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醒来时身上盖了两条被子,他口干舌燥地醒过来,嗓子火烧火燎地,坐起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地,听见外头跑马和吆喝的声音,他摸到碗,里头还有半碗底的水,他一口喝了,有些杂味儿,渴也没解了三分。他从帐篷里看见外头隐约透出火光,感觉应该是到了夜晚,可能一会儿要有人来送吃食,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就不怎么安稳了,一直在做梦,梦见林雪娘用手捧着他的脸颊,说道:“苦了我儿。”
李冬青焦急地坐起来,爬上她的膝,说:“娘,我想回乞老村。”
“外头不好吗?”林雪娘问。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李冬青说,“外头的人看不起我,我也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林雪娘苍茫说:“可乞老村哪里是你的家啊。”
李冬青哭了起来:“那我还能去哪儿?我没有家?”
林雪娘说:“你是皇家人,你见过哪一个皇帝,把自己的未央宫叫做家的?拙儿,皇家人,就是没有家的,老天爷给了你天下。”
李冬青:“天下也不是我的。”
林雪娘握住他的手,说道:“儿,你与别人不同,别人生下来就有的东西,你没有,你从今日起,要自己去争取,要拼了命的去抢,才能和别人过上一样的生活,儿,别哭,今日起,不能再哭了。”
李冬青反复摇头,拼了命地说:“我不想,我不想!”
“不想,也要想,”林雪娘说,“我不想看你当奴隶!你坐起来,给娘再背一遍那首诗。”
李冬青却不想背,林雪娘反复催促,推他离开自己,肃容说:“背一遍。”
李冬青只好跪坐挺身,带着哭腔,扬声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林雪娘欣然,又把他抱在怀里,说道:“我儿。”
李冬青只有哽咽。
林雪娘的胸膛冰冷,头发如枯草一般,说道:“你是高祖的子孙,老天爷也会护佑你,儿,我不是你的亲娘,但我对于你的心,天地可鉴,我没有孩子,视你为己出,就算是亲娘,又能做到几分?为娘的又何尝不想让你平安顺遂,可是这已经求不得了!为娘也想让你在乞老村逍遥地过一辈子,可我们想,有人不想,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李冬青却感觉出她正在慢慢地消失,急切地攥住她的手:“娘!”
林雪娘说:“娘会保佑你,会诅咒所有伤害你的人,娘永远看着你!”
李冬青痛哭起来,林雪娘也急切地说:“要醒来——这一觉,不能再睡了!”
“儿!”林雪娘说,“娘疼你!”
这话说完,林雪娘便如风一般消失了,李冬青遍寻不到,埋头在地上失声大哭起来。
可周边又有风徐徐吹来,李冬青抬起头,看见四周都是青草,他身处平原之上,身后有一匹小马驹。
黄叔问他:“你的爹娘安顿好了?”
李冬青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稚嫩,说道:“哦,是。”
黄叔说:“生死有命,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李冬青不记得这一天了,他爹娘死的时候,悲痛太过强烈,他后来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不敢回忆,所以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其实浑浑噩噩。
黄叔坐在草地上,拍了拍旁边,示意他坐下,说:“人都是要死的。”
李冬青痴痴地望着山下的村落,眼泪又淌下了泪水,用袖子擦了一把,黄叔说:“哎哟,别哭了。”
“我对不起你,”李冬青说,“黄叔,你还活着吗?”
黄叔莫名:“什么?”
李冬青说:“你不要再走私了,会死人的。”
黄叔用匈奴语骂了他一句,李冬青破涕为笑,黄叔说:“匈奴人这两日,也不好过。景帝时送了一个真公主和亲,那公主生的儿子,叫于单,和大单于另一个儿子伊稚邪,关系不怎么样,大单于好像更中意于单,让他做储君。”
李冬青忽然转头看他,黄叔说:“干啥?瞅我干啥?”
李冬青呆滞说:“黄叔,你……”
“?”黄叔说,“到底咋的啦?”
李冬青却明白过来了,黄叔常年游走在代郡和匈奴之间,一走长达数月,究竟是为了些什么。原来居然是为此吗?
他在离开乞老村之前,黄叔已经数次提出,想要带他一起出去,可能也是有其它的想法。李冬青不由得心中茫茫然,看向那男人,感觉一阵心虚和惭愧。
黄叔说:“你咋想不明白?人都是要死的!你我都得死,早死晚死的事儿罢了!别哭了!”
“哦,”李冬青说,“知道了。”
黄叔烦躁说:“怂包儿子!”
李冬青心想:“可你们为什么还要把心思用在我这个怂包身上?”
“快醒吧。”黄叔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李冬青抬眼去看,黄叔说:“宁和尘的心思还不好猜吗!你好好想想伊稚邪和你的处境!还不明白吗!”
李冬青正欲开口,却突然被黄叔抓住了肩膀使劲摇晃:“醒来!”
他豁然睁开双眼,四周说话声瞬间入耳,慢慢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伊稚邪站在他头上,低头看他,旁边还有楼烦王和几个都尉。但是不见宁和尘。
李冬青慢吞吞地坐起来,他手脚还被绑着,也不大方便,说道:“干什么?”
伊稚邪说:“你还睡得着?”
这句汉语李冬青听懂了,他说:“因为我生病了。”
伊稚邪冷笑,可能是嘲讽他身体脆弱,李冬青已经看惯了他们高高在上的样子,心想:“每天说一样的话,不无聊吗?”
伊稚邪说:“汉朝的王子,就这副德行吗?区区一夜,居然发起了高热。”
李冬青:“……”
伊稚邪道:“说话!”
“我不是汉朝的王子,”李冬青说,“你知道吧,汉朝的王子只能由皇帝的儿子来做,现在武帝的儿子在卫子夫的肚子里,还没出生。我是皇上的侄子!你抓了我也没用。”
伊稚邪:“我知道。”
李冬青疑惑道:“那你干什么?”
伊稚邪坐下,让身边人下去,对他说道:“因为刘彻的皇帝做不久了。”
“哦。”李冬青想:“又是一个疯子。”
伊稚邪说:“他大兴新政变法,已经惹怒了东宫的老太太,老太太已经在找新的储君了。全天下都在找你,但是你却在我的手上。哈哈!”
李冬青本想说话,但忽然间,忽然间!他明白了黄叔的话,伊稚邪是单于储君,他野心勃勃,自然要和于单一较高低,所以才如此求贤若渴,想要宁和尘也想要李冬青。伊稚邪今日前来,那就一定是没打算把他发配,还想要利用他,掌控中原。可李冬青现在已经被迫处在了旋涡的中心,悬着无数的利益关系,已经不是他能轻易就能掳走的了!这分明是宁和尘的计,宁和尘想要让抢夺李冬青的两股势力互相残杀,让中原的兵马深入到河朔,这个军事重地有任何波动,那必然是天下大患,不管是中原还是匈奴草原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到时候他宁和尘便是坐收渔翁之利。
李冬青豁然就全明了了。宁和尘当然不能去雁门,现在去雁门,只有死路一条!全天下的人,都等着在那里将他们围剿。
伊稚邪说:“你有何想法?”
李冬青一方面没注意听,另一方面他说得又实在听不懂,问道:“什么?说啥?”
伊稚邪干脆直白地说:“跟我干!”
“我……”李冬青当然只能答应说,“可以,你不是要发配我去放羊吗?”
伊稚邪说:“你,要跟谁?”
李冬青又有点茫然:“啊?什么跟谁,不是跟你干吗?”
就在这个时候,楼烦王的声音忽然在账外响起,说道:“宁和尘来了。”
伊稚邪神色一动,就这一下微动的神色,让李冬青终于听懂了这句话,他是想问,宁和尘还有我,你到底跟谁一伙。
伊稚邪居然聪明如此。他已经明知这块肥肉烫嘴,于是想破了宁和尘的局。直接把李冬青纳入麾下,那就算是中原兵马打了过来又何如?谁能把一颗想留在草原的心掳走?
伊稚邪看了一眼李冬青,暗含警告的意味,然后用匈奴语说道:“让他进来。”
宁和尘翻账入内,笑说:“居然没想到,王子也在这里。”
“哦,”伊稚邪说,“就要走了,听说俘虏发热了,我看看死了没有。”
宁和尘也看了一眼李冬青,说道:“看样子是还活得好好的。”
伊稚邪:“你来……?”
“来看看死了没有。”宁和尘随口说。
俩人说匈奴语,李冬青也插不上嘴,就听俩人说了两句,就沉默了,并排着坐在他的面前,三个人面面相觑,李冬青:“?”
他好像已经退了高热,现在感觉四肢酸痛无力,眼皮也高高地肿起来,眼睛酸涩极了,和他们一起瞪了一会儿,觉得拼身体可能是有些拼不过,找了个枕头,依靠在矮桌上,然后他靠在了上头。
伊稚邪说:“本王走了。”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宁和尘估计心里已经骂了伊稚邪无数次,此时也只好好脾气地站起来,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
伊稚邪马上道:“不送了。”
李冬青觉得好笑,宁和尘走时白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伊稚邪终于能步入正题,正色说:“匈奴人与汉人,都是出自一家,都是夏朝的遗民。大夏以后,战争让大地分崩离析,骨肉分离,炎黄二帝在天有灵,也一定会痛心。”
这句话说得太顺,太漂亮,李冬青合理地怀疑,他是提前背好了。
伊稚邪又说:“这七十余年的战争,让我匈奴儿重兵死而耻病终,无数儿郎死在汉人的手下,你的父亲,也死在汉人的手中。我们,有一样的宿命和敌人。”
李冬青深知这时候,除了点头附和,什么也不能做。
“我与你,匈奴与汉,”伊稚邪道,“没有仇。但是匈奴王室与汉朝王室却是血海深仇,若有一日,王室的仇得解,匈奴人与汉人,也能共享太平盛世。”
李冬青说;“你的意思是,你想一统天下,胡汉相通。”
伊稚邪:“正有此意。”
李冬青称赞说:“好。”
伊稚邪笑起来,那亦正亦邪之气又浮现出来,说道:“你可愿意与我一起?”
李冬青不敢答应得太轻易,于是说:“我没什么本事,怕耽误了你的大计,我再考虑一下吧。”
伊稚邪又劝了两句,李冬青态度又松动了一些,还是说:“明日再给你答复。”
伊稚邪说:“七十年前,高祖刘邦不能撼动我军,托一个女人求和,汉王庭在我匈奴儿眼中,已经早就跪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样的王朝,又有什么必要朝拜?!”
“昨日,雪满说‘良禽择木而栖’,”他又谆谆道,“你也该好好想想。”
李冬青动容道:“是这样。”
他惊讶于伊稚邪年纪不大,但是御下之术居然确实不错,只是想不通这样的人才,大单于为何不爱,却要另立于单?
伊稚邪觉得不错,比较满意,这才终于走了。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外头的天都已经黑了,这已经是李冬青在匈奴王庭中待的第三个夜晚。
李冬青饿得腹中空空,伊稚邪坐了这么久,没人敢进来打扰,也就没人送饭,李冬青大病初愈,又饿又渴,快要饿昏了!
王帐外头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帐门被掀开一个小缝,宁和尘无声地翻进来,扔给了他一张饼子。
李冬青接过来,赶紧塞进嘴里,问道:“水?”
宁和尘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壶,又是扔给了他。李冬青说:“你生什么气,又不是我让你在外头等着的。”
宁和尘转身便要走,李冬青赶紧去拉,好声好气地哄道:“多谢你!多谢你,没有你我要饿死啦,辛苦哥哥等了我这么久。”
宁和尘这才勉强又坐下。
李冬青说:“我这三天,过得真是像梦一样。”
“他与你说了什么?”宁和尘随口问。
李冬青:“问我要不要跟他混。”
“哦。”宁和尘估计根本及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冷笑了一声。压根就没问李冬青说了什么。
“我没敢拒绝,”李冬青狼吞虎咽,又喝了口水,这水放在宁和尘的胸口,还是温的,这还是他来了这里之后吃的第一口热乎的东西,“说再等等。”
宁和尘说:“你随便。”
李冬青却忽然笑了起来,宁和尘皱眉道:“笑什么?”
李冬青道:“笑你。”
“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只是在拖延时间,”李冬青说,“还说要我随意。”
宁和尘却说:“我就是要你随意。”
李冬青:“?”
“你想干什么,没人逼你,真想当奴隶,也无不可,”宁和尘说,“留在草原,也行。”
李冬青有些愣,宁和尘说:“这事之后,你就自由了,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李冬青还呆呆地看着宁和尘,比喜悦率先到来的是茫然。他又想起了梦里林雪娘对他殷殷地期盼,想起了那首《大风歌》。自由了,就自由了吗?
宁和尘说:“吃饭。”
“宁和尘,”李冬青说,“你从来都不和我说你的心事,那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宁和尘说:“谁让你叫我大名的?”
“那叫什么?”李冬青问。
宁和尘说:“你叫你们村里的我这个年纪的人什么?”
“哥。”李冬青说。
“可以。”宁和尘可有可无地说。
“这世上的人无聊透顶,”宁和尘又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我到了晚上,什么也不想。你也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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