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塔希尔消失了。
检举首席大祭司罪行的“证据”刚呈送到法老面前,下一刻传来的就是大祭司本人已不见踪影的消息。
神庙中人诚惶诚恐地辩白, 绝没有对大祭司的行踪隐瞒不报。
“大人他前几日就自己离开了, 但是没人知晓他究竟去往了何处他、他要做什么从来不会告知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住所里应当是被刻意地收拾过, 没有私人物品留下, 显得空荡之极。
虽然就算是他在的时候,房间里就不曾放入多少东西,更没有寻常官员贵族房间里堆满的精美摆设。
可如今来看, 除了原本就有的家具以外什么都未能寻到的情景,着实能反映出一些问题。
就算没有问题, 不少人也能平白看出问题来。
“陛下,您请看呐, 那罪徒一定是知晓自己的罪行会曝光在陛下您的慧眼之下, 这才提前畏罪潜逃”
“借本应光辉无比的大祭司之名勾连外族, 私营势力, 构陷忠臣陛下, 您和太阳神的英名都受到了极大的玷污, 那罪人真是不可饶恕”
“陛下,王啊, 我等请求”
他们能请求什么不外乎就是那些事。
起初抓住一个把柄, 因不知晓法老的态度是否强硬还有些不便施展,如今大祭司人一消失, 自以为抓到最大把柄的臣子们情绪顿时就激昂了起来。
一定要借这个机会, 将曾经高不可攀的人物狠狠地踩在脚下, 还要踏进最污浊的泥水里。
法老高高坐在王座上,冷眼俯视他的臣子在底下如何慷慨激愤,就是要理全大祭司的所有罪行,让他下令将逃徒抓捕回来予以判决。
他们都不知道。
此时地位至高无上的陛下心中是一片麻木的,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嘈杂之声。
砰
在争论声达到最鼎沸、最喧闹的程度的那一刻,更为响亮的一声脆响突兀地出现。
“”
台下所有人都销声,带着呆滞错愕的表情,看着年轻的法老站起身,无视他们,径直走下台阶,走出了议事的宫殿。
因为法老在这一刻露出的表情只让人觉得不禁胆寒,无人敢拦他。
于是。
在不知不觉间,拉美西斯走到了一塘池边。
他是在视野中忽然撞入了一簇极鲜亮的色彩时,才堪堪回过神来的。
池塘中的水莲花又盛开了,将绿色的莲蓬挤压到不起眼的角落,最夺人眼球的当属那层层叠开的粉白色花瓣。
看见它,法老的心微微一动,竟不由自主地蹲下,伸手去将那朵开得最艳的莲花摘下,也不顾自己的披风一角跌入了池水中。
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天天跑到这池塘边来。
他要摘下一朵看着最顺眼的莲花,带着它兴冲冲地直奔神庙去,送给
送给此时已经离他而去的某个人。
想到这里,思绪带着冰凉的现实重新涌入心中,顿时又激起了被针扎般的疼痛。
“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竟然拉开了这么远的距离”
莲花才脱离水面,还残留着水色,此时便有不少晶莹水珠向下滴落,打湿了法老紧捏着莲花根茎的黄金手甲。
拉美西斯没有受到在耳边响个不停的嘈杂声的半分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
就像摩西所说的那样,世界上其他人可以不相信塔希尔,只有他一定要相信他。
他与那人相识整整二十三年,怎会不知对方的秉性。
说什么,人是会变的
那就这样说吧。
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都会随时间流逝发生变化,唯独塔希尔,那人的本质无论何时都不会变。
“我竟然才意识到,你一直以来所做的,都是为了我,对吗”
如今再醒悟实在有些晚了。
拉美西斯在回想。
他仿佛来到了回忆里,从两人初遇不多时开始,以旁观者的角度,注视着最初那个沉默阴沉的金发少年,一步一步成长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冷傲大祭司。
那少年原本只是看着傲慢,实际上好像很容易哭,被王子不小心撞了一下、推了一下,冷不防摔倒,便没出息地哭着跑远了。
那少年还很怕黑,即使只是地面铺了一层阴影的一小段路,他踩进去就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但即使浑身都在发抖了,还要拉住以为迷路了的陌生少年的手,带他躲进不会被祭司们看见的阴暗角落里。
后来似乎忽然之间,少年就不会哭泣,也不会害怕黑暗了。
这之中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改变了自己
法老隐约觉得,这是相当关键的一点。
曾经的他全然没有注意,只在现下努力回想之时,方才捕获到灵感。
促使这一转变的原因,似乎是他当初完全没多想的几句话
他说,塔希尔你不要怕,这是带有拉神祝福的饰物,你带着它就不会再怕黑暗了。
他说,塔希尔一定要奋进起来,不能让塞尼迪压着你,抢走本应该是你的东西。
他还说
未来我成为法老,塔希尔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为我避开灾祸,带来胜利。
当时说出这番话时的心情,记不清了,只记得应当是展望未来时亢奋的少年心气。
他完全没多想,这是私下说好的约定,怎么会想到就这样的一句话,可以改变另一个人的想法,甚至是,未来选择的道路呢
那么。
怎样能算作“避开灾祸”,怎么又能算作为他“带来胜利”
注意到这一点,拉美西斯心中最大的不祥预感顿时浮现,迟迟无法压抑。
而且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是在笼罩真相的黑幕上打开了一道突破口,让无数个不妙的念头纷至沓来。
法老难掩不安地想,难道促使今天这一结果出现的原因,其实全在他自己身上
无论是赶走塞尼迪成为掌权的大祭司,还是利用这权势早早地为他驱逐障碍,亦或者,连摩西与其族人的离开都是塔希尔出于某个还不知晓的原因,为他而筹划
那不是没有可能。
相反,这个可能性极其之高,已到了拉美西斯越想越有可能的程度。
他为此焦灼不安,几乎想要立即找到塔希尔,向他问个清楚就问他若是真为了他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从不告诉他
“你应该告诉余,因为余我如果不是到了这一步,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是了,说再多都是借口,这么久都没能意识到,错全在我才对”
从现在才开始悔恨,似乎也已经晚了。
法老的心情始终被阴云覆盖,不知情者以为他是为失踪的大祭司的狂妄心烦,还妄加猜测,法老心中,应当是在为这么一个棘手的阻碍消失感到欣喜。
不管他人是怎么想的,法老派出人马,开始在全国各地搜寻大祭司的下落。
奇怪的是,他派出去的人只在近处稍作寻找,更多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远方。就以底比斯为中心,费尽心力向更远的地方搜索。
第一次寻找了一圈下来,没有得到有关大祭司的消息,排出的军队只得空手而归。
到了第二年,法老又派出一支队伍,继续向着远方寻找。这次找得更仔细,可仍旧没有消息。
第三年,法老还是照旧派人前往了远方。
无功而返已成了习惯,不过,还有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在所有人都暗中嘀咕,法老对前大祭司真是恨之入骨,这般坚持都要找他的第十年,这个每年都会进行一次的行动终止了。
其实那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忘了“前大祭司”当初做了什么了,倒是有许多人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毕竟太深入人心了,想忘都忘不掉。
法老在这一年停下搜寻,却不是因为他忘了,而是因为对过往记得实在太清晰。
刚开始竭力寻找那个人专往远处找,是因为他记得塔希尔说过,如果他要离开神庙,就会先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逝世的母亲留给他的庄园。
但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
法老直至此时才意识到不对,再去查,这才从塔希尔的生父那里得知,他的母亲根本就没有留下过任何东西。
那据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庄园,从根本上就是不存在的。
塔希尔骗了他。
这个事实给了已经不算年轻、而且已经创造出了一番伟业的法老十分沉重的打击,也就成了让他放弃的一大诱因。
战场上千钧一发的刀箭交错无法让他动容,动辄牵连万千性命的博弈也不会让这成熟且英明的法老心乱半分。
唯独这一刻,他久违地体会到了心痛如裂的滋味。
并非是被最为相信的人欺骗至此为止他还相信着他。
悲痛的是,他曾经以为一无所有的爱人至少拥有来自生母的关怀,不至于离开神庙后无处可归。
可事实却是,塔希尔连这点温暖都不曾拥有。
“是啊,我竟不知道除却帮助我的那一部分,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除却关于他的那一部分还能剩下属于那人自己的部分吗
也许没有。
也许有那么一点。
在为此痛苦的第十年,法老决定放弃寻找。
塔希尔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就绝不会让他找到。既然如此,他愿意相信他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
不管去了哪里,我都找得到停留的地方,不需要你担心。
“你很久以前就说想要自由,想要离开神庙,去远方看一看,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那就去吧。”
站在皇宫边缘可以俯视整个底比斯的高台,果真实现了儿时戏言,成为王中之王的伟老眺望远方,他的身影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这个背影,和曾经出现在海边悬崖上的某道身影似有重合,但到底还是不像。
“只有这一句话,唯独只有这个,绝对不要骗我。”
如果连让他做出这痛苦不堪的决定的这分冀望都是假的。
那他实在不知道
就这样吧。
“余不会原谅你,塔希尔。”
塔希尔以为自己会死,但是没有。
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太糟,没能让这具的身体彻底溃散的主要原因,就是阻止“神罚”后返还到他身上的黑线,也就是诅咒。
如果他之前承受的诅咒只是一小片湖泊,那他这次改变的“未来”的影响之大,犹如汪洋大海,轻易就能将漂洋其中的小舟颠覆。
塔希尔的肉身早就破败不堪宛如枯木,无需汪洋大海全部覆灭,只要再压上细小一丝负担,这具惨败的躯壳就会崩溃消散。
“这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惩罚,这也不是应该降临在人类身上的惩罚。”
“它是埃及,也是拉美西斯二世注定要承受的灾祸与考验,待你在此刻身死,诅咒又会重新流往你倒下的这片土地。”
在黑暗中响起了熟悉的神的声音,竟是又不忍他的遭遇,再度降临,为他指引最正确的道路。
神说这是不可避免之灾难,你只是一介凡人,就算再多承受一秒也无用。够了,不要再感受那瞬间的痛苦,放弃吧,直到这一刻,也并非完全没有让你的灵魂进入冥界的办法
“谢谢您,梅杰德大人。”
“”
神一下子不说话了,但塔希尔知道,他也心怀感激。
“一直以来我听到的声音,都来自于您吧。我明白,神明都高高在上,不曾注视过我这样的小人物,只有您,始终陪在我的身边。”
“”
如此漫长的时间,足够让塔希尔逐步意识到真相。他早已不是那个得到“神眷”,便惶恐不安的弱小少年。
首先意识到的便是“神眷”的真相。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何等地幸运,才会受神明的眷顾,得到改变了命运的神奇平板。
可事实却是,平板并非神的恩赐,而是出于另一个尚且未知的缘由先来到他身边,从而才使得他被神关注,命运因此而改变。
他曾经以为,发现的论坛是神的论坛,从那里面窥见的未来是神刻意透露给他的,为的是给予他重要的使命。
可事实却是,这一切都跟神没有关系,论坛应当是来自几千年后的后世,在机缘巧合下,才将这个未来给他展现。
他,是本不该出现的存在。
他的出现影响了未来,神注意到了他,便让他凸显出来,再做将被影响的未来扭转回原来轨迹的工具。
塔希尔这个人类的作用,就只限于此了。
他要如何去扭转,扭转后又会落得什么下场,最后何去何从,都不是众神关心的内容。
神至始至终都在高处,只关注最终的结果。
如果是真正全身心信仰着神的信徒,突然得知到这般残酷的真相,肯定会崩溃不,会绝望的吧
但塔希尔,却无比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我曾以为我的心无比虔诚,因为神从黑暗中拯救了我,我无法回报,只得献上此身。如今知道了自己并非神的宠儿,我反而如释重负,因为”
“原来,我从来都不信天上的神啊。”
发自内心感到了解脱,只因在此刻豁然开朗,不需要再背负来自于神的枷锁。
他所信仰的“神”是伸出手,将他黑暗中拯救的人。有谁规定,信仰的对象必须是真正的神
塔希尔只会是一个人的“信徒”,那个人对他来说,意义远远胜过于他的生命。
“”
“我无法理解,你怎会愿意为他付出这么多。人类的感情,明明诞生得如此轻易。我原以为,他对你,和你对他的感情是”
“还没到可以说出那个词的时候。”
塔希尔从不向他人述说自己的心意,即使是对他而言同样重要非常的梅杰德大人,也不可例外。
“只要我死去,这场灾祸就还会发生吗”
“塔希尔难道你”
“是的。”他说“那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了。大人,只有最后一次了,就算是为了这个国家,还请您帮助我。”
生与死的漆黑边界里,就因为神无意间说出的这句线索,又亮起了唯一的光。
这个本要黯淡溃散的灵魂重新燃起了倔强的生命之火。
他可以平淡地接受死亡,但却无法接受自己死后,好不容易消弭的灾祸重蹈覆辙。
“不行,那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
“我可以。”
“是你难以想象的痛苦,会让你无时无刻不想着一死了之,但那个时候,想死去也会是奢望”
“没关系。”
肉体比世间万物都要脆弱的人类依然如此平静“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功亏一篑。”
他又说了一句话,也就是这一句,让不由自主多管闲事到这一刻的神彻底哑然,再也无计可施。
“我有多么想获得说出那一句回应的资格,只有您知晓。”
“好。”
就是从此刻起,独属于某一个人类的新的磨难开始了。
塔希尔破败的身体已然不能使用,滞留在人间的神想了个极其费力的方法。
它先把一部分诅咒强行塞给了蛇杖,还剩下极其庞大的一部分,就由它用自己剩下的神力来改造人类脆弱的肉身,将其改造成一具类似于容器的空壳,专门将余下的诅咒用来封印。
除却还有意识,人类的机能基本上全部失去了。取而代之,这具容器可以长存,将诅咒封印到他不愿意再封印的时刻,亦或者
等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后,诅咒被时间消磨殆尽。
塔希尔依然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他出乎意料地没有留在远方,而是回到了底比斯,随意寻找了一座位于乡间的神庙。
“我犯下了诸神无法原谅的过错。为此,我的余生都将侍奉在拉神的神像前,祈祷太阳的光耀永存,为不肯承认错误的自己赎罪。”
他承认,他有罪。
可他不愿意纠正这个错误,所以,就这样吧。只有这样做,才是最优的选择。
从此,不知名的陈旧神庙中,便多了一个无人知晓来历的祭司。
确实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因为他出现得无声无息,存在感极其微弱
最关键的是,这座破烂的神庙多年无人修整,依附神庙的匠人早已散去,僧侣们也卷走钱财一哄而散。最后还留在这里的,就只有他一个祭司。
附近的村人们隔了许久才发现他。
贫苦的人们需要精神寄托,也需要祈求祭司的帮助,所以,渐渐地有人前往。
他们看不清这个祭司的面容,因为他始终披着破破烂烂的灰色亚麻长袍,能依稀看见的手臂表面全是黑色的伤疤。
他好像很苍老,因为能听到的声音是沙哑的,比石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还要吓人。
大人们觉得这个祭司有点可怕,去了一阵又不敢去了,反倒是村里的一群小孩子会悄悄跑到神庙去,听祭司爷爷讲故事,还能跟着祭司爷爷学写字。
可能孩子的直觉更为精准,他们不会被外表所迷惑,只觉得那长袍之下的人格外温柔,待在他身边格外温暖,便经常赖在那里,赖上一天都行。
哦,一天之中唯独有几个时间,他们不能死缠烂打地待着。
大抵就是清晨,中午和晚上。
这个祭司严格遵守侍奉神的礼仪,每日都会按时进行侍神的仪式。
破神庙得不到黄金珠宝的贡品,那他就一切从简,只细致地为表壳都要脱落的神像擦拭表面,再更换新衣。
做完这一切,跪在神像前无声地沉默着,他才会起身离去。
日日如此,一年复一年,待到听他讲过故事的孩童长大成人,渐渐把他遗忘,也没有一日中断。
而这漫长的“赎罪”显然还要无休止般地继续下去。
人们以为破败神庙中的祭司换了几代,可事实上,留在那里的一直都是一个人。
老祭司的日常毫无乐趣可言,毕竟时间越往后,连附近的村庄都落败了,村人们搬往了别处,神庙几乎无人再来。
对此他无甚在意,总归是在黑暗中待久了,四周有没有声音,能不能见到太阳,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身边的神在将仅存的力量赠予他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或许它还在,可他却再也看不见了。
唯一的只针对他而言,唯一的声响,大概就来自于还跟着他的蛇杖。
这能有什么办法。
“你死不掉,我们的契约也解不掉,本大爷除了整天对着你发呆还能干啥哦,睡觉”
倒也不是说说,吸收了诅咒后,似是有什么后遗症,蛇杖整日昏昏欲睡,只有极少数时间会醒来,一醒就对着宛如死水一潭的祭司一顿痛骂
“还想不开那小子除了是个法老以外,有半点值得你高看的地方吗我要是你早就气死了”
“本大爷明白了,你这个蠢蛋的脑子一定是木头做的。自愿受这个苦,行吧,你都约等于永生了,还要缩在这种鬼地方罪上加罪嚯,懒得理你”
“一觉醒来你还没死得了,行了吧,够了吧多少年了我真是服了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待着吗”
好,祭司好歹听了它的话,换了个地方。
他的下一个落脚处是一座新建成不久的神庙,据旁人说,这是当朝法老为彰显神威,亲自下令建起的恢弘神庙。
里面不仅供奉了以太阳神为首的众神,法老自己的神像也在其中,与拉神并列。
蛇杖“行老子懒得跟你废话。”
蛇气呼呼地睡觉去了,任由不知不觉混入新建神庙的祭司不管到了哪里都不合群,只日复一日地做着他的祈祷和敬献。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别人不知晓,祭司倒是记着。
因为他还坚持着,每过一年,就打开神秘平板中的论坛,在上面更新一次。
表面书写的是对某位伟老的敬仰,只有他自己知晓这里面真正蕴含的是何等的深意,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人来品味。
从少年时期写到如今,在只有未来之人方能得见的地方,堆砌了一个沉默的人类的所有心声。
到这些诗歌大概能有几十首的时候,就在一个似乎极为平凡的日子
蛇杖又醒来了。
祭司听到了它摩挲而来的窸窣声,也听到了它莫名显得怪异的语气。
“喂,蠢货。现在你总该死心了吧。”
蛇杖说“听到了吗,外面的声音吵吵闹闹,还有无数烦死人的哭声九十多年,到今天,他死啦。”
蛇杖又说“够了吧,你真的够了。他都已经死了,你没了可坚持的理由了。把诅咒放出去,祸害的也是下一任法老,他弟弟的后人那法老小子活了这么久,一辈子都没成婚,也没有后代,勉强算是没辜负你。”
“既然这样,你也该放心了吧。”
蛇杖说的没错。
世间仅有的挂怀之人,在今日逝去了。
祭司的双眼看不见白日与黑夜的更替,却像是能够觉察到太阳的落下一般,冥冥之中感到没有半点星光闪现的漆黑之夜的到来。
太暗了。
他彻底沉默。
正当蛇杖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个纠缠了数十年的孽缘终于要在此时断绝,它听见许久不曾开口的祭司开口,嗓音喑哑至极“都等到现在了,再等一段时间,也没有关系。”
“你你特么到底在等什么”
祭司不回答,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的这个夜晚,他独自前往神庙最深处的圣坛,供奉神像。
一举一动,都在绝不逾越的范围之内。
即使此刻神在天上投下目光,也寻不出半点错误。
祭司静静地擦拭每一尊神像,只是其中有一尊,恰好属于在今夜离开人世的那位法老而已。
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换过停留之处。
时光流转。
岁月飞逝。
王朝也在这数不清的年轮翻转中仓促更替。
由史上最伟大的法老下令修建的神庙经历过一段时间的辉煌,仍旧没有抵御过命运的规则,在某一时刻之后迎来了衰败。
与外的战乱,祭司内部的,整片国土的动荡多种原因汇聚一起,导致拉美西斯神殿在风雨中摇曳,渐渐人去殿空,昔日留存下来的辉煌与财富被离去的祭司搜刮一空。
还留下的,或许只有一个老迈不堪的无名祭司,还有圣坛之上被岁月侵蚀的腐朽神像。
他一年如一日地擦拭着每一尊神像,写着献给某位法老的诗。
太过坚持,太过固执,久而久之让蛇杖都疲于开口骂他,也忘了再问他,你说你自己到底犯下了什么罪,才非得这样折磨自己
他把昔日浩瀚如海的诅咒都给磨空了,这时候就算他这具空壳宣告破灭,遗漏出去的诅咒几乎等于空气,不会对外界的人民带来任何祸患。
直到这一刻,昏昏欲睡的蛇杖才听到了久违的声音“是时候了。”
“啥”
“我要离开了。”
“你还会说话不对,你、你认真的”
祭司当然是认真的。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尽显残破的神庙外,是另一个意义上的风雨飘零。
埃及,这个古老的国家,终于在外敌的侵略下丧失了气运。
末代王朝的统治者,美艳的女王克娄巴特拉斜躺在金玉铺成的塌上,面容惨白而憔悴。
她那无力瘫软下去的白皙手腕上,多出了一道刺目的血印。
为了维护最后的微薄尊严,女王决定用决绝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
眼镜蛇的毒素渐渐浸入了身体,蔓延向心脏和脑海,还有四肢各处。
“我还有什么面目”
感觉到死亡渐渐来临,女王的心蒙上恐惧的灰影。除却恐惧,她的心中充斥着的更多是悔恨,与不安。
由昔日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创造的鼎盛辉煌,埃及的命数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消磨殆尽,最终,竟以这般屈辱的方式断绝在她的手里。
女王的恐惧与痛苦发自内心,比蛇毒的痛更加难以忍受。
她的灵魂,犯下这般罪孽的她的灵魂,注定无法得到安宁
然而,恍惚间。
克娄巴特拉似乎看到了幻觉。
一道雪白的身影,来到了她的身边。
即使双目被泪水打湿变得朦胧,她也依稀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美丽高贵之人,仿若只此一眼,痛苦的心灵都能被洗净。
“安心吧,不要恐惧死亡。”
在耳边响起的,也是如此温柔的嗓音。
刹那间,女王感到随生命一同流逝的温度,通过被轻柔握住的手重新回到身上,让她无比温暖。
“你是”
“我是一名祭司。”
温柔而美丽的人轻声道“无论功过,在死亡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既然无人为你念诵通往来生的咒文,那就让我祝福你吧。”
“我”
温暖。还有从未有过的安稳感。
女王还是没能看清不知如何来到自己身边的祭司的面孔,可她记住了对方如阳光般灿烂的金发,那或许就是暖意的来源。
在幸福之中,她含笑闭上了双眼。
做完了最后的祝福,塔希尔要离开了。
女王的宫殿空荡着,不久之后就会有人赶来。
他轻放下女王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腕,平静而坦然地,走向敞开着的宫殿门口,那里是阳光唯一能够透入的地方。
走到阳光所及之处,只需要十几步。
但这十几步对于独自承受“罪孽”的祭司而言,迎来结束,却需要千年。
他每一年写下一篇诗文,论坛中只过去了短暂一天。
未来时空的人们只知道,杂谈区几大神贴之一的贴主“神棍”浩浩荡荡连写了四年的诗,终于在某一天搁笔,潇洒之极地消失不见了。
对于不知者来说,他的离开倒也正常,只不过略添了一点遗憾。
有人开玩笑安心啦,说不定在某个时空里,神棍真的靠爱打动上苍,突破次元,跟拉美西斯二世修成正果了。
嗯,他对拉二,肯定是“爱”啦
“是的,我可以回答你了,拉美西斯。”
最明亮的光线汇聚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形成仿若莹莹可触的白幕。
永不坠落、永远耀眼炽热的太阳似乎也在触手可及之间。
枯守千年的祭司这一路走来,佝偻的身躯变得挺直,沙哑的声线重归清亮,破旧白袍从他肩头脱离,露出了那远比阳光亮眼的绝美容颜。
他望向太阳的眼眸湛蓝如初,仿若渴求着,想要将烈日收入怀中的蓝天。
塔希尔承认却不愿放弃的“错”与“罪”,只在于他爱上了拉美西斯。
本应是他唯一的“信仰”的男人。
如果没有他,本应当子嗣繁盛、英名更广的伟大之王。
他爱他,生前却绝不能对他说出那个字。
原以为自己离开,那个男人就算要等待,也不会等待那般长的时间,最终依然会回到原本的轨迹,娶妻生子,繁衍后代
可他没有。
为此,塔希尔想,他也必须回报他。
爱上他,并得他所爱,一切皆是我的罪过,我愿用这千百年的时间来消磨掉这个国家应受的苦难,以此来赎清我们犯下的共同的罪孽。
他对神如此坚定地说道。
可以赎罪。
但他再也不会放弃了。
等到最终的时刻,罪孽终于赎清,他迎来了这般漫长的人生的终结,也就可以在这一刻,大声地说出
“我爱你,拉美西斯。”
金发的祭司露出了千年来的第一抹微笑。
他向融化自己的太阳伸出双臂,奔向他。
随着话音落定。
失去肉身依托的白袍轻飘飘地落在宫殿门口,与之同时落下的,还有一根蛇杖,一块镶嵌着蓝宝石的金饰。
昔日亲手摔碎的护身符,代表着塔希尔对拉美西斯的爱,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因此消散。
而太阳,代表着的果然是“信仰”。
“耀眼辉煌,坚不可摧我,会永远追随。”
一位创造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辉煌的法老死去了,他的灵魂理所应当会被迎向众神之所,在那方得到永生。
拉亲自架势太阳船来迎接这个神子的灵魂,太阳船在埃及的夜空中行驶,坐在船上的法老的灵魂向外侧首,看见了因他之死而黯然无光的国土。
明明就要得到永生了,可法老神色出奇地淡漠,看上去并不高兴。
他沉默了很久,看着下方如梭般褪去的地面景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间。
太阳船来到一处地方的上空。
目光一直投落在地面的法老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皱眉,说出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余竟然觉得,他应当在那里。”
“什么”
驾船的拉错愕,向人间投以视线。
法老看不见,但神能看见。
视线落到地面,穿入庄严神庙的内部,恰好能看见的是跪在神坛前的一道憔悴身影。
那苍老的祭司正在擦拭拉美西斯二世的神像。
祭司的面部被黑暗完全笼罩着,只有神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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