝盖也顶了过去,婆子疼得哀哀直叫。

    “啪”的一声,似是杯碟碎裂,暗处那人厉声道:“嬷嬷,无须怜惜!”

    “是!”婆子恶声恶气地应下,一脚踹在秦莞胸口。

    秦莞喉头一甜,登时呕出一口血,血珠洇湿了口中的汗巾,一滴滴落到素白的衣衫上,是黑的。

    婆子笑得得意:“这毒当真巧妙,娘子发作的正是时候!”

    秦莞被捆的时候就猜到了,她腹内的疼痛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遭了暗算。她试图挣脱束缚,然而眼前一阵发黑,继而无力地歪在墙边,几近昏迷。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明明素衫素裙,明明粉黛未施,明明乌发松散,却依旧掩不住她绝美的容颜。

    想当年秦莞刚满十四岁,端午佳节龙舟竞渡,金明池畔她倚栏轻笑,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

    新科及弟的状元公挥毫泼墨,为她赋诗一首,用那娇艳又华贵的牡丹与她作比,赞其“天香国色,绝代芳华”。

    一时间定远侯府秦大姑娘的美名传遍京都,满城勋贵无不上门求娶。

    六年过去了,与她同龄的闺中女儿或嫁人生子,或丧夫守寡,身形容貌要么发福走样,要么憔悴枯黄,要么练得一身精明算计的世俗本事。

    唯有她还是从前的模样,娇美可人,目光赤诚,不减当年倚栏轻笑的风姿。

    “嬷嬷,毁了她的脸!”幢幡后那人恨声吩咐,仿佛和秦莞有着深仇大恨。

    “是!”那婆子不见半分迟疑,显然这种事是做惯了的。

    尖锐的银钗刺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一时间皮肉外翻,豆大的血珠洇红了鬓发。

    秦莞本已意识迷离,生生疼醒过来。她想反抗,想报复,却丁点力气都没有。

    她红着眼睛瞪向幢幡之后,心内恨意滔天,都要死了还不知道仇家是谁,到了阴曹地府要怎样向阎王告状!

    就在这时,有人拍响了殿门:“嬷嬷开门!我知道你在!”

    婆子面上一僵。

    秦莞也愣了一瞬,她识得的男子不多,这位刚好就是其中一个——她的未婚夫婿,新科探花,魏如安。

    婆子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可是独自来的?”

    “不独自来,还要呼朋引伴大张旗鼓吗?”魏如安颇有些气急败坏。

    秦莞有些意外,她印象中的这个人向来是文质彬彬、温文有礼,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婆子开了门,魏如安一脚跨进来,冷不丁看到秦莞,不由惊呼:“小莞?你怎么在?!”

    秦莞掀起沉沉的眼皮,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原来你不是来找我的。

    幢幡后传出嘤嘤的哭声。

    魏如安立马放弃秦莞,冲到那位身边,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小莞为何会在这里?”

    ——此时秦莞身子歪着,魏如安只看到了她身上的血迹,并没有看到她被划花的侧脸。

    那人不说话,只一味低声哭泣,那低回婉转的声调和方才下令毁了秦莞的脸时大相径庭。

    婆子也暗暗地挤了两滴眼泪,示弱道:“郎君勿恼,且容老奴辩白两句。”

    魏如安沉着脸:“你说。”

    婆子瞅了秦莞一眼,颇有些愤愤不平:“郎君有所不知,非是我家娘子想对她怎样,而是她想对我家娘子怎样——秦大姑娘好大的本事,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家娘子怀了您的骨肉,愣是把她诓骗到这里,想要逼她落胎,若不是老奴及时赶到,您那未出世的哥儿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一席话说完,不仅魏如安吃惊,秦莞更吃惊——魏如安和那女子有了首尾,还珠胎暗结?!所以这人才想杀了她取而代之吗?

    似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那女子哭得更加哀戚,魏如安小意劝慰,极尽温柔,言语间几次提到“我们的孩儿”。

    秦莞只想笑。

    她笑魏如安可恶——

    既然心系他人,为何还要欺她骗她,让她等他守孝三年、等他金榜题名,生生从十五岁的大好年华等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婆”!

    她笑自己蠢笨——

    即便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在背后笑她,她都没在意分毫。她愿意等他,为的是结亲的情份,为的是心中的道义,为的是魏如安隔着重重人潮,用口型对她说的那句“等我”。

    她笑那主仆二人恶毒——

    她们下了毒、打了人、划了脸,竟然口口声声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还能哭得那般可怜!

    秦莞想笑,眼里却滚出泪来。

    她仰起脸,死死地憋了回去。

    她是定远侯府的大姑娘,是先武国公的嫡孙女,是威远大将军的亲侄女,秦家世代簪缨,满门傲骨,秦家的女儿宁可流血,也不要在这些恶人面前流泪!

    魏如安刚好回过头,看到那滴晶莹的泪珠勾在她卷翘的睫毛上,颤颤悠悠,将落未落,衬着苍白的侧脸、松散的发髻,难得褪去往日的傲然,显出几分柔弱。

    魏如安竟然看痴了。

    当年他家道中落,身无分文,仅有的只是一个“才子”的虚名,定远侯府肯将嫡女许嫁,不知道红了多少人的眼。

    他喜爱她娇美的容颜,喜爱她俏皮的性子,也曾期盼过花前月下、春宵帐暖。

    若不是……

    魏如安闭了闭眼,一步步走向到秦莞跟前,伸出手,替她除了堵嘴的粗巾。

    幢幡后的那人没拦他,婆子也定定地站着,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对上魏如安关切的目光,秦莞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她一偏头,故意把皮肉外翻的左脸亮给他看。

    魏如安惊得瞳孔一缩,连连退了三步,“这、这是怎么回事?谁做的?”他的表情不似愤怒,更不是心疼,反倒像是怕受连累似的。

    婆子和暗处之人对视一眼,立即换上决绝的表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此事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我家娘子无关,郎君若当真心疼秦大姑娘,要杀要剐只管冲着老奴一个人来。”

    魏如安冷哼:“别急,待我禀明定远侯大人,不愁没人剐了你!”

    婆子重重磕头:“老奴死不足惜,只是我家娘子腹中已经有了您的骨肉,郎君千万要顾念着些!”

    魏如安一听,果然迟疑了。

    婆子抓住机会,努力游说:“朗君且安心,这贱人中了奇毒,活不成了,不怕她回去告状。”

    魏如安目光一闪。

    婆子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今日安王府做法事,寺内的高僧悉数被请了去,剩下的不过是些馋果子打瞌睡的小沙弥。殿外有我家那小子守着,天黑之后我们将她悄悄地运出去,丢到乱葬岗,衣裳头发悉数烧净,再引几只饿犬过去,待到骨肉吞吃入腹,任是天王老子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魏如安连连摇头:“这、这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幢幡后的女子哑声哭道:“安郎,还望怜惜我们母子!”

    魏如安又迟疑了。

    婆子咬了咬牙,道:“郎君,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魏如安闭上眼,沉痛地点了点头,“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秦莞心下冷笑连连,她当真是瞎了眼,不曾看清他竟是这么个虚伪怕事、耳根子软的玩意儿!

    “魏如安呀魏如安,你若早已心有所属,大大方方禀明父母退亲便可,我秦莞再不济也不会吊死在你这棵朽木之上,何苦来这一出?”

    “日月昭昭,佛堂之上,谋害勋贵嫡女,你们也敢!”秦莞气息渐弱,依旧死命撑着,不肯输了阵势。

    她看向幢幡之后,冷冷道:“她是谁?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魏如安没由来地有些慌,下意识地开口:“她……”

    “郎君休要犯糊涂!”婆子急急地打断他。

    幢幡无风自动,似是有人情急之下扯动。

    魏如安闭上嘴,不肯再说。

    秦莞中了毒,又和婆子一翻推打,此时已撑到了极限。她却不肯认命,狠狠地咬破舌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魏如安扑去。

    魏如安一个不察,真让她扑着了。

    秦莞双手被缚,身无寸铁,只能用头重重地磕在魏如安脑袋上,直把他撞得惨叫连连。

    ——反正她是活不成了,撞死一个算一个,乱葬岗里不能只有她一个人被狗啃!

    婆子惊呼一声,扑上来把她掀翻在地。

    秦莞暗笑一声来得好,逮住一块肉就狠狠地咬了下去,腥臭的血喷了满嘴。

    婆子一声怒喝,捡起固门的青砖发狠地拍在她头上。

    秦莞倒在地上,卸去最后一丝气力。

    幢幡后那人仿佛刚刚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急急奔出。

    秦莞视线模糊,只看到石榴红的罗裙肆意翻飞,露出底下精美的绣鞋,鞋头的东陵玉珠急急抖动,闪过道道莹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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