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近卫赤羽军,从来都由霍景统辖手中,犹如铁桶一块,牢不可破。自三年起,赤羽军便在京城外安插军营,方便巡视操练。霍景隔三差五,便会亲自到军营中巡检,点验军士。
此前霍景去军营时,只带飞七一人。飞七虽武功高强,又能骑马射箭;但在端茶倒水、磨墨铺纸这些小事上,却并不细致。以是,霍景在军营之中大多亲自来做这些琐事。
让唐笑语去军营,也不过是他的突发奇想罢了。
要去军营的这一日,天亮得格外早。一线鱼肚白未露,就有早雀啾啾啼鸣不停。唐笑语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在梳妆镜前收拾自己。
她原本是个舞姬,妆奁匣中收着许多珠翠首饰,用以妆点自己。但宁王显然是把舞姬当丫鬟差使的,因此,她那些簪钗镯环已有许久没有派上用场了。平日里,唐笑语只按着简单方便来穿搭。
石榴给她扎了个小髻,就听见外头传来扣扣的敲门声。“稍等啊!”小石榴放下木梳,脚步踢踏地跑去应门。
唐笑语在妆镜前打了个呵欠的功夫,石榴就阖上门,捧着一套衣物回来了。她拎起那套衣物,展开抖了抖,纳闷道:“英嬷嬷差人送了这套衣服来,说是要姑娘换上了,再随王爷去军营。”
唐笑语微愣,发现石榴手中是一套深蓝色的男子衣袍,与王府守门小厮穿的一般无二。
“毕竟去的是军营,叫人看到个女子,多少有些不便。”她对石榴道,“赶紧换了吧,免得一会儿去迟了。”
不过,唐笑语还是有些纳闷——堂堂王爷,带个丫鬟怎么了?这有什么奇怪的?还非得把丫鬟打扮成男的!
石榴帮着唐笑语更衣,一会儿功夫,便有个俊俏的挨个儿小少年新鲜出炉了。
唐笑语掸平衣上褶皱,一扶巾帻包着的小髻,小跑着出了门。此时天方亮不久,王府的大门口停了两辆马车,骏马踢着蹄子,鼻尖发出喷响。
等了未片刻,霍景携着飞七从门内跨了出来。
霍景瞧见男装的唐笑语,目光不由微微一怔。
她着女装时,无论繁简,都是清甜娇丽的模样,像枝头新绽的雪梨花。但作这男装打扮,又别有一番飒爽。小脸娇丽精致,和旁边粗糙的车夫、小厮决然不同,活脱脱一个迷倒姑娘家的俊俏少年郎。
霍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撩衣摆,登上打头的马车。
“王爷坐稳了。”飞七替霍景放下车帘,转身催着唐笑语上后头跟着的第二辆马车,“笑语姑娘,快上车吧!”
自来京城后,唐笑语一直在宁王府,还未出去看过。她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悄悄撩起车窗帘子,朝外头打量。
马车颠簸,车轮轱辘,震得窗外的街景好似也在晃动。天刚亮,水似的薄雾萦绕在街道上,整片京城都是初初醒来的模样。城门刚开不久,赶路的京外人在城外长亭坐了一夜,这才排着队入城。拐角处,三两个大汉坐在板凳上吃肉馅馄饨,旁边是一口大锅,里头热气翻涌。再远处,有个少女爬在木头梯子上,摘下自家门板上烧了一夜的的死气灯。
见唐笑语一直望着窗外,飞七友善地问道:“笑语姑娘从前没来过京城?”
唐笑语放下车帘,摇摇头道:“我在江州出生长大,也没怎么出过江州。”
听她这么说,飞七心底竟有些怜悯,道:“你家人都在江州吧?以后若有机会,向王爷恳求恩赐,也许王爷会让你回去探亲。”
唐笑语道:“这倒是不要紧。我自八岁后,就没见过家中人了。想倒是想,但如今都习惯了孤身一人,也没什么打紧的。”
飞七闻言,顿觉自己说错了话。
听蒋家的人说,唐笑语是江州有名的舞姬。若她自少年起就不再见过家人,十有八/九,是被家人发卖至乐司等地,此后一直习舞,没过过普通姑娘家的生活。父母家人,可能还是她的伤心之处。
飞七毕竟年少,心有愧忏,不敢再讲,怕戳开她心底伤疤。但唐笑语并不以为意,一路张望着京城晨间的景象,分外兴致高昂。
许久后,王府的两辆马车到了军营。唐笑语赶忙下车,跟到前头的宁王身后去。
她是头一回来军营这样的地方,不太敢乱看。余光偷偷一扫,就瞥见一列军士手持长矛,打远处威武地自一排靶子前走过。靶子边堆着武器栅,上头林林总总挂满了利枪短矛,沾了尘的红缨系挂在栅上。
乍一看到这么多刀枪剑戟的,唐笑语的心底便有点儿打退堂鼓,不敢再多看了。
远处有一线灶烟,几个厨娘系着围裙抱柴火回厨房。她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妇人,隔着栅栏瞥见王爷来了,连忙跪下。不过,因隔着远,不怕被察觉,她们还嘻嘻哈哈大胆地说着悄声话。
“王爷带来的那个小哥,可真是俊俏,比我儿可出息多了!”一个胖妇人低着头,在围裙上揩着黑手。
“我闺女与那个男娃差不多大小,也不知配不配?”另一个瘦瘦黑黑的厨娘说道。听口音,她是京畿乡下来的。
“呸!可把你美的,做大梦呐!人家就算是奴才,也是王府的奴才,和你家阿月可不一样!”那胖妇人啐了一口,嘲笑起来。
“我闺女多水灵呀!怎么就配不上了?”瘦黑的厨娘愤愤不平,“看见我家阿月的模样,他能不喜欢?”
吵了没两句,那头宁王已带着随从消失在营房门前了。
霍景在军营中有专门的营房,较王府的自然是没的比,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桌案后悬着京畿全图,架上摆着卷卷书籍,游记兵略有之,杂谈异闻亦有之,足见霍景读书涉猎之广。
“去取书来。”霍景对唐笑语道,“《尉缭子》的踵军令卷。”
唐笑语:?!
她懵了一下,在心底念了下这个拗口的名字,硬着头皮转身去书架上找书。但她实在认不得复杂的字,找来找去,也找不到所谓的踵军令卷。
最后,她两眼一闭,抽了一本看起来像的书,同手同脚地递过去给霍景。
霍景在低头看信,直接顺手接来,看也不看。待翻开了这本书的书页,视线扫了一行,他的目光瞬间凝住了。
——置鹅于全羊中,撒五味,内辅以粳肉,以滚水量米数,捺团,熟之;浇以陈蜜,则风味更佳……
霍景的眉头跳了跳。
再看书名——《居食令》
他把书合上,搁到一旁,本想奚落唐笑语几句,抬眸瞧见她一副正在等死一般的面色,还是收回了已到喉口的话,只淡淡道:“好好跟着沈寒学字吧。”
唐笑语心底一跳,不知道自己到底拿没拿对书,也不敢问,只能讪讪地应是。
营房外有人求见,霍景应了声“进来”,那帘子被撩起,一个身穿护心铠甲的将士大步走了进来,抱拳作揖,声音洪亮道:“启禀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顿了顿,那将士的目光扫向唐笑语,补充道:“事关军内细作,极为重大。”
霍景明白他的意思,对唐笑语道:“你出去吧,在门口候着。”
唐笑语也知道,军机大事可不是自己能听的,忙一溜烟小跑出去,老老实实在门口等着了。
营房外,天空远碧,几列士兵正在操练枪法,发出震天的嚯嚯响声。她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远眺着那列军士,脚下踢着石子打发时间。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道细碎纤纤的脚步声,旋即,便有道娇俏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公子…公子!”
唐笑语扭头,却见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穿一身藏青布裙,发髻用青布包裹,肤色略黑,眼睛倒是水润明亮,睫毛扑闪扑闪的。她羞涩地笑着,脸上一团浅浅红晕。
“你是……”唐笑语微愣。
“公子,奴,奴家叫做阿月。”这姑娘别扭地捏着满是茧子的手指,水灵的眼睛望过来,“奴家的发簪丢了,可否…可否请公子帮奴家一起找?”
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但只是找发簪罢了,唐笑语就“哦”了一声,好心说:“反正我也闲着,就帮你找吧。是怎样的发簪?”
“绞银丝的,是奴家娘亲所给的传家之宝。”阿月说。
没一会儿,唐笑语就在脚边瞧见了那支简陋的发簪。她捡起来,笑着递给阿月,道:“喏,就在这里呢。”
阿月的面庞愈发红了。她接过发簪,小声道:“公子帮奴家找回了传家之宝,奴感激不尽。……若是有机会,奴…奴家愿……侍奉……”
后面的话,越来越小,越来越结巴。
唐笑语有点懵。
这……这是什么情况?
看唐笑语怔怔不语,阿月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鼓足勇气,大声道:“公子玉树临风,奴家愿以身相许,侍奉公子!”
……
……
寂静。
唐笑语傻了。
就在此时,她身后传来“呼啦”一声响,是营房的门帘倏然落下的响动。唐笑语僵硬地扭过身去,恰好看到霍景站在门帘前的身影。
“……啧。”霍景的墨眉蹙起,“你倒是厉害。”
不知怎的,唐笑语总觉得这一刻的宁王殿下,像极了磨牙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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