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八、舍得

    是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吗?周身的温度褪下去,褪下去,失去愤怒,失去担忧,周遭的吵闹声噪杂声全部归于寂静,叶紫看不见内伤晕厥的令狐伤,看不见引动千机匣的唐无言,看不见身中雷震子和天女散花摇晃着向后倒去的谢云流。

    什么都看不见了,叶紫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视野中只有不远处那道明黄身影————往昔无比熟悉的如墨青丝与胜似女子清丽脱俗的精致面容,还有额角上嫣然绽开的红梅印记。

    十年生死关一出,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的出现,瞬间撕裂叶紫记忆里所有画面。

    她看他双目静阖,神态从容,微笑淡然。

    “阿...英?”

    只来得及无意识地唤出那个深藏心底很久很久的名字,如同斧头劈砍般的剧烈疼痛猛然袭来,叶紫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她又做梦了。

    梦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发生,只有小小的她和更小的叶英,两个人皆是金灿灿装饰,却没有丝毫违和感。

    仿佛漂浮在空中旁观的她看到两个小孩子在天泽楼前,闭目认真地盘坐运功,西子湖边从扶风杨柳,到断桥残雪。倏忽中时间像一个不需立字为据的承诺,因为没来得及记载,丢失的意外迅速。

    她忽然要走了。

    山庄古朴的石门前,长大一点的阿英拉住她的破军袖子,晶莹漂亮的眼中满是令人心碎的慌张:

    “小姑姑,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窒息般只想伸出手,狠狠拉住那个少女的手,不要走,你听见了么?不要走!

    无论有万般理由,能不能至少在这个梦里,留下来?

    然而杏黄衣裙的娇小少女还是轻柔地拉开那个孩子的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小脑袋,笑得无忧无虑:“小姑姑很快就回来,阿英留在山庄要每日好好的,不要太过劳累,姑姑会给你写信。”

    谢云流因为心魔发作而险些伤人,所幸被大庄主叶英出手制服,当日场面不可谓不混乱,最终谢云流恢复清醒后,并没有接受残雪剑而是只身离开,留下一句:“宁可身死道消,不叫我心蒙尘”也不知是给谁说的。原本十分精彩的名剑大会乌龙收尾,诸多围观人士作鸟兽散,此次所见皆成为他们的谈资,自此东洋剑魔、金蛇剑客、金银魔手、七秀燕秀等人的高超武艺又将在江湖中掀起新的传说。

    对于那些曾经隐藏在幕后的,或是已然地位超然之人,他们关注的则是,当年的那个人终于要正面回归。

    不过此时他们关注的那人,也就是叶紫,已经原因不明地昏迷三日,诸多大夫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她出了什么问题,甚至已经传讯到万花谷,裴元当即便出谷往藏剑这边赶;与此同时接到唐无言传讯的唐简也大惊失色,即刻丢下手头的事情快马加鞭而来。

    “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神经粗大如叶出尘也开始担忧,到明日就满四天,四天四夜米水不进,这样下去就是铁人也撑不住啊!唐无言拧紧眉毛:“是不是上次的后遗症?上次往雁门关走不是出过事情吗?”“就算是雁门关出事,也不可能会有这种昏迷不醒的后遗症吧!”

    叶出尘摇头:“她除却昏迷根本没有别的症状。啊,大师兄!”转脸看到令狐伤默立在漆柱侧,神情阴翳,他连忙招呼。

    “嗯。”令狐伤冲他俩点点头,不顾刚要说什么就被唐无言拉走的叶出尘,径自推开门往无人的内室走去。

    床榻上叶紫秀眉紧蹙,双唇因为滴米未进而干燥苍白,消瘦下去的脸颊愈发显得下巴尖尖。令狐伤心中爬上一丝细小的酸涩,轻轻坐下来垂眸静静端详她。见她月白单衣露出的手紧紧攥着唐草纹锦被,令狐伤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指掰开包进自己的掌心,又伸出左手想要抚平她拧做一团的眉目,却如何都抚不平。

    师父,快醒过来...这样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坐了片刻,令狐伤正要起身出去叫侍女来给她擦脸,手忽然被她握住,他一惊,还未及扭头,就被身后猛然扑上来的温热抱了个满怀。

    “阿英,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从梦魇中挣扎而出的叶紫无意识地念叨,双臂环绕着青年劲瘦腰身。她将脸贴在他背后,只语无伦次连声地说着对不起,眼泪从张大的茫然双眸中急切地流下来在霜白镶金锦袍上氤氲开。

    如同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令狐伤心底还未冒头的狂喜忽然间烟消云散,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拉开她搂住自己的手臂,转身抵着她的额头直看向她伧惶的目光:“师父,你醒醒。”

    师父,你看清楚,我是谁。

    师父,我不是叶英,我是令狐伤。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一瞬间敲碎了叶紫混乱的脑海。令狐伤看见她愣在那里,两眼中复杂而汹涌的情绪若退潮般不见踪影,一层层冲刷最终变回往日他所熟悉的平静,平静中又有一些东西深深往下坠去,正像是他脑海中一些东西在慢慢抽离。她后退一点推开令狐伤,侧过脸,声音颓然又冷淡:“抱歉。你先出去吧,我想静一会。”

    站在西湖边,恍然穿越了十年时光,叶英立在银杏树下,望着远处波光粼粼,即便他已经看不见,即便身边已经没有想要一起看的人,他还是沉静而固执地立着。

    她回来了,有生以来,叶英从未如那天听闻剑冢弟子说漏嘴一般失却淡然,推开石门,空气里虎跑泉的湿意扑面而来,剑冢之外的流年岁月也扑面而来,打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西子湖畔的一景一物灵山秀水还是那般吧?她,也还是从前的样子吗?

    他不敢肯定,可惜也不能再看一眼了。

    自他因血脉逆流闭关,剑冢里无声无息的黑暗岁月掩埋了他的尘封过往。这天地间,仿佛只有手中的剑,才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他几乎快要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她离开之后,年幼的自己等待迟迟白鸽时,心底生发的微小焦灼。

    只有那个时候,父亲才会叫来他坐在一起,给他看她的来信:“...阿英要好好照顾自己,听闻这些天杭州冷,记得多穿衣物,修习剑法不要过于劳累了。”

    年幼的叶英在书信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嗯,姑姑也要保重。阿英很想念姑姑。”

    往来一共四十八封。直到桂花满怀,书信突然中断。他不甘心地写了一封又一封,可那些轻飘飘的纸张却像是消融在了空气中的雪花,杳无音讯。时节流转,天气又随着季节的变化逐渐寒冷起来。后来他终于知道,她死了。

    或许是真的吧。叶英秀丽的脸上绽出一个朦胧飘忽的微笑,应该早就猜到了啊。

    他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桥下的波纹,浮在江面上的黄昏,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多么像现世安稳。

    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像在他心中,她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

    “你这脉象很是奇怪,但身体无恙。”裴元扣住叶紫脉心,来来回回诊了半天,抬眼看她一派沉静,才收手说:“莫名昏厥不可大意,你最好之后注意着些。”

    “无妨,若是叶姑娘有什么情况,我这边随行可以即刻为她诊治的。”阿麻吕不在意地说,自日轮山城欠了叶紫人情,他早前接到打荻花的邀约就准备过来,正好裴元又紧急出发他便一起随行了。

    “谢谢裴先生。”叶紫点头道谢,除却面色虚白,神情已全然恢复了往日冷静理智。她接过身侧叶琦菲递过来的米汤慢慢地喝,垂眸不去看裴元复杂苦涩的神情:“抱歉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招待二位,请先往洗心堂吧,自然会有人安排。”阿麻吕看了她一眼,随即拉起裴元往外走:“师兄,叶姑娘现在正需要休息,走吧。小邪子,跟师父一起去洗心堂。”

    “琦菲,你去请郭岩帮主,顺道叫无言来。”叶紫喝完米汤,对一旁长高了些的叶琦菲少女抚慰笑道:“不用照顾我了,请完他们就去见你大伯二伯吧,好久没见面他们肯定也很想你。”

    “师父...”叶琦菲有些担忧迟疑,见她似乎并没有大碍,半晌才点点头转身出门。

    倚靠床栏半坐着,叶紫脑海里却是一片清明,她之前究竟在纠结些什么呢?是安稳生活,还是风里来浪里去的颠簸不安,似乎一直萦绕纠缠她不得消停,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这个,消除那个,但是很明显她并没有真正坚定立场。她只不过是在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你要保护别人,你要干掉敌人,你要阻止安禄山,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相信,让自己忘记对平静生活的内心渴望。

    垂着头,叶紫面无表情地叩问自己,她是不是太自信也自私了?

    叶紫,你在干什么,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以前她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答案,说自己都是为了别人好,可现在这种说辞终于被推翻,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是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可惜现在时间不够了,来不及继续往下探究更深切。

    找不到为什么的答案,就放弃这个问题吧。不是她的,就不是她的,命中无他强求无用。就像她总是告诉几个徒弟要学着独立,也在以身作则地独立着,自己却到现在才明白,有些事,不是强调就是真的,不是执行就可以实现。

    “有些事情,没人能替你做。有些事情,现在有人替你做,但迟早你也要独自面对。

    也许一路江湖你从未寂寞,但最终人来人往始终在走的只有你自己。”恍然间她似乎又回想起当年唐简的教诲。

    既如此,便继续前进,往昔不再后悔,往后不再彷徨。凡事都必然有舍有得,若是舍不得,如何能得。她在治世,自然能寻得一人偕老,半生安稳,可乱世将起,又如何能偏安一隅置若罔闻?

    她不会再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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