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语在堂下拜见,众人纷纷投去好奇眼光。
霍景眉目淡淡,问唐笑语道:“你先前的伤可好了?”
唐笑语闻言,有些纳闷——自己的脚早就好了,王爷还带自己去军营溜达了。如今,王爷怎么又问?
“回王爷的话,已好了七七八八了。”唐笑语不敢把话说满。
“……宋春山大人想看你跳舞,没什么大碍吧?”霍景的声音微沉,眼神深深地望过去,“不过,若是当真伤情未愈,也不必勉强。”他着重强调了“不必勉强”几个字。
唐笑语愈发纳闷了。
怎么就勉强了?她的脚利索的很呢。
王爷莫不是在提点她,让她不要丢人,得多多尽力?
“回王爷的话,伤已没什么大碍了。”她答道,“跳舞还是可以的。”
闻言,霍景只觉得气息一促。那一瞬,他竟有种紧咬牙关的冲动。但他按捺住了,只倚在靠背上,扬了下手,道:“琴师,继续吧。”
琴声又起,厅中的舞姬却换了个人。
唐笑语恭敬一行礼,在厅中立定。随着琴音一动,她原本清净而立的身形,亦皎美一转,翩如片云。
李珠儿跳这支《金谷园》,是明艳逼人,浑身带刺。但唐笑语跳这支舞,却是柔美娇软,彷如枝头带露而开的杏花。
但见她轻而易举地将腰身向后一折,手指几乎要触着地。那纤细的腰肢,如杨柳似的轻软。她未着先前那件宛如天工的舞衣,只着一条水绿衣裙,但那裙摆飞旋的片刻,依旧如春烟一般葱茏轻软。
周围的宾客瞧着这舞姬,忍不住赞不绝口。
她的容貌,并不如李珠儿那般国色天香,但却独有一番滋味。且她的舞技,比李珠儿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这正是李珠儿无法比拟之处。
若说李珠儿的舞只是在卖弄那张脸蛋,那么唐笑语,则是融入了绿珠的躯壳,活灵活现地呈现宠姬绿珠最后的时光。
娇嗔甜笑时,是受尽宠爱的妖姬。琴音一颤,命运陡转,便再无那张清甜笑脸,只余两眉蹙蹙,一心哀愁,最终落得玉碎珠沉的坠亡下场。
那些贵妇人们,方才对李珠儿厌弃不已;既嫉妒李珠儿的美貌,又嫌弃李珠儿的下作。但瞧见唐笑语跳舞时,竟不由自主地有些惊叹了,再也生不出那些嫉妒、嫌弃的心思,只想看着她起舞的模样。
常人能擅舞至此,已是难得,而这唐笑语又格外精通一些,真可谓是“世人学舞只是舞,恣态岂能得如此”?
琴声未停,宋春山已忍不住哈哈大笑,鼓起掌来,道:“这才像话!这才像话!”
听闻宋春山这么说,在旁伺候的李珠儿,面色陡然一黑。她咬牙望向唐笑语,目光锐利如淬了毒似的。
她着实是看不出唐笑语这舞跳得有哪儿好了,且她长得又不如自己,何以得到旁人的夸赞?
越看,她越是心底如百爪挠心似地难受,仿佛被烫水泼了一般。强烈的妒意,从她的心头弥漫开。
李珠儿目光一转,瞥见唐笑语身边不远处,有一株礼架,摆着的正是宾客送来的一樽玉珊瑚枝。那玉珊瑚枝晶莹剔透、碧润生温,一瞧就绝非凡品,乃是贵宾宋春生的手笔。
她咬咬唇角,偷偷从头上取下一支步摇,在袖中摘下步摇上的玉珠,悄然往地上一弹。那小玉珠子无声地滚落地面,滴溜溜落到了唐笑语的脚边。
众宾客浑然无觉,依旧交头接耳,惊赞着舞姬。
“这舞姬虽容貌不如前一个,不过舞跳得倒是真好,比宫中的乐司女还要厉害些。”
“若我是宁王,便将此女献给陛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不知为何,唐笑语的脚步一错,表情微惊。下一瞬,她竟直直朝着地上跌坐去。慌乱之中,她双手一扯,竟扯到了那樽玉珊瑚枝下的红绒布。
红绒布被抽离,那座巨大的玉珊瑚枝亦歪斜着,隐隐有摔下来的征兆。众宾客见了,纷纷倒吸一口气,不忍目睹其摔碎的时刻。
这可是宋春山所送的礼物!
唐笑语也有些吓坏了。她顾不得深究方才脚下的是什么,只连忙急手急脚地去扶住那玉珊瑚枝。所幸,她眼疾手快,托住了这一樽玉珊瑚。
一场大祸,即时阻止。
这玉珊瑚枝没有摔碎,只是因撞到案几,堪堪折了一角。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因这座玉珊瑚枝价值连城,这叮当坠地的一条珊瑚枝,还是足够令她冷汗涔涔了。
第一时间,她便想到了方才踩到的那颗珠子。
这珠子放在那里,任是谁踩上去都会滑到,便是王爷亦然。为了王爷与诸位宾客的安全,下仆们也会在宴会前仔细检查地面,免得有人摔跤。
这颗珠子,一定是有人刻意丢在地上,就是为了让她滑倒出丑。
唐笑语额带冷汗,却已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于心底理清了思绪。
“王……王爷恕罪!”唐笑语微抖着跪下请罪。
几个宾客见状,纷纷惋惜不已。
“竟敢损坏宋大人的礼物,这一回,神仙也难保她了!”
“那玉珊瑚枝价值连城,又岂是小小一个舞女可以抵得上的?”
李珠儿在旁看着,露出一道没有温度的嘲讽笑容。
这样的大祸,唐笑语绝无生路。
只是,终究有些可惜——若是那座玉珊瑚整个儿摔碎了,那才叫好。如今只断了一截,也不知足不足罪,能不能把唐笑语赶出王府去?
“怎么回事?”霍锦冷着脸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这唐姓舞姬损坏了我的礼品。”宋春山嚷道。
霍景微微皱眉。
他倒是不心疼这玉珊瑚枝,横竖库房里有的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是怕宋春生借机胡搅蛮缠,要对唐笑语做什么。
“……此物乃是宋春生大人的赠礼,”霍景慢慢道:“想必,宋大人费了不少功夫才寻来。宋大人觉得,当如何发落?”
宋春生挑眉,起了身,慢悠悠地晃到了玉珊瑚枝旁:“这玉珊瑚枝,乃是我托人用从南边儿寻来的上品玉料雕成,价值千金,便是买半座王府都使得。这磕掉的珊瑚枝看似细小,却也是十两金的损失。”
唐笑语心头咯噔一跳。
不成,若是玉珊瑚枝当真如此贵重,恐怕卖了自己都不够赔的。
她有心说出那颗害自己滑倒的珠子一事,但贵人在上,并不容许她多嘴。她能做的,也只是抬头望向霍景,目光微带哀求,期望他给自己一个开口的机会。
她被人如此设陷谋害,总想有个辩白的机会。
霍景低头时,恰好瞧见她的面容。
秀眉轻绞,面色微白,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眼底还藏着一分恳求。
她恳求的人,无疑是自己。
而自己,正是在这一片厅堂之中,唯一能护着她的人。
霍景的指尖,在案上轻扣着。
莫名地,他便觉得心情好起来。
霍景挑眉道:“的确。这样上好的珊瑚枝,便是把这唐笑语发卖了,也弥补不了磕坏的损失。看来,得——从重处罚。”
从重处罚四个字,说的很是轻慢。
唐笑语的面色略略一白。
虽知道此事乃是情理之中,本就是她粗心大意惹下了大祸,王爷惩罚她是应当的,她还是忍不住望向霍景,目光愈发恳求。
但是,这一眼,她却瞥见霍景的唇角边竟挂着一缕笑意。
他本就生的华耀如珠玑星辰,只是平日一贯少笑,总是一副冷戾拒人的表情。他这莫名的笑,仿佛是瞧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
“不过,”只听霍景道:“价值千金,还是价值二两,于本王而言并无区别。本王从不在意这些俗物,倒也无所谓此事了。”
一句转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便是唐笑语,也懵住了。
无所谓此事……意思是,便这样算了?
当真算了?
“哦?”宋春山兴致勃勃道,“王爷竟如此洒脱?”
“喝酒罢!”霍景却是一副不欲再追问的样子,“不过是些身外俗物。”
眼看着此事就要这样揭过,李珠儿极不甘心,想要再说两句。方吐出一句“王爷”,便被身旁的英嬷嬷捂住了嘴。
“你这丫头,可别丢人了!这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插嘴?”英嬷嬷真是恨极了她的不懂事,生怕她给自己招来祸事,“跳舞跳的丢人也就罢了,规矩可不能再犯!”
李珠儿挣了两下,又是委屈,又是不甘,恨恨地低下了头。
凭什么?
凭什么唐笑语损坏了玉珊瑚枝,还能安然无恙?
她应当被赶出王府去才对!
唐笑语将那玉珊瑚枝扶正,谢恩过后,小心翼翼地退下了。临去前,她的目光在地上一逡巡,果真找到了一颗玉珠子。她眼疾手快,立即将那珠子捡拾起来,藏于袖中。
唐笑语的目光微微一暗。
只要有这证据在,那暗害她的愚蠢之人,就跑不掉了。
***
宴会结束后,唐笑语壮着胆子,到齐园求见。
已是夜深,笙歌散尽,繁华早歇。此刻的齐园里,唯有翠竹摩挲与夜虫鸣唱之响。
霍景坐在齐园的凉亭之中,以茶解酒。他酒量好,至多半醉;但喝多了难免头疼,还得用解酒茶缓和一下。好在夜风习习,也能催开不少醺醉。
瞧见唐笑语在亭外跪拜,霍景搁下茶盏,问:“什么事儿?”
唐笑语微舒一口气,道:“王爷,奴婢损毁玉珊瑚枝,本该当罚。王爷宽宏大量,不多追究,奴婢倍感恩德。但有一事,奴婢不得不说……”
她掌心紧攥着那颗在花厅地上找到的玉珠子,眉头紧绞。
霍景半阖眼眸,醉意阑珊浮沉。他望着她蹙紧的眉心,不知怎的,暗觉好笑。
唐笑语呈上一物,道:“启禀王爷,这颗珠子,是奴婢事后在花厅的地上找到的。”
她会摔倒,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陷害。纵使王爷这次轻饶了她,但下次却未必也会。她不想不明不白地背上粗心毁坏礼品的罪名,更不想让背后暗害她的小人逍遥。
霍景瞥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想来是有哪个人看不过她出风头,故意这么做的。
不过,他懒得去深究这些事。
他不在意唐笑语犯了什么错。
只要他说唐笑语无错,那唐笑语便是无错。
无论那些心计、陷阱、阴谋、污蔑,如何精妙细致、如何奸诈狡猾,都敌不过霍景的一句话。
在他的面前,那些尘埃蝼蚁们费尽心思的挣扎,不过都是些无用的努力罢了,根本不值得多听半句。
“随它去罢。”霍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可是,王爷……”唐笑语有些急切。
“怎么?”霍景斜斜望过去,“你当真想赔那一枝十金的玉珊瑚?还是说,你也效仿前人,做个碎玉裂帛的宠妾?”
“碎,碎玉什么?”不大通典故的唐笑语懵了。
霍景轻笑一声,道:“前朝有一妾,貌美绝伦,深得家主宠爱。此妾喜听玉器破碎与锦缎撕裂之声。主家为讨好此妾,便花重金购入玉器名锦,供此妾享乐之用。”
“……啊?”唐笑语更懵了。
“你若是也喜欢听碎玉之声,将那樽玉珊瑚枝砸碎了,那也未尝不可。”霍景低身,挑起她的下巴,目光幽幽,“只不过,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唐笑语的面庞被迫抬起,视线恰好望进他深深的目光里。
那眸光深邃,宛如一汪旋涡。
“不,没,没有!没有!”唐笑语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忘了先前想说什么,只会疯狂摇头,“奴婢不敢有本事!”
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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