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十章

小说:摩登代嫁[民国] 作者:小谢娘
    一夜无梦, 温存的爱恋和可怖的血腥都没有入梦,她只是沉沉稳稳的睡着。

    直到阳光透过纱帘倾撒在她的面庞上。

    月儿睁眼,这是新婚以来,她第一次在睡醒的时候,韩江雪依旧在她身侧的。

    仍旧保持着昨晚一手揽着她, 一手帮她捂肚子的姿势。

    一动未动。

    阳光的明媚与阴影的晦暗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韩江雪的轮廓,他呼吸声很轻, 睡着的时候散去了往日眉目间的冰冷, 变得温暖而俊逸。

    高鼻, 薄唇,眼窝深陷, 细致的皮肤一双如羽翼般密而长卷的睫毛随着呼吸而轻颤, 阻隔阳光, 恰在脸上遮下一片阴翳。

    月儿从没这么大胆地仔细观察过韩江雪。她总觉得用“好看”来形容男人是略显轻浮的, 但显然,此刻是发自肺腑的感慨, 韩江雪的皮相真的好看。

    自己一直想尽一切办法让韩江雪贪恋她的容颜。

    实际上,她自己却弥足深陷了。

    月儿悄悄伸出右手, 指尖几度悬空,最后才下定决心,轻轻抚摸了一番韩江雪的睫毛。

    许是十指连心, 细细痒痒的感觉落在指腹,酸酸软软的却在心头。

    恰在月儿享受着这难以言喻的快乐时,韩江雪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月儿吓得一个激灵, 手仍旧悬空着。

    “你醒了”月儿赶忙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别开已经绯红的脸,不去看他。

    却不想韩江雪落在她小腹处的手突然抽离,紧紧捉住了月儿的小手,带到他的唇边,轻柔落了个吻。

    “醒了,再不醒,恐怕要被夫人全身看个遍了。”

    月儿羞臊,恼羞成怒地甩开韩江雪的手,并不着力地在他胸口推了一下。

    只听韩江雪“啧”了一声。以为他身上有伤,月儿赶忙坐起身想要去查验。

    韩江雪却一脸坏笑“夫人,大清早的就来扒为夫的衣服,不太好吧。”

    月儿这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学着那日宋家姨太太的模样,指尖狠狠在韩江雪胸口掐了一把,起身下床,佯装愠怒不理他了。

    月儿发觉昨晚被抱到床上,没有拖鞋可穿,于是只能光着脚绕过床榻去另一侧找拖鞋。

    她嘟着嘴不吭声,也不看韩江雪,却在刚刚到了床另一边的时候,腰间一紧,又被生生拖回了韩江雪的怀里。

    跌在了床上。

    “明明是你一大早便撩拨我,可见你是个坏人,还诬陷我。”

    韩江雪却温柔轻哂“好夫人,没拿你寻开心,你方才推我这一下,确实有点难受。”

    月儿回头看他一脸真挚,半信半疑“那你哪里难受”

    “胳膊酸麻得狠。一动就像是被万只蚂蚁爬过一般。”

    他举起的是右手,正是一晚上都揽着月儿的那只臂膀。

    月儿至此心下便柔软起来了。想来他这一晚动也不敢动,睡得一定不舒坦。

    于是没说话,仍旧嘟着嘴,神色却缓和了。坐在床上,轻轻地为韩江雪捏起右胳膊来。

    “你今天什么行程准备军装还是西装”

    “还有几天时间才需要开会,这几日没什么事,我都陪夫人好好过。什么行程,夫人决定,我作陪就是。”

    月儿讶异“不需要开会,你也需要去军营看一眼,毕竟带了那么多人来。再说你没有应酬么不必管我,睡了一觉,我已经好了。”

    月儿不傻,他知道韩江雪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是见她昨晚吓成那个样子,不忍心离开罢了。

    韩江雪倒不以为意,索性躺在了月儿的腿上,闭上眼,贪婪地享受着月儿给他按摩。

    “没事,我们本来就是来度蜜月的,我天天往出跑,你不担心自家男人被别人拐了去”

    二人就这么又起腻了一会才梳洗打扮出门了。

    月儿难得出锦东城,对于天津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好奇的。

    洋房高楼逛久了,胭脂水粉铺也买了一轮。韩江雪实在想不出这大白天的还能带月儿干什么去,便又要带她去买衣服。

    上次买衣服已经惊到了月儿,她说什么都不肯让韩江雪再这么奢侈了,于是无论如何不肯下车。

    “城里洋房林立,不够风凉,闷得慌,”月儿福至心灵,“既然到了天津,不妨领我在海河边走走吧,凉快凉快。”

    九河下梢天津卫。天津滨海,水系众多。韩江雪想了想,决定带月儿去子牙河边逛逛。

    盛暑刚近末梢,天光仍旧烈烈,照在子牙河上潋滟一片。

    韩江雪和月儿下了车,信步在河边踱着,司机缓慢开车跟在身后,忽远忽近,并不打扰一对新人的好情致。

    河边略带着咸腥味的风习习吹来,送来些许清凉,也吹乱月儿额间碎发。韩江雪伸手帮她别再耳后,然后那只手便悬空在月儿身前,也不说话。

    月儿不解,抬头眼巴巴看着他,又看看韩江雪的手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手里什么也没有。”

    韩江雪顺着话茬一笑“确实没有,不过应该有。”

    月儿仍旧不解,从手包中掏出了帕子,他摇摇头。掏出小镜子,他双眉紧蹙。掏出了钱包,他脸带愠色。

    月儿看了看自己本就不太大的手包,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了,于是最后一试,战战兢兢地将韩江雪那天给她的勃朗宁掏了出来。

    好在韩江雪眼疾手快,赶忙按住她的手,又塞了回去。

    韩江雪对于月儿的娇憨彻底拜服了,他近乎从牙缝间挤出来的话“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不懂我要这些东西干嘛”

    他顿了顿,板着脸,认真地问“你让我陪你来河边散步,还不让我牵你的手么”

    原来,他手里,少的是她的手。

    月儿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便觉得半是温暖半是好笑,结婚到今天,该做的都做了,这会牵个手还绕这么大弯子。

    从法国回来的人,真的不一样。

    二人心怀本不该有的,如同初见时般的悸动,手牵手一直向前走着。恰到细沙处,没了树影遮阳,大太阳晒得人晕乎乎的。

    “还继续往前走么要不上车”韩江雪试探问道。

    月儿却有点贪心不肯上去,她喜欢这样被他安安静静牵着的感觉,于是摇头“再走一会好不好”

    韩江雪想了想,大跨步向前一些“那我走前面,你站在我影子里,这样就不会晒着了。”

    月儿心怀感激,但仍旧不肯。穿着高跟鞋的她碎步跟了上来,牵着韩江雪的手攥得更紧了。

    “不,我要和你并驾齐驱,我不能一辈子活在你的庇荫下。”

    韩江雪笑笑,用手指刮了下月儿的鼻头“好,我的女英雄。”

    二人就这样一路相依到了一处小渔村。

    进村没多久,便有了小集市,暴土扬长的小路旁边男人女人们坐在摊位前,热得没了精神,手中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来了主顾,也无精打采。

    海鲜倒是看起来新鲜,鱼虾跳跃,螺贝喷汁,鲍鱼在盆中蛹动着,看起来便觉得鲜美诱人。

    副官打探了一番,征得了韩江雪的同意,最终他们选择了一个铺子,一来因为他家的妇人是渔村一等一有名的好手,烹制海鲜技术一流。二来在交涉时,月儿看见了一对七八岁的双胞胎姐妹跟在妇人身后,吸溜着鼻涕,怯生生地望着月儿。

    月儿太喜欢孩子了,哪怕是脏兮兮的孩子。

    索性就在他家吃吧。

    韩江雪的意思,是让渔人自己估量着他们四人的饭量来准备饭菜,结果端上桌这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菜,还是惊到了月儿。

    “我们就四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

    渔人夫妇一脸谄笑,并不应答。月儿虽然不常出来,但心中也猜了个不离十。

    以前在“绝代芳华”的时候,便见惯了每桌酒菜由店家安排,基本上都是拿贵的往上怼,安排得越多越好。因为就是算准了这些恩客出手阔绰不差钱,在女人面前还要充面子,不能计较银钱。

    如今其实差不多一个道理。

    渔人一听一行人的口音,便知道这是外地人,打定主意了想做一锤子买卖,敲上一笔算一笔。再加上韩江雪与月儿都是年轻模样,外人看来如胶似漆的,怕是还在热恋期的小情侣,此时的男人更不吝花销了。

    “这桌菜,够十个人吃了,方才我先生吩咐的是按照四个人的饭量布菜。我想知道,这剩下的菜,两位打算如何处理”

    渔人大喇喇开口“夫人,我们都是做苦力活的,所以平日里饭量大。不知道你们饱肚子人吃多少饭,所以做得多了。你看这菜做都做了,您也每样都尝尝鲜。一看先生夫人就是富贵人家,何必与我们这小老百姓计较。”

    月儿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情,她也知道韩江雪到现在一句话没说,是打心眼里没在乎渔人坑的这点钱。

    可打小便吃不饱饭的月儿最忌讳浪费粮食。如今从泥入云,身价倍增,可她依旧觉得靠浪费吃食来赚钱,太不厚道。

    “我先生即便赚得多一些,也知道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的道理。难道你们平时都阔绰到这个地步了,每餐饭都要吃得这般铺张”

    渔人见月儿并不入套,便开始可怜兮兮地看向韩江雪,想着男人爱面子,应该不会多计较了。

    可偏偏韩江雪宠溺地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小娇妻,摊开手耸了耸肩,一脸无可奈何“老乡,你可能不了解,我家一切夫人说了算。”

    月儿自然不是那个诸事“说了算”的,但此刻韩江雪话音一落,一切决定权又回到了她这里。

    就在月儿打算再一次争辩一番的时候,她余光扫过虚掩着的门外,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门缝,正直直地看着月儿身前的桌子。

    月儿突然愣住了,这是她见过的眼神。

    小的时候,吃不饱饭的瘦马姑娘们,偶尔去了前院,看见宴席上满桌珍馐,馋得直流口水,却又忌惮挨打不敢上前。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心头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月儿指着门外的双胞胎姐妹,对渔夫夫妇说“门外站着的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的所作所为她们都看在眼里的。你们若想靠着诓骗外地人赚这点断头钱,早晚会把你们村子的名声搞臭。到时候你和你的孩子们,永远都别想吃饱饭。”

    月儿话说得锵锵然,然渔人夫妇羞赧,又让韩江雪佩服。结婚以来,月儿在韩家这么压抑的氛围下小心翼翼,让韩江雪都忽略了自己娇妻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

    韩江雪心下思忖,如果真的分家,月儿应该能成一位合格的当家主母吧。

    月儿玉手轻抬,神色柔和了许多,她对着门外的双胞胎摆了摆手,唤她们进来。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和你们讨价还价,不付钱,只是觉得浪费吃食太过造孽了。索性都做了,你们两个带着孩子,一起坐下来吃吧。”

    月儿最终的决定是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的,妇人赶忙摇手“别夫人您不怪罪就行,我们哪能上桌呢”

    两个孩子已经进了门,吞咽着口水,满怀期待。可听了母亲这么一说,脚步又凝滞了,向前也不是,不向前也不是。

    韩江雪“让你坐就坐吧,再等一会菜凉了,谁也别想吃好了。”

    饶是韩江雪发话了,妇人仍旧用眼神阻了两个孩子上前,她转头看向渔人“当家的,你坐下陪先生夫人吃,我我领孩子去下厨吃。”

    月儿不解“为什么”

    妇人神色赧然,紧张又惭愧地捋了捋已经出油了的头发“女人家的,怎么能上桌吃饭呢”

    饶是月儿这般出身的,都被妇人这句话惊呆了。

    民国至今,虽说官方一直三令五申的“男女平等”只浮于表面,但不过一餐饭,小门小户都要把尊卑分得如此明晰。

    女人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月儿越想越气,开口问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也要下桌了”

    妇人赶忙解释,韩江雪指了指桌旁的空位,他神色冷峻了下来,显然,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了。

    渔人赶紧给妇人一个眼神,她便战战兢兢领着两个女孩坐了下来。

    不满归不满,但在尝了几道菜之后,月儿觉得也算没有选错人家。妇人烹制的小海鲜皆是寻常农家做法,保留了海鲜的原汁原味,肉质紧实,醇厚甘甜,口齿间回味无穷,当真是一个“鲜”。

    不过以月儿的性情,即便是十分合胃口的菜肴,仍旧不能十分放得开大快朵颐。她精挑细选地每道菜尝一尝,吃得多是螺肉贝类,鲜少触及虾蟹。

    韩江雪从旁观察,问道“你不喜欢吃虾蟹”

    月儿摇头“倒也不是,就是剥着太麻烦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可是月儿不喜欢吃得满手汤汁,看起来并不十分雅观。

    韩江雪轻哂,夹了个虾剥好了递给月儿。月儿有点意外,赶忙拒绝“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江雪却不以为意,递到月儿嘴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副官与槃生都自觉主动地低下了头,自顾自吃菜,不去打搅少帅和夫人的情趣。可妇人却没那么有眼力见,一旁笑着,谄媚说道“夫人真是好福气,有这么疼人的丈夫。”

    渔人用眼神剜了妇人一眼,妇人赶忙住嘴了。

    月儿有点不好意思,把虾仁吃进嘴里。然后便也夹起了一只虾,用青葱玉手剥了起来。

    韩江雪觉得好笑“你怎么还这都要计较了剥虾而已,还要和我比个输赢”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对我照顾实在太多。许多事情我能力有限,不能帮上忙,还可能拖累你。但日常生活这点小事,我自己还是应付得来的。”

    说罢,同样的姿势将自己剥好了的虾送到了韩江雪的嘴边,眉毛一挑,示意他非吃不可。

    韩江雪心下欢喜,慢慢两颗心越靠越近,放得开的小娇妻,愈发惹人喜欢了。

    桌上人你一言我一语,这顿饭吃得倒还算欢乐,就在月儿擦了手决定撂下筷子,结束一餐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有汽车急刹的声音,有关车门的砰砰声,有喊叫有咒骂,交织在一起,乱糟糟的,惹人一阵心烦。

    这荒郊渔村,如同韩江雪这般特地从城里驱车过来散心的人可不多,副官警觉起身,眼神示意韩江雪他去看看。

    手已经伸进了兜里,月儿知道,他掏枪了。

    槃生机灵,也欲起身跟随,被月儿拦了下来。他这瘦胳膊瘦腿的小身子骨,真遇到点什么事,能顶什么用。

    李副官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入了院来。

    乍一看,并没有辨清眉目,只远远看见来人身上都是嫣红血痕。副官掏出枪,快速将门关上栓住,用身体抵住这并不厚实的门板。

    “少帅,带夫人跳窗从后面走。槃生跟着我。”

    韩江雪没有片刻游移,他一把揽住月儿的肩膀,掏出枪,要带月儿离开。

    就在这时,门板被狠命地叩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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