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那天, 刘家爹娘带着刘静娴, 与孟家人告别。
他们要回青州去了。
孟家全家一起将刘家三口送到了府门口。刘静娴跟在爹娘的身后, 心情郁郁。
韩嫣偷偷打量刘静娴。还记得刘静娴刚来京城的时候,暮色四合中, 她姣好的相貌被暮色笼罩了层柔和的珠光。她身上有种和孟庭一样的书卷气,典雅而温婉, 又难掩骨子里的淡定和自信。
而现在的刘静娴,就像是一枝原本饱满的梨花脱了水,郁郁的耷拉着。典雅温婉尚存,淡定和自信却被消磨成落寞。
临要踏上马车, 许是不甘心,刘静娴停住了步子,不肯再往马车靠近一步。
刘家娘见了, 过来拉刘静娴的胳膊“静娴, 走吧,回去了和你祖父祖母一起过上元节。他们都很想你。”
刘静娴眼神一黯, 苦笑道“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吧。”
“静娴”
“我只是想往高处走, 想让刘家的子孙后代提到我时, 都引以为荣。终究是不能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就因为我生在刘家。”
刘家娘语结。
刘家爹却皱了皱眉,斥责道“生在刘家对你来说是拖累我要是个拿女儿当工具的爹, 早让孟庭送你进宫了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根本就不适合宫廷生活你再看看自己, 执拗成什么样你这不是梦想, 是幻梦”
刘家爹说话的时候, 恰好一顶轿子正往这边来。
刘家爹声音不小,轿子里的人便听见了他的话。
这话不难听懂,稍微一琢磨就能明白来龙去脉。
轿子停在了孟府门前,孙尧从轿子里下来,见孟府的主子们都在门前,便遥遥行了个礼,暂时不掺和进来。
孙尧自然是来祝贺孟庭双喜临门的,他先前就已经递过拜帖了。
孟庭向孙尧投去歉意的眼神。
刘家爹脾气不好,此刻收不住话,一个劲儿的斥责刘静娴。刘家娘心疼女儿,忙在一边劝着。
刘静娴神色绝望而枯槁,间或无力的争辩两句。而每当她说到“荣耀”和“梦想”,都会换来刘家爹更厉声的叱骂。
刘氏有些看不下去了,好言相劝“大哥,静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刘家爹道“像她这般倔的小姑娘,也是罕见了”他说罢去拉刘静娴的手腕,“行了上车回青州”
“舅舅,且慢。”孟庭在这时开口了。
刚刚那片刻的时间,孟庭思考了很多,他做下一道决定。
“舅舅、舅母,不妨再让表妹留一阵。”
听了孟庭的话,刘家爹娘都有些诧异。
孟庭道“物太刚则易折,表妹明显太过不甘,不宜将她强行带回青州。”否则,万一逼得物极必反就不好了。
后面一句话孟庭没有说出口,但他的意思大家都是明白的。
刘静娴可不是温软好规劝的小娘子,她看着娴静,实则她的野心和坚持孟庭是领教过的。
是以,见刘静娴这般不甘,孟庭决定反过来劝劝刘家爹娘。
“昔日表妹与我说,她想要的是泼天富贵和荣耀成就。假使静娴不进宫,我不敢说能给静娴泼天富贵,但让她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我这个表哥还是做得到的。至于静娴所言的荣耀和成就,我再替她想办法。”
孟庭道“何况京中还有许多优秀儿郎,表妹不曾结识。便让表妹再在京城留一阵,或许会有转机。有我看着静娴,舅舅和舅母可以放心。”
刘家爹娘面面相觑。
其实他们也不想逼宝贝女儿,要不也不会和刘静娴沟通了数个月。决定强行将她带回,两人也是心痛的。
孟庭既然承诺会好好看着刘静娴,刘家爹娘自然信他。且,如今孟庭已官居从一品,刘静娴的身价也跟着上涨,无形中多出许多机会。
要不就再把静娴留一阵吧。
刘家爹道“五个月,不能再多了。到了年中,她要还是这般不识大体,我派人来绑也要将她绑回去。”
孟庭道“知道了,舅舅先将静娴交给我吧。”
刘静娴心中松了口气,却也高兴不起来。她感激的看了眼孟庭。
这时候,旁观的孙尧说话了。
插别人一家人说话,对读书人来说总归不礼貌。因此孙尧很歉意的行了礼,道“在下有句话想说给刘小姐,不知能不能说出。”
刘静娴微讶的看着孙尧,这个人她是记得的。在桃山的时候,赈灾物资被毁,孟庭在艰难的支撑局面,就是那时,她某次走出府衙大门时和孙尧不慎撞在了一起。
然后她将孙尧带去孟庭面前,孙尧替孟庭填补了赈灾物资的缺口。
想来孙尧也认出了她。
刘静娴两手搭在小腹上,福了福身,依旧是知书达理的样子。
“孙大人请讲。”
孙尧谦和道“刚刚各位的对话,在下听了一些。刘小姐的愿望是富贵和成就是吧就如孟大人所说,小姐作为孟大人的表妹,往后嫁为人妻也必当享有不尽的富贵。这样说的话,如今小姐最想要的,就应该是通往高处的成就和芳名吧。”
刘静娴略一琢磨,道“是。”
孙尧道“如果是这样,在下倒觉得刘小姐去太学任教更好。京城诸官都知刘小姐满腹经纶,极有才气。太学中不乏贵族送去的女学生,圣上近来也有引入女司业的打算。刘小姐若能进太学任司业,岂不是更能光宗耀祖,流传芳名”
刘静娴有片刻的怔忡。
这条路她从没有想过的,可听孙尧这么一说,好像这条路所能带给她的地位和荣耀,甚至不比入宫为妃差。
做个娘娘顶多是山珍海味万千荣华,可要是做女司业,那便是官职加身、女中大儒。
只要她做得好,能收获无数的景仰和赞誉,她苦读的诗书也发挥了全部的作用。未来刘氏子孙提到她,亦会赞不绝口。
这的确也是个路子。
刘静娴有些动容,福身道“谢大人指点,静娴也好好想一想。”
孙尧笑得不好意思“指点不敢当。”
孟庭不由多看了孙尧几眼,复和韩嫣交换了目光。
孙尧的话,刘静娴确实是仔细的考虑了几天。
眼下没人能帮她进宫为妃,她暂时也没有想嫁的人。既然如此,那她就试试孙尧说的这条路吧。
刘静娴做下决定,告诉了孟庭。
孟庭这便去见了祁临帝,向祁临帝推荐刘静娴。
就如孙尧说的,近来祁临帝确实有引入女司业进太学的打算。只是,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那么不管谁是第一个进太学的女司业,都必定要费一番功夫才能站稳脚跟。
刘静娴不惧。
在孟庭的帮助下,祁临帝同意让刘静娴进太学任教。
太学里的女学生是刘静娴重点要教授的对象,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面向所有学生的课程,也由刘静娴教授。
作为第一个进太学的女司业,面对一帮年纪参差不齐的男同僚,压力可想而知。
还有些思想顽固的同僚不拿正眼看她,张口闭口就是“皇上为何要允个小姑娘来做司业,是觉得我等教不了那些学生”
面对他们各色不满和歧视,刘静娴默默忍下了。
太学学生里也不乏看不起她的。但同僚也好,学生也好,皆知道刘静娴是祁临帝亲自授予的司业官职,谁也不敢真找刘静娴的麻烦。何况,刘静娴的表哥也不是好惹的。
这条路一开始是不好走,多亏刘静娴读了无数书卷,谈吐和学问确实上乘,渐渐的,她在太学站稳了。
同僚们开始重新认识她,学生中有一部分人成为了她的崇拜者。
京城里更是传起了她的美名。
回首自己取得的成绩,刘静娴竟忽然发现,之前承受的白眼和歧视并不算什么。
她非常有成就感,知道自己会成为刘家的骄傲。
孙尧说的这条路,意外的还挺不错。
春分时节,太学新招收了一批学生。
这批学生多是十岁上下的年纪,他们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太学报到。
刘静娴负责为新来的学生发放衣冠。
在这里,她遇到一张熟面孔。
竟然是孙尧。
“孙大人”刘静娴有些惊讶的看着对方。
孙尧笑容温和而礼貌,他将手中牵着的男孩往刘静娴面前推了推,说道“这是舍弟孙隽。阿隽,来见过刘司业。”
孙隽朝着刘静娴拱了拱手,一副认真的小大人模样“学生孙隽,见过刘司业。”
刘静娴温婉一笑,遂将一套合他身量的衣冠递给他。
她说道“恭喜你被选入太学。”
孙隽不卑不亢,接下衣冠回道“多谢刘司业,学生还会继续努力的”
刘静娴点头微笑,孙尧同她打了招呼,便牵着孙隽去下一位司业处领取求学用品。
下午,太学下学。
这些新入学的孩童都有家中派人来接。
刘静娴又看到了孙尧。
孙尧如今在户部担任正五品的郎中,他显然是放衙后直接从户部过来的,还穿着官袍。
一袭天青色盘朴子的圆领袍,端正的乌纱帽,在一众前来接学生的人中间分外打眼。
他瞧到了孙隽,嘴角不由勾起一抹亲切的笑。孙隽将手递向孙尧,兄弟两个相携而去。
每天下学,都是孙尧来接孙隽。
刘静娴偶尔能看见几次,有时候孙尧瞧见她了,便遥遥向她施礼,刘静娴也欠身为礼。
某日,恰好是刘静娴给这一批新学生教授当天最后一堂课。
下学后,学生们纷纷被家人接走。只有孙尧一直没有出现,孙隽便只能在牌匾下站着,等自己哥哥。
刘静娴作为这堂课的司业,有必要确认每个学生都被接走,她才能回家去。
于是,她陪着孙隽一同等孙尧。
孙尧是天快黑的时候才来的。
他在踏入太学时神色有些焦急,想是怕来得晚了孙隽定会着急。当看到孙隽和刘静娴在牌匾下,一大一小有说有笑时,孙尧略略一愣,尔后松了口气。
他忙过来向刘静娴致谢并道歉。
刘静娴温声道“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是常有之事。我表哥也经常如此。”
孙尧仍是过意不去,自己拖累得刘静娴到现在也不能回家。
他看了看已经半黑的天,问刘静娴“天色已晚,刘司业要如何回家”
“我都是步行回去的,孟府离太学不远。”
孙尧道“在下和阿隽也步行回去,正好顺路,在下先送刘司业回家吧。”
刘静娴想了想,没有拒绝“好,有劳孙大人。”
孙尧微笑“这是在下该做的。”
其实刘静娴在入太学授课前,孟庭曾专门给她备了马车和车夫,想每天接送她。
但刘静娴却不想心安理得花孟庭的钱。孟庭专程留她在京城,给她置办了极为富贵的生活,她心中是有愧的。所以她拒绝了孟庭,选择步行来回。
回家的路上,天色渐黑。
刘静娴和孙尧并肩行走,孙尧手中牵着孙隽。
刘静娴忽的问起“孙大人为什么每天都亲自来接孙隽”
孙尧回道“在下就阿隽一个弟弟,若是交给下人来接,在下不大放心。”
刘静娴问“大人的父母不方便出行”
孙尧眼中黯了黯“在下的父亲前两年卧病在床,如今才好转一些。在下的母亲因常年刺绣用眼过度,已经失明了。”
刘静娴心中一惊,忙道“对不起。”
“没什么,至少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好了许多,阿隽也进了太学。”
孙尧说着看了眼孙隽,又对刘静娴道“这一切还都要感谢孟大人,孟大人对在下恩重如山。当初在下俸禄微薄,父亲的病需要大笔钱财,母亲失明需要照顾,阿隽读书更要花钱在下便给张乾当了替罪羊,只盼能换一家人从此平安富贵”
这件事刘静娴曾从孟庭口中得知。
彼时张乾陷害孟庭,被孟庭戳破。先帝便命令当时还是楚王的圣上去彻查这件事。
张乾推了孙尧做替罪羊,那时的孙尧还是翰林院里一个小小的典簿。
后来,孟庭保下了孙尧,让先帝对孙尧从轻发落。孟庭还匿名给孙尧送去了两千两银票。
孙尧离开京城后,举家回了邢台老家。孙尧拿着孟庭给他的钱做生意,短短一年的时间,竟成了富贾。
随后桃山城救灾物资紧缺,孙尧念着孟庭的大恩,便拿出自己的钱置办了大量的物资送给孟庭。
可以说,孟庭的一念之善,拯救了孙尧全家;孙尧的报恩,让孟庭在最难熬之际扭转乾坤,从此扶摇直上再无阻碍。
刘静娴蓦地觉得,孟庭和孙尧两个人挺像的。他们对家人的重视和保护别无二致。
刘静娴不禁喃喃“都那么重情吗将家人的平安喜乐摆在自己的梦想前头。宁可放弃自己,也不愿放弃他们”
尽管刘静娴说得没头没尾的,但孙尧却意外的能听懂。
他沉思了一下,说道“其实,刘司业你也是很看重家人的,并不是那种只想往上爬的人。”
刘静娴好笑道“孙大人与静娴不熟,怎么倒比静娴还要了解自己似的。”
“冒犯了。”孙尧稍垂了眼,复又认真对刘静娴道
“在下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了解刘司业,而是因为刘司业并非有为了荣华富贵和青史留名便不顾一切往上爬的魄力。”
孙尧这么说,倒是让刘静娴一怔。
魄力
孙尧继续道“如果刘司业真的为了入宫为妃而什么都可放下,那么便是不择手段也能为自己制造入宫的机会。”
“就拿桃山赈灾一事来说,以刘司业的聪慧,完全可以为自己造势,声称自己在赈灾中帮助孟大人良多,以此引起圣上的注意。一旦圣上注意到刘司业,刘司业便有机会可以向圣上表明自己想要入宫为妃的意愿。这个时候,即便孟大人不愿意,也只能顺着刘司业的意思,否则就是欺君。”
“可刘司业并没有采取任何手段,甚至在令尊令堂来京后,还试图交谈说服他们。刘司业与令尊令堂也谈了数个月了吧这期间也一直没有想法子去见圣上,只是在努力想获得爹娘的理解和支持。”
孙尧说到这里,看了眼刘静娴,笑得意味深长。
“刘司业其实是个心软的人,怕也比自己想象的要温柔许多。在下觉得,后宫那种地方,虽然风光荣华,但也冷暖自知,或许更适合有魄力心肠冷硬之人。相比之下,还是太学这种发展事业之所,更适合刘司业一些。”
是这样吗
刘静娴被孙尧说得竟有些怔怔,脑子里也像是塞进一团浆糊,忽然就觉得浮云遮眼什么也看不清,却又觉得好似下一刻就能拨云见月。
到了晚上,独自躺在床上,刘静娴还在回想孙尧说的话。
她其实比自己以为的要心软也温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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