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药,三分水,熬到只剩下两分,浓稠漆黑,让人难以下咽,隔着壶盖,那药味冲鼻,唐莲日日嗅着也难免嘴里犯苦。
送药这种事本不该由雪月城大弟子唐莲亲自来送,只静安王行事低调,又是秘密前来,接触萧无叶的人都有记录可查。
药汁由温转凉,阁内的动静还未消停,唐莲站在廊檐下,身侧靠着柱子情绪别扭的少女背对着唐莲,侧身余光却总不经意去看向隔着半掩门扉的烛光。
他听见屋内一声一声呕血闷哼,唐莲身形如松,气质冰冷严肃,言辞之间也难得的带了怒意。
“千落,小王爷身体孱弱,又不会武,雪月城的弟子你随便挑谁玩耍都可以,怎么能惊扰他?”
司空千落小声嘟囔:“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无妄……”
谁知道那萧无叶竟虚弱至此。
“无妄剑客两年前遇袭失踪,虽说是生死不明,但这两年销声匿迹,你也该死心了,这件事被师尊知道,你又要被关禁闭了。”
司空千落慌了,“别呀师兄!我知道我错了,你千万别告诉我爹!”
唐莲摇头。
门自内打开,南澈请唐莲进去,司空千落也想跟进去看看,却被南澈如寒冰尖锥的敌意目光钉在原地。
“药凉了,我去热一热,劳烦唐莲公子在这守着我家王爷。未免某些心思不正的骄纵之人,再伤了小王爷!”
门外的司空千落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却也自知没理,“我走还不行吗!”
两个敌对的人相继离开,屋内只余下唐莲和靠在软榻上捂着胸口小心翼翼喘息的苏无叶。
唐莲并未见过无妄剑客,可从司空千落口中得知,这小王爷似是与无妄剑客长得极其相似。
像吗?
唐莲内敛的眸光无意掠过苏无叶秀气紧蹙的眉头,面色苍白病态,眼眶像捻了花汁似的微红,眼睑低垂,深沉又湿润,瞧不清真实情绪,黑发如上好绸缎凌乱散在纯白狐裘上,乍一看竟如画中美人,勾魂摄魄。
唐莲未见过无妄剑客,但传说中从不错放一个任务的杀手,理应不会是如此羸弱的少年。
可惜命不久矣,说不出来的怜悯动容。
唐莲只管送药,却不知这药里放了什么,治的什么病,少年压着胸口,一呼吸便牵扯出剧烈痛意,肩膀轻颤,
想来,司空千落试探的一招,让他疼极了。
“师妹将小王爷认错成故友,错手伤人,是她的错,明日我会禀明师尊。”
苏无叶牵动唇角,嗓音沙哑,“三城主教女严厉,司空小姐孩子心性,我不计较了,唐公子也当不知道这事吧。”
唐莲:“……王爷心善。”
苏无叶想笑,却又顾忌心口的旧伤,硬是忍住,“我不心善,我是想借此有事请求唐公子。”
唐莲迟疑。
苏无叶:“不是什么违反道义或雪月城规矩的事,只想请唐公子给我一张雪月城的地图,想待我痊愈时,在这风景如画的雪月城好好逛一逛看一看。”
唐莲愣了愣。
苏无叶可怜的叹息:“人总要有个盼头。”
片刻后,南澈端着热好的药汁进门,唐莲也不必继续留在这里,两人擦肩而过,南澈心思敏锐,总觉得他踏入的屋内气氛哪里不对,却找不出缘由。
“小王爷同唐莲公子聊了什么?”
苏无叶端起药碗,盯着又浓稠又漆黑的苦药满脸绝望,“在聊下回能不能说服药坊在这药汤里加点蜂蜜或是冰糖,我没被病死,很快就要被苦死了。”
南澈干巴巴劝说:“良药苦口。”
苏无叶轻哼,在南澈的注视下闭着眼睛灌自己。
这药究竟有没有用,不过是皇宫里的那位自欺欺人。
“南澈,你说我的病能好吗?”
南澈弯下腰轻声安慰:“雪月城的药非同一般,小王爷定能痊愈的。”
苏无叶气若游丝:“那……姑姑会希望我痊愈吗?”
有那么一瞬,南澈心头陡然一紧,几乎以为苏无叶发现了什么。
南澈脸色微变,垂首不敢再看苏无叶的眼睛,恭敬回答:“自然是希望。”
无趣。
他的身体他比谁都清楚,这些药根本无用。
因为无妄剑客像只白燕稍不小心就飞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天际,而病弱的静安王哪里也去不了。
在宫里被关着,在这雪月城难不成也被关着?
苏无叶扔了药碗,眼底冰冷。
两年前苏无叶重伤,寻常大夫治不了,萧羽不能耽搁,连夜赶回天启,虽当日消息被皇帝动用手段强力压下,可依旧透露了些许风声。刚入宫,御医院判便给他下了诊断,说是那一剑伤了根本,此生不能用武。
若苏无叶在宫中出生,这辈子荣华富贵,能不能用武不过锦上添花。
可苏无叶流落在外,十五岁便入了自在地境,重伤时年仅十七,江湖之中名声斐然,上一个如斯惊才绝艳的人还是前几年被贬出京的永安王。
但凡是稍有些武功的人突遭大难也不免心神俱伤,更何况是苏无叶这般高傲的剑客。
入天启城那一日起,苏无叶的身体一复一日的萧条破败,长公主整日守在塌前,憔悴不堪,长年累月修养之下难得稳定的病情又因苏无叶的伤势而更疯癫不安,皇帝受不住长公主的哀求,又担心长公主对那孩子的过于重视引有心之人的推测,引出当年腌臜事,不顾反对将苏无叶入了皇室宗碟,认在名下,特封静安王。
皇帝对外只说是早年流落在外的皇子,如今寻回了自然要认祖归宗,只他生母是谁,皇帝语焉不详,旁人也不敢打听。
只这小王爷身份蹊跷,立场也迷的很。
身处如今二王争权的漩涡里,竟能独善其身,而那两位竟也不约而同的忽略了苏无叶。
一个病秧子,又是……
“萧无叶!”
外头的少女活力灵动,不知是在这雪月城无聊了,还是因为苏无叶像极了她的朋友,或两者皆有,她闲不住,隔三差五便要过来玩一玩。
却再也不像上回一样咋咋呼呼,免得又伤了他。
唐莲撞见过,呵斥几次,司空千落也不见听进去,下回来依旧是“萧无叶”“萧无叶”直呼其名。
南澈面容冷硬,若非苏无叶阻止,他早就给她一个教训,雪月城的大小姐又如何。
苏无叶推开雕花镂金窗户,斜斜靠在窗边,只微微探首的上半身,那黑发垂到胸前被风吹起也不甚在意,几分隐晦的期待暴露了少年并非如他表露出来的提不起精神。
南澈心中被戳的陷下去一块,小王爷过的也着实孤苦了些。
“司空小姐今日又带来了什么花样?”
司空千落站在楼下,巧笑嫣然,“我给你带了枫叶蜜糖糕!你一定喜欢!”
这话说的笃定,她也确实看到了她想看到的,窗边的病弱少年似是丛林里饿久了的小鹿趴在枯草堆里瞧见了从天而降的鲜嫩可口的果子,那画儿似得眉眼里几乎溢出来的欢喜和鲜活,他几乎快从那窗户上跳下来。
南澈连忙将苏无叶拉回来。
“千落真是我知己!你不知这几个月喝你们雪月城的药,我身上都冒着苦味儿!”
给吃的就是知己。
苏无叶喜甜,可这两年他连糖都没多吃一块。
司空千落轻功上楼,毫不意外的遭到了南澈的警惕,司空千落娇哼了一声,瞪了眼南澈,挤开这人,坐在苏无叶身边。
“我不仅给你带了好吃的,我还给你带来了好玩的。”
司空千落眨了眨眼,说不尽的恶趣味:“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无聊透了,这雪月城漂亮是漂亮,可待久了可不乏味?”
苏无叶咬下一块蜜糖糕,顿时舒坦的眯起了双眼,甭管司空千落说什么,一律点头。
“我答应过他,要和他一起闯荡江湖的!”
司空千落自言自语,见苏无叶只顾着吃,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更是叹气。
她扭头看向杵在另一边对她虎视眈眈的南澈:“你出去守着,我同你家王爷有话要说。”
南澈不理会。
司空千落咬牙,鼓着腮帮子,眼瞳灵动一看就是有了什么点子,她推了推苏无叶:“让你的侍卫出去守着!本小姐可不喜欢身后有个狼似的家伙盯着我!那眼神,好似要吃了我!”
“你出去吧。”
南澈皱眉,“可是……”
苏无叶说话含糊不清,专注力全在蜜糖糕上,“出去。”
“……是。”
南澈沉着脸,却也没走远,只候在门口,若里头有动静,他好第一时间闯进去。
司空千落亲眼见着南澈关上了门离开,不由得放松许多,这小王爷以前从未听过,若说是不受宠的,可身边的护卫皆是好手,也不知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少女的算计跃然眼前,甚至兴奋的攥着拳头,她凑到苏无叶眼前,蠢蠢欲动,“萧无叶,要说甜食点心,我知道有个地方,虽说比不上雪月城,但绝对是你没吃过的!”
苏无叶佯装不懂:“我在天启什么没吃过,竟还有我没吃过的东西?”
这丫头八成又想诳人带她离开雪月城了。
“你不信?我可是堂堂雪月城司空千落,我骗你干什么!你回天启的时候把我带上,很顺路的!我给你引荐引荐!”
司空千落张着期待的双眼,湿漉漉的倒是十分可爱。
苏无叶吃完了蜜糖糕,盘子光溜溜的连个糕饼屑都不剩,他微微后仰,化身冷血无情小王爷,翘起唇角一派天真:“可我不想把你带上。”
司空千落语噎,这,这怎么和计划得不一样!
这小王爷不按常理出牌!
“为什么!”
苏无叶一说话都是甜腻的香气,“唐莲说了,让我不要听你的任何蛊惑之语。”
显然这位大小姐是有前车之鉴,司空千落这段时日对苏无叶百般亲近,她自个儿觉得隐藏的可好,殊不知唐莲早就发觉了她的小心思,只不过没点破罢了。
“又是大师兄!!”
司空千落咬牙切齿,“你这傻子!凭什么只听大师兄的话不听我的!你果然和无妄空有一张脸长得像,别的全都不像!”
司空千落猛然起身,“下次不给你带吃的了!”
司空千落扭头就走,力气之大,推门的动静几乎惊动了整个绛雪阁的侍卫,南澈的手瞬间按在腰侧剑柄上。
苏无叶头一回被人说和自己不像的,心中复杂。
“南澈,雪月城中近日出了什么事?”
南澈目光盯着司空千落的背影,谨防她有什么招数,苏无叶突然提问,南澈顿了顿,道:“一片平静。”
“哦。”
南澈的话都是一半藏着一半掩着,他的主子不是苏无叶。
可苏无叶的命令,在和主子的命令不冲突的情况下,南澈几乎是百依百顺,他猜测苏无叶定是闷在屋子里无聊了,沉思之下,差人去寻些话本送给苏无叶解闷。
只话本刚寻到,南澈抱着一堆书撩开里屋的帷帐,往常靠在窗边看书的小王爷,不知所踪,只余下倒塌的桌椅,凌乱的床铺,一片狼藉。
南澈怀中的话本“啪”的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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