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来到白玉堂的身边,很自然地坐在白玉堂对面的躺椅上。白玉堂看着展昭坐下,竟然微微一愣。展昭不解,便问道:“你愣什么?”
白玉堂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想起一件事。我哥带我看房子的时候特意介绍过这个泳池,尤其提到这两个躺椅是他花大价钱从外国运来的。什么人体工程学、按摩功能之类的,乱七八糟一大堆我也没记住。
我当时就说,我就一个人住,弄两个躺椅干吗?这么大,还占地方。看着不顺眼我就想给它拆了,结果后来也懒得弄就放在这里了。没想到今天你来了,这张从来没人躺过的躺椅还真派上了用场。”
听白玉堂说了一大堆,展昭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笑道:“可惜我躺了快两天,现在一点也不想再躺了。”
白玉堂笑了笑,听展昭说他不想趟,自己却躺下了。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沉默片刻,白玉堂轻轻地道:“我知道你刚才那个表情是怕得罪我。其实没必要,我早说过,我这人从来都是有一说一。PTSD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而且我的病已经——”
说到这里,白玉堂突然停顿了。片刻之后,他听见了展昭的声音:“之前你是不是以为你的PTSD已经好了?”
白玉堂皱了皱眉,很不高兴地嗯了一声。展昭心下了然,他明白这种感受。无论是身体或是精神上的疾病,任何一个生病的人,在自以为已经痊愈的时候突然再次发病,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展昭斟酌了一下,问道:“是在山体滑坡的时候复发的?”
白玉堂沉默了片刻,给出的回答却令展昭有些意外,“不。是在进那个山洞的时候。”
展昭皱眉思索了片刻,便说道:“我们只进过一个山洞,就是那些孩子藏身的山洞。进入的前后你的情绪并没有任何变化,难道你看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当时没留意,但是后来才意识到它触发了你的PTSD?”
黑暗之中,白玉堂再次沉默了很久。展昭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看见白玉堂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苦的神情,才关心地道:“你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心理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必急于一时。”
白玉堂摇了摇头,瞄了展昭一眼之后,便闭上了眼睛,轻轻地道:“这件事发生在一年以前,那时候我还在特种部队。那是我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那次我们执行的是一个秘密任务,这种任务,你肯定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说着,白玉堂突然盯住了展昭的眼睛,说道,“你曾经说过,我是一个救人的人,而不是杀人的人。那么我想问你,像我这样的人如果生活在古代,是适合去作大侠、捕快、还是杀手?”
展昭没想到白玉堂不讲故事,却突然抛给他一个问题。这问题有点出乎意料,但的确跟白玉堂的心理状态有关。展昭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按照你的性格,在同等选择摆在面前的时候,我想你应该会去当大侠。不过人的生活轨迹有时候并不取决于主动选择。就好像你这种性格却去当兵,而且是特种兵。特种部队的很多任务其实对于你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是会造成心理问题的。”
展昭话音刚落,白玉堂便苦笑了一声,叹道:“到底是专业的。你说的没错。其实我的问题很简单,就是选了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工作,然后就造成了一系列问题。”
“你愿意跟我说说吗?你的具体问题。”展昭问道。
白玉堂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最后那次执行暗杀任务,目标是境外的一个家庭。我们小组由我带队,任务是A级。也就是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说着,白玉堂突然坐了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展昭,一字一顿地道:“那段时间,大概有半年多吧,每隔十几天就有一个这样的任务,我每次都不折不扣,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任何问题。即使那些任务的猎杀对象中有女人,也毫不犹豫。”
白玉堂话音未落,展昭的心底便猛然一沉。他没有打断白玉堂的话,而是继续沉默地听着。
白玉堂继续说道:“但是那一次不一样。因为情报显示,那个家庭中有一个孩子,只有十三岁。”
“孩子?”展昭一惊,“你们的任务包括杀孩子?”
白玉堂点了点头,脸色铁青地道:“A级任务就是格杀勿论。”
“那些孩子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展昭眉头紧锁,他实在无法接受,竟然会有这样的所谓任务,从一开始就要让一群荷枪实弹的大人去杀死未成年的儿童。在他看来,保护弱小的儿童是每一个成年人与生俱来的责任,即使不保护,也不应该杀戮。因为他们还小,他们有受教育和改正任何错误的权利。没有任何组织或个人有权利剥夺他们的生命!
白玉堂盯着展昭的眼睛,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什么?”展昭讶然。
白玉堂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展昭皱眉道,“因为任务需要保密,所以不能说吗?”
白玉堂摇了摇头,“我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本来就不知道那些孩子犯了什么罪。就连那个境外家庭到底犯了什么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手中有武器,家里藏有大量毒品。但是即使他们手无寸铁,并且看上去跟一个普通家庭一模一样,我也要杀了他们。因为我们是军人,我们只负责执行任务,不能问任何跟任务无关的问题。我们是武器,并且在大多数时候,我们要忘掉自己是一个人。”
展昭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他盯着白玉堂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怪不得你会PTSD,我想很多特种兵都有跟你类似的心理创伤吧。毕竟人性本善,让一个人忘掉自己是人,实在是太违背人的本性了。对你,尤其如此。”
白玉堂笑了笑,对展昭道:“谢谢理解。我还是说说那个任务吧。其实那天本来一切正常,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违背我的本性了。可是在最后关头,整栋房子的人都杀光了以后,就剩下了那个十三岁的孩子。他当时藏在一间马厩里,我们的组员有六个人,我当时命令他们将马厩围住,然后弄开了门。然而就在进门之后,我发现那孩子正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看着我,看到我拿枪对着他,他的眼睛——”
说到这里,白玉堂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一直过了快有五分钟,白玉堂才再次开口,“那双眼睛,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种绝望,痛苦,憎恨,甚至还有一些懵懂。我觉得那双眼睛跟一般的十三岁孩子的眼睛没有任何不同,除了一点,那就是我必须杀了他。我当时就觉得很可笑,我想,就算他真的十恶不赦,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杀他?为什么不能抓住他,让他去他该去的地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必须死了?”
说到这里,白玉堂再次沉默了。不过这次展昭没有等太久,便听到了白玉堂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其实我这么说也只是自欺欺人。所有任务都是事先经过调查的,既然决定杀了他们,就一定有必须杀了他们的理由。他们是没有机会去少管所,甚至是监狱的。这些理由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一定有这样的理由。”
白玉堂话音未落,展昭却突然问道:“你真的杀了那孩子吗?”
白玉堂盯着展昭的眼睛,点了点头,“我真的杀了他。但是在杀他之前,我的确已经决定放弃任务了。”
展昭一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闭了闭眼睛,答道:“因为在我看到他那双眼睛以后,突然问了自己很多问题——情报会不会有错?他会不会是无辜的?我可不可以先不杀他,把他抓回去就好?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这些问题都傻透了,但是当时的我的确因为这些问题犹豫了。就在我犹豫的一瞬间,那个小孩突然拿出了一颗手|雷,向着我扔了过来。我躲过了手|雷,同时开枪打死了他,但是我来不及阻止手|雷爆炸。”
说到这里,白玉堂随手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轻描淡写地道:“那小子给我留下了一道永久性的伤疤,如果那块碎片再往上移动五厘米就会射穿我的肝脏。我命大,养了不到一个月就没事了。但是那次行动让我失去了一个组员,那孩子是组里年纪最小的,那次是他第一次执行特别任务。他被手|雷爆炸的碎片击中了腿部的大动脉,流血流了十几秒就死了。”
说到这里,白玉堂看了看展昭,只见对方的脸上已然是一片凝重,便笑道:“我因为一时的善念,害死了我的战友。从那次任务之后,我就不能再执行任何特殊任务了。因为每次拿枪面对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想起那个小孩的眼睛。我没办法控制,最后只能退役。后来我看过心理医生,有一个医生跟我说,其实在我的潜意识之中,依然认为当时不杀那个孩子的决定是正确的。所以才不愿意再拿枪面对任何人,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杀人了。”
说到这里,白玉堂微微冷笑,看了展昭一眼,“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展昭也沉默了片刻,才答道:“以你当时的心理状态,我想那医生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现在的你跟当初的你已经不同了,我也没办法给出完全准确的判断。但是就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我想无论对谁来说,当时的情况都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你如果事先知道他有手|雷,肯定不会轻率地决定放过他。你的队友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种兵,他们都没有主动杀死那个孩子,说明当时在他们的心中都有跟你类似的想法产生。你的想法本身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你不应该让那孩子有机会动手反击。事后你一定想过要怎么处理当时的情况才更好,对吗?”
白玉堂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想过,我当时的错误是混淆了孩子和敌人的概念。我是军人,我的枪口所指都是我的敌人。对敌人留情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就算要同情他们,也要等他们没有了武器和反击能力以后再说。”
说到这里,白玉堂冷笑道:“我是一个失败的特种兵,所以我只能带着我的PTSD离开部队。小神棍,现在你都知道了。所以,你拉着我聊天的目的达到了?”
展昭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从我掉下山坡受伤以后,你一直这样神经过敏了。”
“神经过敏?”对展昭使用的这个不怎么美好的词汇,白玉堂有点不高兴。
展昭笑道:“你是在我身上投射了对你那个战友的感情。我想你的PTSD除了不能开枪杀人以外,最大的问题是对身边人会产生过度的保护欲。我说的没错吧?”
白玉堂撇了撇嘴,痛快地承认,“没错,的确是这样。不过我本来以为我都好了,谁知道这一次遇到了你的事,就又犯了。”
“不。”展昭摇了摇头,“你说过,你的PTSD是在山洞里复发的,并不是在我受伤之后。我想,一定是因为你当时以为那几个孩子在里面,刘小慧这个劫持孩子的犯罪人本身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但是你却因为职责不得不拿枪面对她。我想就是在拔枪的瞬间,你想到了当初的那个小孩,因此触发了你的PTSD。再加上后来我受伤了,你的过度保护欲也就跟着出现了。我猜得对吗?”
白玉堂盯着展昭的眼睛,无奈地笑道:“小神棍,这下子我在你面前真成了透明的了,连最后的秘密也没了。”
展昭笑着眨了眨眼睛,却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不清楚,你愿不愿意告诉我?”
“什么事?”白玉堂挑眉问道。
展昭道:“你说你的PTSD是不能拿枪指着人。可是当初在抓捕唐辉晟的时候,你可是一枪打中了他的胳膊。后来你还陪着我去地下室练过枪,你开枪的时候也丝毫没有问题,这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一挑眉,得意地道:“我都说过我早就治好了,这一次复发完全是意外,意外。”
“治好了?”展昭算了算时间,不解地道,“这么严重的PTSD,不到一年就治好了?你怎么治的?”
看着展昭好奇的样子,白玉堂却笑了。他摆了摆手,起身将展昭从躺椅上拽起来,拉着他就往楼下走。
“喂,你别拽我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今天太晚了,先睡觉,等以后有机会我亲自带你去见识见识我是怎么给自己治病的。”
“什么跟什么啊?你今天不告诉我,我肯定睡不着,你快告诉我吧!”
“不着急,睡不着?那我给你唱催眠曲陪你睡,好不好?”
“你?催眠曲?算了吧,我可不想被魔音穿脑,到时候一夜都别想睡了。”
今晚的A市,夜空下依然热闹非常。黑夜掩盖了创伤,时间平复了痛苦。然而过去的事总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心底最脆弱的角落,提醒我们,过去我们曾经遭遇过什么。
然而还好我们生而为人,且结伴而居。我们可以彼此倾诉,彼此慰藉,就像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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