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一一二、心结

    在漫天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的银杏落叶中,叶紫就那样踏着缓慢而轻的脚步不断接近着石台,一步,两步,三步,很多步,叶英只听见衣袖翻扬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掺杂着遥远记忆中味道、又混有陌生的奇异冷香的那个人轻飘飘地落上自己所处的石台,他的脊背紧绷着僵立,完全无法思考。

    然后他被带入了不大却温暖的怀抱里。

    如同对小时候的叶英一样,在他看不见的现在,叶紫近乎虔诚地双膝跪地,放下了一贯高高在上的姿态,用拥抱孩子的姿势缓缓合拢双臂,从背后抱住了盘坐的叶英,将纤细冰凉的手,盖住了他已经不能看见任何光明的双眼。

    一种极度的疲惫感与安心感忽然从灵魂的深处迅速蔓延,顺着叶英僵立的脊柱往上攀爬,最终消失在一片黑暗的双眼中。

    他飘到遥远岁月中的记忆在一瞬间重现了。那些年,他曾经无数次因为武学上的愚钝被父亲罚跪,当年的天泽楼还是叶紫的居处,他却要被罚跪在姑姑居处的楼下,就在这座熟悉的石台上,孤零零地立着,任由青石的冰冷刺痛稚幼的膝盖,腹中饥馁难忍,他虽然倔强地垂着头不想让任何人发觉,心中却还是委屈的。

    每次被罚跪的时候,他最期望也最害怕的就是看到回来的姑姑,那时她已经拜入了唐大侠的门下,天还没亮她便会早起练剑,不畏寒暑;而极少的几次,他远远地瞧见姑姑与那位以十二稚龄便参加名剑大会还得到公孙大娘赏识的拓跋思南切磋,两人的剑法精妙绝伦,路数已然不是当年的他能够看懂的,一旁指点的唐大侠英俊的脸上开朗而愉快的笑容还是告诉年幼的叶英,只比他大了不过五岁的小姑姑究竟站在怎样的高度。

    后来的岁月里,那名常常穿着藏青色短打、一头硬黑乱发、叫拓跋思南的少年成长为同辈乃至前辈都无法匹敌的剑圣,他有着世上数一数二的卓绝剑术,有着超凡绝伦凌驾于各派掌门之上的武功,他说过的话却仍然会在无数难眠的夜里、在空荡寂寥的剑冢中回响在叶英的耳际:

    “叶紫其人,毋论武功,智谋为人都当属同辈第一人,吾不如。”

    叶英知道,似乎小姑姑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所有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为之驻足,那种力量,不像阳光那样的灿烈,也不似火光那样的灼热,更不类星光的璀璨,而是像月光,柔和又清冷、朦胧而疏离,却带着执着的、坚定的乃至决绝的方向,引导他们做出决定,并为之无悔。在她身边呆久了,就好像久居室内的人忽然推开窗子,被这样的光所沐浴影响一般,兀然间发现夜空何其寥廓,天地何其浩大,人世何其短暂渺小,但自己的举动又何其有力,能够从一个小小的浪花,影响到这个波澜壮阔的江湖。

    若不与她共进退,难逃自惭形秽。

    这样奇异的感觉让他远远地逃开小姑姑,也逃开属于姑姑和唐大侠的那方世界。他满十岁了,知道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了,他也懂得,自己和小姑姑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藏剑山庄对叶英来说很大很大,却对叶紫很小很小;这里安稳、平淡而无波,是叶英的家,却不是叶紫的归宿。她看得很远,想得很多,眼中的世界很大很大,这里终究,束不住她;而隐隐明白这里束不住她的叶英开始疏远叶紫,不再听从她的安排和教导,也不再愿意与她同住在天泽楼,尽管每日的衣食度用仍旧是她亲力亲为,忙于汲取新知识、向唐简学习的叶紫到底不是全能的,叶英的变化她虽然察觉,却做不到事事关注。

    所以,在天泽楼罚跪对叶英来说,是最难以承受的酷刑,身体上的饥饿和寒冷不断地折磨着他年幼的躯体,但心中渐渐醒悟的痛苦更加啮噬着他的心。阳光渐渐熹薄,日沉月升,柔和的月光洒在青石台上,秋风也穿过哗啦啦作响的银杏树叶打在他的身上,院落里总是静悄悄的,他却低着头,默数着姑姑回院的时辰。

    轻快的脚步由远及近地响起来,他知道,是姑姑告别唐大侠练剑回来了。年幼的叶英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扭头去看。月光将他瘦小的影子映在冰冷的石台底下,他心跳如擂鼓,惧怕着也期待着那个人的反应,果然,当他数到第三步的时候,脚步声停住了,院里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随即响起的便是衣袖逆风翻扬的声音:那个人急切地落上台子,扑到他的身后,将他搂进怀里,语带仓惶:

    “阿英,阿英?大哥又罚你?”

    那个时候她的手不似现在这般冰凉啊,她的手因为方才握剑,应该是温软的、甚至略略带着一丝汗意;她的怀抱也不该这样小,明明对于年幼的自己来说,她的怀抱不大却温暖,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后的归宿。

    叶英怔愣着,任由秋风在院子里游荡,无法言语,无法动弹,身后的怀抱已经攥紧了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攥紧了他全幅心神;眼睑上轻轻笼罩着的双手,让他一时间仿佛产生了堪称荒唐的错觉,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而自己也从未闭关,剑冢里的空荡与失明带来的黑暗,只不过是因为她用双手遮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罢了。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叹息,尖得硌人的下巴从背后缓缓抵在自己的肩头,叶英只觉得盖住自己双眼的手往下落去,他的身躯被抱紧,被一双瘦弱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岁月如潮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任由背后那个人搂住自己,衣襟上传来的冰凉濡湿告诉他,那是她的泪水。

    “阿英不哭,不是你的错!我现在就去找大哥理论!”

    “不...姑姑你别去,我没事...”

    “古道西风正萧瑟,血染红衣起悲歌,古来多少风云事,点滴秋雨入长河。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诗句,我换一首:亭台氤氲步轻尘,青石粼粼柳巷深,粉面纶巾卷中客,淡酒温壶伴残樽,如何?”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阿英,我给你讲唐大侠的故事就是想要告诉..”“我不要听!姑姑,我不想听唐大侠,你讲一讲霸刀柳庄主吧...”

    “西湖固然美,但天下大美之处绝非只有西湖啊!阿英你不知道,漠北的雪、南疆的月、西域之风沙、东海之浩阔,皆比西湖一方秀水来得震撼,一醉江湖三十春,焉得书剑解红尘,没有看过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阿英,你不懂。”

    “我不懂,可是姑姑,我知道我喜欢西湖,那就够了。”

    “好吧,你喜欢就好。”

    ......

    这样的分歧终究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不知是哪一天,唐大侠离开了,他看到小姑姑哭得双眼红肿,从那天开始叶英再也没有见过唐大侠或是少年剑圣的身影。叶紫愈发地忙碌起来,她的时间被大块大块的占用,她的剑气凌厉而不可阻挡,她的案头放满了复杂的卷宗,她在山庄的声威几乎逼近父亲,小小的叶晖甚至不怕父亲,而是怕她。

    再后来,一个瘦小的、叫严纶的老头带着白衣风流的青年来到山庄,在父亲震惊却不能阻挡的眼神中,在山庄门口小小的码头上,她轻轻地放开叶英的手,像是说起吃饭一般简单地说出告别的话语,轻易、简短得就像她的性格一样。

    就像此时此刻她在背后环抱着自己,流尽了泪却从不要求原谅:

    “阿英,我知道你心里终究是怨我的,但是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我先前的离去解释,不是为了我之后的忙碌争辩,更不为得到你的理解和原谅。离家将近二十载,在这纷繁江湖中我经历了许多悲欢离合,许多爱怨憎会,许多繁华过眼;然岁月老去,仍旧初心不泯,我并不遗憾,因为过去的峥嵘岁月我已历经,风花雪月也已看遍,人情冷暖心中自有定数。”

    “要说我唯一遗憾过的,便是错过了许多本能与你共渡的岁月、共看的风景,可是我一直在向前走,总要有选择,更必须做出取舍,不是每一条路都能给我两全其美的余地,也不是每一条路都能连接着退路,而我选择的,正是最艰难的那一条路。因为我的追求不能两全,所以我放弃了你,为此我痛苦过、挣扎过,可是此刻,我知道我不后悔,我的放弃并不是抛弃,你在这里,家人在这里,藏剑山庄也在这里,即便求不得你们的原谅,在我的心中,你们也永远是无可替代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对你说过一句话,阿英,这句话现在仍然成立:人世间最大的寂寞—— 不是形单只影;也不是身处人潮,举目无亲:而是琴瑟共鸣,却非相和之曲。”

    “生命何其有限,居于一隅,坐井观天,我做不到。”

    “我已经选择走上一条漫漫其修远的路,不会再回头;然而无论我走多远,这里依旧是我的故园山水,即便我远在千里之外,我知道山庄还是属于我的,你们也是一样。”

    “家人不会是我的全部,但永远是我的不可或缺。”

    “我只是想要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个人会永远想着你,念着你,无论何时、何地,反正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她对你的感情不会以岁月记,就连承诺也不可以。”

    这样知道的你很久很久以后,想到那个人,会先想到所有美好的回忆,回忆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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