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般若象,如坠阿鼻地狱,贪情,贪欲,贪心,为情者,善恶一念之间。
身前是深渊,身后是地狱,踏出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瑾仙无声默念这四个字,竟觉得如烙铁加身,隔着纯白皮肉烫出令人作恶的焦糊味,也非真懊悔不已,只暂时拥有了珍宝之后,便开始为自己的罪责开脱,瑾仙本不是这般卑劣之人,只日日面对少年纯白,不可避免的被影响,仿佛将自己从这无止境的黑暗漩涡中摘除出来,便能理所应当的亲近他,而不受良心与道义的谴责。
这并非是第一次,他质问自己。
若他那日拒绝长公主,这一切会不会有另一番景象?
日复一日的诘问,除了自我谴责惩罚般愈加厌弃自己的卑劣之外,瑾仙并未得到任何救赎。
也许他也不需要救赎,只是虚假之上的一层遮羞布,用以伪装其早已腐烂不堪的内里。
不曾有什么假设,也不会有。
这就是他渴望的。
他已经得到了。
“他刚刚下山了。”
冬日干燥,阳光也未带给大地些许取暖的温度,天地之间苍冷无情。
瑾仙半蹲在阴影交织处,纯黑靴底沾上褐色的粘稠液体,时间久了,开始变冷发硬,压上细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青袍衣摆落在鞋面上,挡住可能会有的试探目光。
因光线昏暗,他不得不上身前倾,更方便的倾听少年说话,左手将风雪剑按在少年身侧,右手扶住少年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肩头,他比秋时要瘦了许多,今日出来匆忙,南澈定是没他细心,记得为小王爷加上一件大麾。
“我在问你,刚刚南澈下山,你看见了吗?”
瑾仙颔首:“我看见了。”
“你剑上的血是他的?”
风雪剑已入鞘,入鞘前,瑾仙用南澈的衣裳擦干净血迹,可小王爷耳聪目明,仅从剑柄一颗褐色小点就猜出了结果。
事实上也很好猜。
当他看到瑾仙的时候,就该知道南澈已死于他剑下。
“他置殿下于危险之地。”
瑾仙抬手用手背试探苏无叶的额头,温度滚烫,“这里距静安王府足有十里,快到冬至,气温寒冷,南澈未给您备马车,一路行走,殿下应是撑不下去了吧。”
瑾仙冷静分析,既无恼怒,也无慌乱,姿态恭敬,一如往常。
仿佛真的只是个尽忠职守的属下。
仿佛苏无叶只是在外踏青。
苏无叶拢在广袖中的手微微缩紧,修剪的无一丝棱角的圆润指甲嵌入掌心,瑾仙做这种伺候人的事一向得心应手,苏无叶的一切由他照顾,事无巨细,毫无隐私。
“殿下生气惩罚瑾仙便是,何必伤害自身。”
瑾仙敏锐过人,将苏无叶紧攥的手一点一点放开,少年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被瑾仙握在手中,像个女子的手。
他带来了一件大麾,纯黑,厚重,将单薄的苏无叶像只脆弱的鸟儿一样裹住全身,瑾仙系好带子,双手穿过大麾内侧,掌心贴着苏无叶脊背,他侧头看向小王爷。
苏无叶垂眸,半晌,才扬手圈住瑾仙脖颈,将自己送进他怀里,瑾仙安抚般揉捏着苏无叶脊窝,随即拦腰抱起,纯黑大麾的毛摆在清冷的半空中划过一道暗色的弧线。
他们离开逼仄狭小的隐身之处,一遇阳光,苏无叶便看见了满地干涸的血滩,南澈喉咙被一剑刺穿,血色的窟窿裸露在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恶的腥味。
苏无叶收回视线,“南澈可有亲人?”
“他是死士,无一丝牵挂。”
苏无叶闭上眼睛,漆黑长发盖住小半张脸,“瑾仙,你不该杀了他。”
什么该,什么不该,一向是行凶者一言而定。
南澈只是条听从主子命令的狗,
瑾仙说他该死,他就不能活。
只是缘由瑾仙却不能诉之于口,即便小王爷心知肚明,可有些话说出口便显得过于残忍,也显得瑾仙心狠手辣。
摘星楼里已备好热水药浴,伺候的宫人早已撤出摘星楼,他们不被允许与静安王交谈,小王爷蛊惑人心的本事一流,这摘星楼不知能困住他到何时。
苏无叶感染风寒,虽不严重,可成碗成碗的药汁仿佛将苏无叶的肚子当成无底洞一碗一碗的灌下去。
他不想喝,瑾仙便亲自喂他,直至衣衫凌乱,药汁溢出,殿中烧红的银丝烫散发阵阵暖意,一碗药汤见底,苏无叶趴在榻边干呕,呕不出药水,反倒引起咳嗽,双颊绯红,如坠桃花象。
小王爷只着一件单衣,领口敞开,锁骨精巧,如山峦重叠,仙人姿态,往深处可见两点殷红,随着咳嗽震动若隐若现。
绸缎似的黑发散了半边床榻,他许久未束发,发丝被养的水润柔滑,瑾仙爱不释手,轻轻挽起少年耳边黑发,嘴唇擦着小王爷耳垂,不知呢喃了什么话,小王爷眉眼间羞恼之色掠过,反手要打他。
瑾仙不避不躲,恭敬的挨了这一巴掌。
他一向恪守规矩,从不对小王爷有一丝不敬。
只是若瑾仙将这份规矩和恭敬放在另一处,苏无叶便能少吃很多苦头。
距离那日过了半月,小王爷的风寒已好,冬日寒冷,摘星楼四面环水,对小王爷身体不利,瑾仙上书长公主,长公主差遣陈太医为小王爷确诊病情。
三日后,瑾仙抱着苏无叶离开摘星楼,迁居至静安王府临山脚下一处楼屋。
“来年摘星楼四面填湖种上果树,待花开时,殿下再迁回去。”
堂堂大监,说这话时正扛着一张软榻,只因小王爷嫌弃原来的床太硬,不够软,待瑾仙将软榻扛进屋里,小王爷又说不喜欢摆在窗前的花瓶,不喜欢花瓶里那株被强行开花留在寒冬季节的桃枝。
“我不喜欢这套茶具,太难看。”
“不喜欢这面镜子。”
“书架上放的都是些什么书?原以为我的喜好你早已摸清楚,怎么还放这些玩意儿。”
苏无叶翻到书架上有本剑术秘籍,抿唇,直接将秘籍砸向瑾仙,“我内力全失,已是废人,还将这本东西放在我眼皮子下,瑾仙,你是故意膈应我吗?”
瑾仙的发冠被书本砸的有些歪了,眼角磕到略发红,他下意识摸上眼角,微微的刺痛感,抬眸看向苏无叶。
苏无叶下意识后退一步,他不喜欢瑾仙看他的眼神。
“这些都是从摘星楼直接搬过来的物件,殿下是不喜欢这些死物,还是不喜欢准备这些东西的人?”
瑾仙将书本从地上拾起,内力震碎,“不论原因如何,只要殿下不喜欢,瑾仙尽数毁了,给殿下换上新的。”
瑾仙功力似乎又上一台阶。
苏无叶压抑着不适,冷言冷语:“若我也不喜欢你呢!你是不是也能消失在我眼前!”
“殿下是不喜欢瑾仙这个人,还是不喜欢瑾仙昨夜弄疼了殿下?”
小王爷清冷如雪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泛红,恼羞成怒。
瑾仙一语中的,苏无叶今日看什么都不顺眼,不过是迁怒罢了,他回避瑾仙,不想同瑾仙正面谈论此事,他怕此时一逞口舌之快,日后瑾仙又折腾他。
这个不正经的死太监。
“我心情不好,与你何干!走开!本王要休息!”
苏无叶爬上软榻,卷起被子,没一会儿,瑾仙坐在榻边,温言温语的哄他,“殿下每回生气,都自称本王,是瑾仙冒犯了,殿下要打要骂,瑾仙受着。”
苏无叶咬紧被角,似乎把这散发着太阳香气的被子当成瑾仙的命脉一样去咬,“瑾仙公公功力深厚,本王哪敢打你。”
“瑾仙不还手,殿下只管尽兴。”
软榻靠着墙壁,苏无叶盯着墙壁上的纹路出神。
被囚在静安王府内,苏无叶压抑太久,他知蛰伏隐忍,有朝一日终会有空隙可钻,他有的是耐心,可他却未料到人心难测,尤其是有情之人的心,所谓情意深重,物极必反,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深渊易堕,要爬上岸,难如登天。
“瑾仙,若我打了你,你心中愧疚可有少一分?”
小王爷这句冷淡的话将两人之间旖旎的气氛瞬间打散,露出内里白骨森森的算计。
一室寂静。
苏无叶闭目养神,比起瑾仙如堕深渊的鬼神模样,小王爷清风朗月一如往昔,眉眼间孱弱的病气若有似无,他的身体病了,可他的心没病,朝气蓬勃,让观者饮鸩止渴。
瑾仙一时感到无边孤独与苦涩。
越孤独越苦涩,瑾仙越想亲近,想拥有,想占据,饮鸩止渴,如此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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