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中无声地飞来一片漆黑。无声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巨大的、沉默的、一只巨大的物体压在众人的头顶,风从头顶卷起,那风来自飞翔。
宁和尘从天而降,这所谓的从天而降,就是真的从天上飞了下来,接过李冬青的剑,将他环在身前,低声说道:“逼人太甚啊。”
李冬青痛喊:“啊——”
伊稚邪抬头看了一眼,说道:“这又是什么?”
那巨物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深沉的夜空里闪着寒光,顿时,伊稚邪的身上乍起鸡皮疙瘩,感到了杀气和恐惧。
巨物上站着两个人,俯视着他们。
所有人一起抬头望,李冬青却望着千机,两步爬了过去,一时间仿佛灵魂出窍,脑袋里已经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老天爷啊,你还有什么可以从我身边夺走?
宁和尘一甩长剑,亮出寒光,宣战,寒声说道:“来罢!”
李饮风一张嘴,就要说话,宁和尘却一个闪身忽而到他面前,头发丝儿扑到胸前,剑身一立,挡在李饮风的嘴上。宁和尘带笑却没有笑意,说道:“师父莫说了,我心情不大好,听不得。”
剑身贴在嘴上,李饮风毫无防备,连汗毛都没有被吹起,就让宁和尘近身了,李饮风没想到。
细数十三年来,宁和尘出过手吗?
从他十五岁那年算起,黄金台上试好汉,宁和尘一战成名,但那不算出手;季老四逼他,他没出手;马邑之战,没出过;只有乞老村一次,宁和尘似乎被逼上了绝路,出手了。可那不是今天这一剑的水平。
又或者是,乞老村那日,也没有出手,他只是想要试探李冬青。
李饮风霎时心凉到了底。打不过。
李饮风今年四十有三,他若是真的知道宁和尘已经到了无人能敌的地步,他不至于撕了这张老脸追到河朔,他不能。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师父啊,”宁和尘叹道,“你何以追我至此。”
李饮风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宁和尘手一抖,霍然亮剑,撕破长空,炸出银光阵阵,李饮风防备之心拔然而起,连躲了数剑,双手一张,向后腾空而去,远远地防备宁和尘。
身后却忽而一阵狂风大作,天空上那巨物一个尾巴甩了下来!砸得尘土四起,砂石崩裂。
一个男人从那甩来的尾巴上跳下来,脸上戴着一个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如鹰般狭长的眼睛。他从身后抽出双刀,利索地一抖,亮出寒光来,走了进来。
那男人身高八尺有余,身着黑衣,长发竖起,身型高大结实,但脚步无声。
“长江,”郭解说道,“你带着面罩,难道我们就不出你们了?”
霍黄河便摘了面罩,依旧冷着一张脸:“忘了摘了。塞北实在太冷了,冻脸,扛不住。”
郭解纳罕问:“你带来的这又是什么玩意儿?你新玩的机关?”
“我做了一只凤凰。”霍黄河说。
郭解不解,又抬头端详了端详,还是不解,转头看霍黄河:“这他娘的是凤凰?”
“货真价实。”霍黄河说。
郭解:“不像。”
霍黄河:“滚。”
叶阿梅从上头喊道:“霍黄河,墨迹!”
“哦,”郭解说,“阿莲也来了。”
霍黄河冷着脸说:“就打,出手罢各位,赶时间。”
“长江,”雷被站在大帐尖儿上,沉声说道,“你要为了宁和尘,与天下人为敌吗?”
霍黄河:“要。”
他长腿一扫,刀柄紧紧贴着小臂,微微弓起身子,像是绷紧了的弓。“要”字说出口,他身边便围上了一群人。
雷被、郭解、伊稚邪、众位高手被一声细碎的拔剑声唤醒,不知道是谁拔剑了,于是所有人霍然出手,却是冲着李冬青而去!霍黄河双剑互震,发出一声巨响,砸在众人的耳膜上,也杀进去,李冬青与此同时站了起来,一转身,视线将人望了一个遍。他手中有一把出鞘的剑,看来刚那拔剑声来自于他手中。
天底下数的上的高手都冲着李冬青而去,可一股气却盘旋在李冬青的身边,使他衣角发丝无风自动。宁和尘神色瞬间一变,在须臾间做了两难的抉择,他没出手。
李饮风一看,便明白了,看着宁和尘,说道:“如你,也会被骗吗?”
“有情就要被骗,”宁和尘说,“可无情那不叫人。”
李冬青举起长剑,霍然砸向地面,爆喝一声,天地卷起一片风沙,风沙迷眼,所有人挥袖去挡,李冬青用剑仿佛用刀,双手举着向前冲去,眼圈通红,仿佛是已经失了理智。
这天下若不容我,为何生我?!
李冬青仰天怒道:“我隐忍至此!”
这变故横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郭解率先杀出砂石,高高的剑低低地落下,一招蜻蜓点水直冲着李冬青喉咙而去,李冬青一抖剑身,用剑身抵住剑尖,向后搓出数米,瞪大双眼发出力来,狠狠向外一顶,郭解从半空中转了数圈落到地上,顿时防备起来。霍黄河两步挑开匈奴骑兵,李冬青与他背靠背。
伊稚邪马上挥手,用匈奴语向昆莫吩咐了什么,李冬青剑尖擦过地面,一甩指向了伊稚邪,用匈奴语道:“伊稚邪,我借你一个胆子。”
宁和尘笑了一声,颇觉无趣。
伊稚邪负手而立,说道:“我早猜到了你能听懂。”
“我本来也可以听不懂,”李冬青说,“你猜到没有?”
宁和尘说:“他没。”
气氛瞬间一变,李冬青一挥手,示意先停,指着人群之中的一个黑瘦的男人,说道:“出来。”
那男人站出来一步,手上并无兵器。
“先帝在时,我父亲的太子被废,周亚夫将军和窦婴丞相,是唯二两人向皇帝告书,要保我父亲,”李冬青说,“我父亲身死,周亚夫将军也因我父亲而死,父债子承,我欠他的。”
男人没说什么。
李冬青继续道:“将军若在世,我伤你他会伤心,剧孟。”
剧孟说:“我也是皇帝的臣子。”
“皇帝要你杀我?”李冬青说,“我不觉得,回去好好问问罢。”
剧孟看着他,半晌后道:“谁说你像你爹?分明半点不像。”
“莫提死者。”李冬青说。
李冬青眼睛通红,似乎这就是唯一的证明,证明刚才哭马的人是他,除此之外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他对剧孟说道:“不过,都随你。”
剧孟沉默一息,忽然冲着郭解磕了一个头,说道:“失约了,郭大侠。”
郭解叹了一口气:“行罢行罢,路上小心。”
剧孟深深看了一眼李冬青,转身便走,两步间便消失踪影,那身法,比宁和尘刚才那一剑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饮风看了脸色更差了,几乎藏不住。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修行无止境。只待在不可得山闭门不出,他到底落后了多少人?可笑还自诩为高手,可真是一只井底之蛙!
剧孟一走,李冬青便活了,转眼瞥了霍黄河,霍黄河说:“放心。”
“别死就行。”李冬青低声说。他足尖一点,飞出数米,生生像一颗石子落入了滚油之中,激活了一锅飞沫,这里有多少人?算上匈奴人的骑兵,三千不止。
伊稚邪还是那句话,对昆莫说:“召兵白羊王!”
昆莫几番犹豫,上马便跑,李冬青猛一回头,已有动势要杀回去,却见宁和尘踩着大石借力蹬了上去,昆莫人仰马翻,宁和尘一手捏住马头,生生捏碎头骨,马四肢乱蹬,犹在抽搐。昆莫痛矣,大喝一声冲来,宁和尘赤手空拳,右手背在身后,只留左手,冲他一伸,示意你来。
昆莫也扔了兵器,顶头冲来,宁和尘躲开鹰爪,纵身一翻,落在他的身后,手掌抓住他的肩头,昆莫却犹如背后长了眼睛,借势往外转身解开桎梏,宁和尘左右躲,易守难攻,终于出了两手,一把攥住了他的鹰爪,已然认真了。
昆莫冷笑一声,两拳虎虎生风,若是铁块也能砸出一个坑,宁和尘一把接住了,包住拳头往外一扔,手绵软一拍,昆莫左肩瞬时塌了下去,宁和尘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说:“跪下。”
昆莫双膝都没在土里,疼痛难忍,宁和尘又拍了拍他的肩,颇有些安慰的意思,衣角划过昆莫的脸,转身欲走,昆莫往后张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脚,宁和尘却躲开了,不想再打了,打赢昆莫简单,打死昆莫难,人很难被打死,求胜心越强就越难。
伊稚邪道:“雪满,我待你不薄。”
“是,”宁和尘笑说,“可我不是狼心狗肺吗?”
“你对那个小朋友却很重情义。”伊稚邪说,“唯独对我狼心狗肺罢了。”
宁和尘道:“你看,他对我却很狼心狗肺,这不是一报还一报吗?”
伊稚邪大笑三声,说道:“好。我今日再说一遍,跟我回龙城,你到底愿不愿意,若不愿意,咱俩再见,就是仇人。”
宁和尘温声说:“别问了吧,左谷蠡王。”
伊稚邪怒哉恼哉,可却见李冬青以一敌百,已经伤病百千,霍黄河浑身遍是机关暗器,一时间谁也伤不了,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伊稚邪痛心,高声用匈奴语道:“弓/弩手何在!骑兵何在!匈奴儿,撤退!”
李冬青却已经红了眼,不明不白地吃了一剑,胳膊淌着红血,转头往小月氏的歌女中冲去,宁和尘一把拉住他,李冬青狠狠地挣脱开来,后背又被歌女甩了一剑,宁和尘再次强硬地拉住他,转头喝道:“死了三十二个歌女,犹不嫌多吗?”
大歌女道:“纵身死,又如何!”
宁和尘本想讥讽他们本是活人却为死人活着,再一想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当下懒得多说,拦腰搂住李冬青,两步将他拖了出去,小月氏的人翩然追来,郭解、雷被、霍黄河挡在千军万马之前,宁和尘脚踩着凤凰的尾巴,踏上了那半空中的巨物,小月氏的歌女怒道:“别挡路!”
李冬青浑身颤抖着,不知道在抖什么,宁和尘把他扔在一边,又要下去,李冬青一把拽住他,宁和尘回头瞥了他一眼,李冬青又放了手。
叶阿梅操控着凤凰,回头说:“这小子不大需要你救啊。”
“不用特意说给我听,”宁和尘道,“长眼睛了。”
天空上漂浮的巨物重重地甩下尾巴,郭解叫苦不迭,边打边道:“霍黄河!你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霍黄河说:“凤凰!”
“那我不打了,”郭解说,“你让这凤凰载我一程,再给我五十金。”
霍黄河说:“可以。”
郭解当即放了剑,对雷被说:“别打了别打了,回家了。”
雷被道:“咱俩各为其主,这样不好吧?”
“分你二十金。”
“可以。”
叶阿梅又甩出了两条尾巴,扔下两个巨大的铁球,铁球炸开,浓烟阵阵,在夜色中仿佛是地狱一般,恶臭难闻。霍黄河一手拎着雷被,一手拎着郭解,踩着尾巴登上凤凰,说道:“跑!”
下头简直要成了一片火海,追兵紧咬着,轻功佼佼者追上凤凰也并不是难事。
叶阿梅:“小月氏的人都疯了不成?”
凤凰已经动了起来,霍黄河第一件事是又把面罩带上了,郭解说:“小月氏的人到底要杀谁?”
所有人看向宁和尘,宁和尘用眼神一点李冬青。李冬青还有点抖,剑扔在脚底下,还淌着血,当然他身上也淌着血,他的打法其实是不要命的打法。李冬青低声道:“按理说……他们于我没仇,昆莫就在下头,是昆莫杀了他们月氏国的王。”
宁和尘懒得说,但还是说了:“他们不能杀昆莫,这是叛族,上过黄金台,昆莫是王子,皇族。”
“所以你也没杀昆莫?”郭解问。
“跟我没什么关系,”宁和尘说,“不想杀他。我都这个份儿上了,还怕什么江湖规矩?无国可复。”
郭解道:“你也没杀伊稚邪。”
宁和尘看了他一眼,道:“郭大侠不打架,光看我了是吗?”
郭解:“对啊。”
宁和尘这回没理他,李冬青自己坐在一边,有点迟滞的样子,看着仿佛是一个让人扔了的小孩,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留了一行,往地上滴下去。
不只是不是小月氏的人,下头一直有兵器声,叶阿梅操纵着凤凰,甩着利刃尾巴,扔出去浓烟和臭气。
霍黄河给自己包扎伤口,他只伤了一道,包好了打了个结,又把药递给李冬青,李冬青抬头看他,没接。
霍黄河:“?”
李冬青说:“不用了。”
霍黄河:“怎么不用?”
宁和尘说:“别管他。”
李冬青低着头,郭解都有些受不了,说道:“好小一个娃娃。”
“身高七尺四,”宁和尘说,“一顿饭吃三碗,一人能吃半头狼,哈哈,好小一个娃娃?”
雷被道:“能吃是福。”
霍黄河蹲下身,把药递给他,放到他手上,转身走了。李冬青还是没有动弹,郭解说:“不难受了,不难受了,你要不跟我回长安?我带你去见你太奶奶。”
霍黄河霍然亮剑。
“不去也可以,”郭解马上转口道,“跟你霍叔叔去祸害江湖去吧。”
宁和尘说:“把他带走,滚回长安。”
霍黄河说:“为何?”
宁和尘糟心,转身走到凤凰的边沿,看着下头一片漆黑,叶阿梅头也不回说:“一直跟着呢。”
“杀了。”宁和尘说,“烦。”
叶阿梅:“我不,你想死,我可不想,我这次过来就够不要命了。”
宁和尘问:“你怎么跑出来的?”
“你都说了,跑出来的,”叶阿梅说,“还能有什么跑法吗?实在是不想给你收尸。”
“死不了,”宁和尘意有所指,“这不是有高手吗?”
李冬青听着。
“早知道不出来了。”叶阿梅。
郭解沉默了片刻,对李冬青道:“你的马死了,其实也有点我的原因哈?”
郭解:“要不你给我一刀?”
李冬青声音有点哑,说道:“不用。”
郭解:“那你说怎么解决。”
雷被说:“我其实都没看见那只马,他哭我才看见。”
“我也不知道,”郭解说,“不是死在我手里,谁杀的?是不是百十千的人?”
“不认识。”雷被说,“也可能是根本没看见,太乱了,我都不知道被谁打了,你看这伤,药呢?给我来点。”
李冬青递给他,雷被过去拿,说:“谢谢。”
宁和尘越听越烦,打心眼里觉得烦,世人都说他和郭解并肩,就凭他?
脚下峭壁丛生,夜色中花白的岩石和花白的雪。宁和尘忽然一跃而下。郭解惊呼一声,道:“这!”
“好多人跟着,”叶阿梅说,“他去打架了,不用管他。”
“唉,”郭解叹道,“阿莲,你好像也长大了。”
叶阿梅道:“当然长大了,你上次见我时我八岁。”
“喔,”郭解说,“我不记得了。”
沉默片刻,他俩同时开口,叶阿梅说:“别问。”
郭解开口:“你和宁和尘——”
叶阿梅也烦了,现在世人都传她和宁和尘有一腿,摘也摘不清。郭解说了一半,被打断,犹豫再三,没再问,因为现在还在人家手里拿捏着。
叶阿梅解释说:“没和宁和尘成亲,麻烦你回长安时帮我昭告天下。”
“哦,”郭解说,“我觉得你俩很配,不过宁和尘好像脾气不太好。”
“你也看出来了,”叶阿梅说,“他现在已经是脾气好的时候了。”
郭解:“还能多坏?”
叶阿梅一瞥李冬青。
郭解了解了。
李冬青勉强冲郭解点了点头,心思并不在这上头。
这一路,实在是倒霉。若非是真的无法自保,谁又想骗人?李冬青遇事就想隐忍退让,可谁也没因此放过了他。千机若不死,李冬青确是打算装一辈子的。结果到最后落得一个两空的结局。
“刘拙,”林雪娘问,“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刘拙吗?”
李冬青说自己不知道。他十一岁,爹娘刚死,林雪娘就告诉他:“你爹是前太子,他只想要你抱朴守拙。”
“活不下去的,”林雪娘说,“这人间偌大,飞鸟走兽、花草虫鱼、黎民苍生,全都容得下,但容不下你。”
“世上的所有人都有一颗贪心,”林雪娘点着他的胸膛说道,“唯独你不能有,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你什么都不能要。”
李冬青时至今日,扪心自问:“我要什么了?”
他爹娘死的那日,他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找上来,可他愚钝、无知、狭隘,他没想过会闹到这个程度。林雪娘死的时候没想到,乞老村没了没想到,他什么也没想到,他以为装一装,就能混过去,实在混不过去,死在刀枪下,也好过做权贵的傀儡。他以为什么结果,他都可以接受。
十一岁的时候林雪娘就告诉过他,不要贪,他不是没记住,他是没想到,这样也算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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