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气总是大手笔的。冬天时西北风猛烈,春秋时又黄沙漫天,旱的时候干得地皮开裂,涝的时候又恨不得浇烂了根。所以这里的树才是真英雄,长得其貌不扬,七歪八扭,根却深深扎在地皮下。
但今年的雪实在是大,大得能压断枯枝,看来明年是个丰收年。但活过今年却难。连续下了这么多日的暴雪,边关今年终于雪灾了。
冻死牲畜百千,冻死人数百,黄河以北你尽管去看,山头上没半个行人,街上人也少。
皇帝给冻死的军士家属不少钱,牲畜冻死是天灾,人冻死却多是人祸,因为穷。上头往下面分拨粮草、棉被,在城门口布施,是一笔不小的钱,但也只能如此,老天爷若是降天灾,就说明皇帝有问题,皇帝只能掏钱。
城门口,等待领布施的队伍能排到树林外,皇帝找道士在旁边上香,手里拿着把拂尘,在旁边站着,可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冷,这道士又是从南方那边过来的,冻得哆哆嗦嗦,鼻涕清凌凌地往下流。
李冬青噔噔噔地踩着楼梯往下跑,他脸上划了一道伤,从眉骨一直伤到脸颊,看上去贯穿了眼睛,因为右眼蒙了一只眼罩。身上披着一件大棉袄,外头罩着斗笠,手里还拿着一件棉袄,他最后一层楼梯一跃而下,把棉袄披在那道士身上,道士千恩万谢:“英雄英雄,太谢谢了。”
李冬青笑着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去换班,接替刚才的人分发物资。他开口问:“姓什么?”
“刘。”那人简短地说。
李冬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籍贯?”
“雁门。”那人说。
李冬青听两句,便知道这个人汉话不好。那就多半是匈奴人。边关雪灾,那匈奴草原自然也有灾情,好多匈奴的军队被滞留在了草原上,活不下去的人甚至穿着汉人的衣服混进城里,学两句汉话应对,冒领物资。
李冬青说:“大风起兮云飞扬,下一句什么?”
那人:“……”
“下一位!”李冬青说,然后对他道,“不能给你。”
那人不走,看着李冬青,李冬青只好说:“我也不管事,不要为难我。”
“刘拙,你到了这里吗?”
李冬青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那匈奴人汉话不好,生硬道:“我从昆莫的大营中出来。”
“昆莫又是谁?”李冬青说,“你说谁都没用,只发汉人,上头就是这么规定的,不好意思,下一位!”
下一位便把他推开了,那人看着李冬青久未动,李冬青如常分发东西,那人半晌后便走了。这活儿一干就是三个时辰,一般人根本站不住,李冬青却还要去喂马,从马厩里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怎么又是你啊。”李冬青一摊手说,“我没东西给你。”
那人说道:“我认得你。”
“什么啊,”李冬青说,“什么时候,在哪儿?兴许见过吧我去过很多地方。”
那人说:“刘拙。”
李冬青一看马厩的食槽,居然空了,震惊了,说道:“哇。”
“你偷了马的草啊,”李冬青转头问他,“还给我。”
那人说道:“不还,除非你承认你是刘拙。”
“我是!”李冬青说,“你还给我,我的天啊,我要挨打的!大哥,我又没得罪你。”
那人看了他一眼,却没想还,李冬青转过来,这才仔细地端详了他:原来还是个年轻男人,看着似乎只有二十来岁,皮肤黝黑,头发披散着,已经全都打结了。李冬青其实对他是真的并没有印象,那男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匈奴语说道:“我是骁骑都尉。”
“好大的官,”李冬青头也不抬,把草料扔下去,说道,“与我何干?”
那就应该是在楼烦王的大帐里见过,怪不得没印象,李冬青当时压根没敢往人脸上看。
那人说:“威胁你,给我三百石精米和丝绵。”
“哈哈哈哈,”李冬青大笑不已,说道,“我一粒米也不给你,你尽管去告诉别人我是刘拙吧。”
匈奴人说:“他们会信。”
“那当然啊!”李冬青说,“我跑呗,我跑了几个月了,最会跑了。去吧,我干完活了,回去吃饭了。”
匈奴人:“……”
李冬青走出去几米,又倒退着折回来:“或者我可以分你一个馒头。”
匈奴人沉默片刻,说道:“也行。”
李冬青一晚上可以领俩馒头,还有两份腌咸菜,李冬青自己还给自己晾了冻萝卜,这个东西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是稀罕东西,李冬青前些日子在路上随手救了一个酒鬼,让他免于冻死,那人是个走私犯,送了李冬青葡萄和萝卜。葡萄已经被吃完了,萝卜李冬青晾了起来,他觉得很不错,反正他一直是有一口吃的就觉得不错。
李冬青领了饭,端到自己的屋里,那匈奴人正在翻他的床铺,李冬青关了门,只当没看见,递给他一个,那人接过来。
“昆莫已经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吗?”李冬青这次终于用匈奴语说。
“弹尽粮绝,”匈奴人吃了口腌菜说,“黄河渡口的桥被雪压断了,军队过不去,要绕路走就是半个月的路程,士兵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东西是什么?不错。”
“萝卜,你是匈奴人没吃过?”李冬青问:“你叫什么?”
匈奴人说:“王苏敏。”
“王?”李冬青抬眼看了他一眼,“鲜卑?还是汉?”
“鲜卑。”匈奴人说。
李冬青笑道:“你也是个王子吗?”
“不是,”王苏敏说,“我的先人是大单于的奴隶。”
“不要糊弄我,既然姓王,肯定是贵族,”李冬青说,“大单于抓了不少鲜卑族的贵族呢。不敢招惹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非富即贵。吃完了就走罢,做人要知恩图报。”
王苏敏问他:“你就待在这里吗?”
“当然不会告诉你,”李冬青喝了一口热水,压下去馒头的噎窒感,又开始打嗝了,说道,“我傻吗?我谁也不告诉。”
王苏敏说:“你的伤是谁弄的?”
“不认识,”李冬青满不在乎,“他们杀我又不会自报家门。”
“眼睛瞎了?”
“好像是?”李冬青说。
王苏敏撇着嘴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不怎么值得在意,然后说道:“你找的地方不错,谁能想得到,你就在雁门?”
“是没什么人追我了,”李冬青说,“没什么用了我。”
王苏敏说:“不不,你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伊稚邪都还想要你一条命,不要妄自菲薄。”
李冬青说:“吃完赶紧,嗝儿,滚!”
“回不去了,”王苏敏却一推饭碗,把手放在膝盖上,说道,“犯了错,昆莫要杀我,我逃出来的。”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犯了什么错?”
“唉,”王苏敏给他倒了一碗水,“往事不提。”
“那就自求生路,”李冬青才不信他这一套,一口咽下凉水,“我只能养得活我自己,你离我远点,我克人,天煞孤星。”
王苏敏说:“你给我一百石精米,就能买了我的命,我不怕克。”
“没有钱,”李冬青打了个嗝儿,“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不要。”
王苏敏说:“我听说你爹给你留了一座金山。”
“谁说的?”李冬青哭笑不得,“反正我不知道。”
世人总是乱传,该信的信,不该信的也言之凿凿,反而是李冬青对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儿,都是听别人说的。
王苏敏:“确定吗?不买我我可是死路一条哦。”
李冬青:“……”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李冬青说,“我都没死,你死个什么劲儿?长了腿不会跑?昆莫再追,能追你追出关?”
“哦,你这么关心我,”王苏敏说,“我跟你混了吧。”
李冬青平静地问道:“我没钱,也当不了官,回长安只有死路一条,你要跟我混?我听说你们这样的勇士都追随强者,否则流落在冒顿手中的鲜卑族不会偷生,是臣服于他的强大,我此生都不会顶着太阳生活了,也不想有人跟着我。”
王苏敏却起来开始收拾碗筷,说道:“你不信我,不如告诉我谁伤了你眼睛,我把他头提给你,你该信了吧?”
“我不要任何人的头,”李冬青说,“放下,离开这里。”
王苏敏却从怀中掏出了个物事,放到了桌上。李冬青看了一眼,并不认识。
“是什么?”
“石头,”王苏敏说,“昆仑山上捡来的,我下山的时候这块石头拌了我一跤,我人生行到半山腰的时候定有一劫。”
“那你拿给我看干什么?”
“拿错了,”王苏敏把石头重新拿回去,放到怀里,又摸出了一个东西,放到桌上。是一块玉,雕成鱼形,一看便知是女人的饰物。
李冬青:“又拿错了?”
“这次没有,”王苏敏说,“那日篝火庆功大典,死了一个汉人女人,这是她的。”
李冬青抬眼望他。
王苏敏:“我把她埋了。昆莫追我,是因为草原大雪,匈奴儿又冷又饿,我把军中的粮草截来发给了士兵们。”
“咱俩是同路人,”王苏敏说,“信吗?”
“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李冬青只好说,“兄弟,你年长我几岁,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吃够了苦头,不想再像以前一样了。”
王苏敏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李冬青也回望他。
“良禽择木而栖,”王苏敏说,“冒顿死后,草原上没有真正的王。无用的虐杀就是残暴,无谓的残暴就叫昏庸。我还以为我看见了昆仑神诞下的旨意,见到了草原上新的苍狼。”
“我不是,”李冬青说,“你不管不顾,到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很不礼貌。我不想听这些,王苏敏,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只想这样活着。谁也不能逼我。”
“没逼你,”王苏敏哑然失笑,“做个朋友,也不行吗?”
李冬青却防备道:“你想与我做朋友?不是要结契?”
“能结契自然更好,”王苏敏坦然说,“安答都能反目,朋友之间的感情又能有多深厚?我更想与你结主仆的契,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李冬青当然不能乐意,他刀尖舔血,虎口逃生,想要活命,就打起精神来防备。并不想再让人抛弃,或者让人放弃,或者让人背叛。人若不再摸爬滚打中成长,那吃再多苦又有什么用?
王苏敏却又问:“是谁伤了你?”
他总是纠结这个问题,李冬青只好说:“我确实不知道,但就算知道,我也不打算报仇。”
王苏敏说:“我必须要让你相信我,不然你说,要我怎么办?”
“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冬青问。
“猜的,”王苏敏痛快地说,“我听人说,宁和尘根本没死,匈奴儿的马蹄踏过雁门时,曾见到过宁和尘,我们还死了一个骑兵。”
李冬青愣了一瞬,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不知道?”王苏敏说,“昨日。”
李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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