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和三少奶奶昨晚的“光荣事迹”得益于吴妈的一双巧嘴,果然在早饭还没开始之前便传遍了全家上下。
后知后觉的小两口挽着胳膊下楼的时候,看向他们的目光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韩江雪从小生活在这个家中,自然明白吴妈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人。她为什么这么做不言而喻,自是受了大太太的授意。
这个家里,最希望韩江雪立得住的,同样也是最防着韩江雪的,就是大太太了。
佣人上前禀告,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等在门口好一阵子了,直说是来寻三少参军的。
韩江雪脚下一顿,方想起昨晚救下的孩子,看了眼窗外的大太阳,吩咐道:“不必去唤他,让他等在外面就是了。”
月儿心中有些不忍,当着家里长辈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远远地向外望了望,那孩子站得笔直,头颅高昂着,不急不躁,镇定如昨晚。
早饭后,换好了军装,韩江雪吩咐司机从后门走去了指挥部,直接把那孩子晾在了家门口。
月儿经过昨晚,多少对韩江雪有了些了解,他既然能救了那孩子,自然没有刻意为难他的道理。他这个人,对谁好都是一声不吭的,他这么做,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吧。
月儿回房温习功课去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她已经可以朗读背诵许多单词,甚至零星几个简单的句子了。
不多时,韩梦娇便又偷偷摸摸来到了月儿的房间,絮叨起了家常。
“你怎么不去学堂?今天放假了么?”月儿嫌她耽误工夫,可又不好直白说出来,便拿上学的事来问她。
“可别提这茬了,提了我就烦。爹不知道听哪路三流探子说的,学校里混进去了南方革命党,正在学校里排查呢。”韩梦娇睫毛微颤,神情尽是落寞,“我不好去学校,太丢人了。”
月儿抚了下韩梦娇的头:“我不懂政治,或许大帅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韩梦娇却一脸错愕,看向自己从法兰西留洋回来的小嫂子:“嫂子,你是因为他是我爹才安慰我的,还是你真的觉得他做的有道理?”
月儿显然没想到韩梦娇会这么大反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总感觉解释也不是,不解释还不是。
“他派人抓着我的老师,同学,挨个审问。我以后还怎么在学校做人?”韩梦娇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眼睛又好似放了光芒,转瞬便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没心肺模样。
“嫂子,我也想去法兰西留学,像你和哥哥一样,寻找一片自由的天地。”韩梦娇抱起月儿的胳膊撒娇,“嫂子,你先教我几句法语好不好?”
兜兜转转,结果又聊回了月儿最怕的话题,她赶忙拒绝:“留学……是要在国外生活学习的,学几句对话没有什么意义,你……还是让大帅给你请个专业的教师比较好。”
月儿深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并不紧张,然而说话的时候仍觉得气息不顺,结结巴巴。
韩梦娇不明就里,嘟着嘴有些不悦:“嫂子,我听三哥说你每日下午都会去明公馆给你的表妹上课,你来了韩家以后,我都把你当自己亲姐姐一般看待,你却如此厚此薄彼,肯教她不肯教我。”
韩梦娇越说越委屈,一双大眼睛眨巴着,没一会,还泛起了泪花。
月儿被她拗不过,只得一咬牙,想了个下下策:“好了好了,看你说的可怜价的,我就教你两句,可不许再撒娇了。”
月儿强咬着牙,鼓足勇气,教了韩梦娇两句最简单的“你好”和“谢谢”。
韩梦娇倒是学得挺认真,一个音一个音地跟着月儿咬,没多一会便学会了这简单两句。
她显然并不餍足:“好嫂子,便再教我几句,等我能上学了,也说给同学们听。”
月儿用手指点了点韩梦娇的眉心,佯装嗔怒:“刚怎么答应我的,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不懂么?”
韩梦娇怎能看出她的伪装,还倒是同样大小姐脾性的小嫂子愠怒了,赶忙狗腿子般讨好:“好嫂子莫生气,小的这就告退。您花容月貌,貌比天仙,仙人下凡……千万别气坏了会长皱纹的。”
说罢,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门口,临关门前还不忘了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小嫂子你好好休息,我明儿再来!”
总算打发走了韩梦娇,月儿如获大赦一般瘫软在沙发上,恨不能仰天长叹,这是什么日子啊!
她得更用功努力才行,否则早晚有一天得露馅。
还没到午饭时间,刚虚惊一场的月儿打算小憩一会,养养精神,可树欲静风从来都不止。
吴妈叩了门,说是有电话打进来,找三少奶奶。
月儿以为是刘美玲今日下午不得闲,无法给她补习了,打电话告知。
然而电话那端的声音娇媚而恣肆,张扬得不可一世,却又带着少女独有的娇嗔。
月儿听出来了,是昨晚会过面交过手的莉莉小姐。
“明姐姐,我想约您在广德楼吃个午饭么?昨日一见如故,正好叙叙家常。”
月儿已然明了这位莉莉小姐,甚至她身后的李家的用意。对方昭然宣战,甚至都挑衅到家里的地步,月儿便是再遵了珊姐的话,万事莫求全,也不能窝囊至此。
她声线温柔,清朗中又带着着她独有的妩媚:“好,广德楼见。”
月儿迅速洗漱打扮了一番,千挑万选地寻了一件明亮的鹅黄旗袍穿上。那是出嫁前明家为她做嫁妆,她一眼便相中了的料子。苏州劳顿运过来的绸子,送到城西重金难求的裁缝铺子,整绣的连肩旗袍。
明黄的料子衬得月儿肤色白里透粉,没有肩缝的做工让月儿本就如天鹅一般的颈子柔软而纤长。
她又从明家带来的妆奁里好生挑选,多了份配饰怕显得累赘,少了份配饰又怕显得穷酸。
她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自己,突然胸腔一股义愤平地而起,让她自己都呆愣了片刻。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月儿看着镜中年轻俏丽的脸庞,竟生悲怆。她本就是美的,细皮嫩肉,肤白如脂,珊姐将她教养得极好,从气质上也是不输任何闺秀。
可刻在心底的,烙印在骨子里的自卑,是那一点一滴的瘦马生涯积攒出来的,是日复一日的非人训练挨过来的……她像是雕琢精良的工艺品,生下来仿佛便是供人把玩的,金玉其外,甚至价值连城。唯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本质并非金玉其身。
月儿突然泄了气,手中的玉坠子骤然落地,待她回过神来捡起时,发觉水滴状的耳坠已然掉了一个角。
她走到书房,打开唱片机,流畅悠扬的隐约萦绕在耳畔,她闭上眼,踮起脚,在宽阔的房间内自由舞动。
她只有一个人,却又好似被人托着,相依偎,共呼吸……
良久,月儿焦躁的心绪也慢慢平和下来。无论有多不堪的过往,此时此刻,她是韩江雪的夫人,韩家的三少奶奶。
鸠占鹊巢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她坐上了这个位子,这便是她最好的装扮。无须珠宝傍身,无须前呼后拥,即便她曾经卑微入泥淖之中,如今她,作为韩江雪的夫人,这一个头衔,便足以胜过莉莉。
月儿踩着高跟鞋,从容地出了大帅府。等司机把车停过来的间隙,她侧头一望,昨天救下的孩子仍旧站在大太阳底下,一动不动。
月儿上前仔细打量,发觉那孩子双唇已经泛白,周身都被汗液浸透,目光却坚定地看着韩家内院的方向,一刻也不肯偏移。
“你怎么还等在这呢?少帅已经走了。”
那孩子没有看月儿,只锵锵然回答:\"少帅救了我,他让我等,我便永远等。\"
月儿琢磨不透韩江雪的用意,同样也无法理解这孩子的执拗,她看着一身湿漉漉的孩子,转头对司机说让他等一会,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拽起孩子的腕子,拉进了洋楼中。
男孩错愕,想要挣脱月儿的桎梏,可又怕自己力气大伤了这娇滴滴的少妇,于是只能乖乖跟着,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妈,我听说你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能帮我找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么?我会把钱给你的。”
李妈听了赶忙笑着应了:“少夫人说哪里话,少夫人不嫌弃就行,哪敢要您的钱?”
话虽是这么说,在月儿看见男孩板板整整地站在她面前时,还是有着说不出的高兴的。本是个清秀的半大孩子,之前邋遢着也辨不出模样来。她一高兴,便多给了李妈些现大洋。
“走,左右少帅不在家,帮我办趟差事。做得好,我向少帅求情,让你参军。”
一路上,月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男孩。她年岁虽不大,却真心是待孩子一般待他。可这热切目光落在少年人的脸上,却让人满腔灼热。
男孩很快便感觉不自在起来,他别扭地想要告诉月儿莫要再看他了,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她是少帅的妻,便是他的半个恩人。士死且不避,看看又掉不下块肉来。
“你多大了?”
“十四岁零二百一十一天。”男孩答得中规中矩,像是做一场汇报。
月儿错愕,一来为这孩子较真的性子,竟能精确到天数。二来她自己也不过十六岁出头,却看起来比这男孩成熟许多。
不知是男孩天生发育比女孩晚,还是这孩子缺少营养,显得过分瘦小。总之二人坐在一起,怎的都不似同龄人。
“不错,”月儿点点头,笑靥如花,“连日子都记得这么准,看来是个可托付的。交给你件事,替我办好。哦,对了,你叫什么?”
“狗娃。”
狗娃?月儿今儿既然带他出来了,自然有月儿的道理。虽说名字这东西无论好坏,皆是父母一番情谊,但少帅夫人的小跟班叫狗娃,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你……介意多个名字么?”
月儿的语气充满试探,男孩的语气却笃定许多:“代号而已,请夫人赐个名字。”
男孩说得风轻云淡,可姓名大事,自己不过相识不过一日的路人,就妄自做主,确实不好。
“你读过书么?要不你自己想一个?”
男孩依旧身体笔直,目视前方,语气也丝毫无移:“代号而已,我没读过书,请夫人赐一个吧。”
月儿打出生到现在,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这般执拗的倒是头一次见。更何况,还是个比自己小的小孩子。
月儿心底暗想,这等少年,性子定然倔强如牛,起个“大牛”最合适不过了。可转念想来,这和“狗娃”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你从前都吃过哪些苦,但我也是个苦命人,便知道这世间的苦,千奇百怪,最后都是归于雷同的。既有缘救你一把,就祝你涅槃重生吧。就叫槃生,如何?”
男孩没有说话,同样也没有看向月儿。她登时红了脸蛋,觉得自己果然是妄自托大了。
“你……若不喜欢,没关系的,我晚上再劳少帅为你……”
“我喜欢,槃生,就是不会写。”
月儿被男孩的笃定惊了一惊,一颗心也算是落了肚子。“喜欢就好……待来日有时间,我再教你如何写。”
随后,想起了自己带槃生出来是要干什么了。
她从手包中掏出一沓美元递给槃生:“一会到了广德楼,帮我去办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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