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绛婷无骨惊弦引,康雪烛素手着清颜”说的是两个惊才绝艳,并称当世的人物。
中唐以来,歌舞琴棋,书画工笔的技艺之多之精,远远超越了历代。宫廷之中有玄宗李隆基一手栽培的梨园子弟,有安禄山、杨玉环的胡旋疾舞;武林之中更是高士辈出,公孙一脉的剑舞、吴公道子的书画、掌上乾坤的雕镂、酒中仙人的诗句,件件皆是一时无两。
但天宝以来,风华最著的却始终是两个人,江湖中人皆称他们为——“无骨惊弦,素手清颜”。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
七岁那年,高绛婷从家乡山穷水恶的赤贫,来江南扬州垂柳扬花的富庶。
时近傍晚,且绵绵地下着雨,她在船头抬起眼,看到辽阔的江,半面霞光,半面比肩紧挨的精致画舫。七秀坊码头苔染的石,缠住丝滑的流水。暮霭中远远近近的屋顶,其间莫名惊起的鸟儿,振翅飞向天际。
当师父公孙摸着她的头,悲悯又笃定地断言她天资所限,体质柔弱,无法将《霓裳羽衣》身法修习到高妙境界,失望灭顶而来。于是她日日苦练琴技,坊中一把七十六弦的箜篌,终有日素手翻飞弦间,游刃有余。
她尽邀名士,在扬州七秀坊内献奏一曲,曲消音散良久之后,众人仍是呆若木鸡。在场之人不乏见识广博之辈,如此音色竟是无人可以形容,更有多人数日流连于七秀坊不忍离去,但求再闻一曲,无骨惊弦之名遂天下皆知。自此之后,庙堂江湖,高门名士争相入坊,往往求一曲而不可得。
江湖胜传“无骨惊弦,素手清颜”,她听闻了,也只是淡笑。她的世界如澄潭月影,除了指尖的弦,再无其它。
倘若不是那次相见,世间是否能多个快乐的孩子?
那日,万花名士康雪烛不远千里,来坊中求她一曲。只一个照面,她便沉沦。
他眼中有那么深的执念,隐忍、肆意,她知道,自己遇到了同类。一曲既罢,康雪烛惊为天人,喃喃言道:“天下再无如此妙手。”欣赏与倾慕的神情,看进她眼里,眉间心上都是蜜糖融化了似的丝丝的甜。
他邀她回万花谷,说要给她雕刻举世无双的像,哪怕那尊貂蝉拜月也无法盖过它的风采。
她不在乎,但是她欢喜。
开元二十一年七月初五,康雪烛初履万花,以落星湖中之水和湖底泥沙挥手雕就了万花谷如今驰名江湖的“貂禅拜月”,从此声名响彻天下。那日,他从晨间开始雕起,及至晌午,身形乃成,只观其形,周遭众人目光皆已无法旁移,待到刀工入颜,挥手之间,面目明了,众人更是颠倒。定睛看时,那秀目依稀传情,神色浑然迷离,身姿随和风微动,眉眼之间,竟似有无数厚意轻愁未曾言出。
工圣观后,久久无言,唯留有四字评语:“雪烛素手,境入微毫”。他恍若未闻,只觉那貂蝉愁眉不展的样子似曾相识。
年少之时,痴迷雕刻技艺,康雪烛竟未注意所爱女子何时惹的一身病。待到他知晓,彼此都明了无望。春来,从倭国移过来的樱花在庭院里飘飞得纷纷扬扬。他扶了她去看,那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是以铭心刻骨。
他记得当日花雨中,她撑起伞,敛眉道:“落花太伤,我不忍看。”
在一起的这几年,他从来没有仔细咀嚼过她的话语,不明白其间究竟含着怎样玲珑的心思。于他而言,除了手中的刀,世间再无其它值得挂怀。他只一心寻求技艺上至高境界,现在的雕刻只能愚弄世人,万万是不能满足的。如此,心高气傲的执念。
缠绵病榻几年,最后的时光,她轻声说:“人们只能想得起对自己好的人。所以,不管今后我去哪里,决计不会记起你。”他怵然而惊。第一次有刻刀之外的东西,让他觉得锋利。凛然、坚韧、决绝地,直指人心。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决心为亡妻雕刻举世无双的像。他要她矜袖敛眉的模样借此不朽,纵使貂蝉西子再世也不能超越它的风华。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出嫁那年,文秋还小。她只晓得自己要嫁的,是天纵的奇才。
她穿着大红,璎珞矜严地站在他面前,双手藏在宽大的袖中,紧紧地握着他雕刻的人偶。玉石质地冰凉,她轻轻地抚摸他雕刻的每一丝纹理,满脸绯红。恋慕源于崇拜,爱上这么一个男子,根本只是等闲。
然而康雪烛看她只是淡淡的。即使隐居在东海,从小到大他见过的佳人依旧不计其数,其中不乏名满天下者。他居室中的每一尊雕像,都能让这个小丫头自惭形秽。
文秋却是纯粹的人。喜欢便是喜欢了,难过便是难过了,柔弱却坚韧,温和却决断。让人想起蒲草,韧在骨子里。她收拾他的居室,挨了责怪,再也不踏足一步;她央求他为自己雕像,遭了拒绝,再也不曾提起。
她缠着他说话。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不懂,不是多说话就能改变的。
她于是默然。
不仅仅是一再伤心,还是一再失望。
他是追求完美之人,想要所雕之像美好至难以增减半分,但此等技艺,世间从来未现。他整日寻找美貌女子为其塑像,正所谓百尺竿头,难尽一步,一直未能成功,烦恶难忍之下,他终于想出一个法子:捕捉山中走兽,以利刃入之,逐个而解。刃入蹄腿肌理之时,他手上便感悟其筋肉质地;鲜血流出之际,他便观之色泽明淡;刃贴骨骼之时,他便察其体格壮弱,待有所感悟之后,再以刻刀雕之,果然大有进境。
如是经年,所雕走兽飞禽几可乱真,但人物雕塑仍然进境甚微。他喃喃自语道:“盖因鸟兽之筋络骨骼,毕竟与人差异甚大,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闻言心惊,手中的刺绣纠结成杂乱。
冬季,他带她拜访故友。回来时,霜月皓洁,白雪覆盖天地。风停歇,万籁俱静。千山万壑沉眠在夜色里。
她跟在他身后蹒跚地走:“小时候,祖父仕途失意,举家南迁到僻壤。不想在山中遇到山贼。在长辈们将我们几个孩子护到身后,妄想以自己血肉之躯挡住冰凉的刀刃。我当时害怕极了,胡乱拨开人,使劲逃跑……”
他有些讶异,扭头却看见她落在十步之外。
“从没那么渴望过逃离……你晓得那种害怕吗?——一如现在。”
她站得远远的哭得惊惶,站在雪地中,身后的道路延伸到夜色尽头。
他第一次看到她哭,有些不明就里的无措。但是他顿悟,这个女子一念间就可能转身逃离,然后在他看不到的岁月里好好活着或者郁郁而终。他抗拒她这样离去:“山路滑,我背你走。”
那夜,他背着她走山路。“你不要哭,眼泪要结冰的。”
她闻言,越发哭得不依不饶。从此,他再未动剖解活人的念头。直到,她彻底离开。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康雪烛为文秋雕刻,始终觉得无法尽其完美。
于是他别离深山,出入江南烟花之地,看到中意女子便设法掠去,与走兽一般逐个而解,细细研究,以他家传武学,竟无人发现。如此数年,他所雕女子,已是神容并似。而后又寻一法,他四处寻找世间相貌完美的女子,但人体部分出众已是难寻,身体各部位尽皆无可挑剔之人实在罕有。
康雪烛闻听万花谷中人才鼎盛,遂投奔万花,待声名广播之后,行事更是方便,四处寻找各部位完美之人,携来谷中琢磨。数年之内眼耳口鼻,脚腿胸臀各种优异之部位皆已被他寻觅,唯有一双妙手尚无着落。只因康雪烛自认自己的妙手要比天下女子更加无缺无憾,想要找到更佳之手实在太过困难,几次欲引刀入之,又唯恐手上筋肉散尽,只余骨骼后无法再现绝世工艺,踌躇反侧,始终难决。
待到康雪烛得见高绛婷引弦轻柔的无骨之手,慨叹上天果然不负他这般苦心。欣喜若狂之下,生怕天下再无此等机缘,于是当即引高绛婷入谷,却终于被当众揭穿。
当那黑衣女子声声指控着自己的时候,康雪烛心内兀然好笑:呵,世间之人也不过如此。
真水无香啊!他雕尽世间之物,却终究没有得到她的心。
不,或许他曾经得到过,却又被他无情地抛弃。
后来的后来,当他仰望着顽童书院的一方天空,当他在南诏皇宫看着面前陈和尚倒下,一剑穿心,康雪烛的脸上,还是浮现着那般笑容。
雕刻之至为何?
一字曰: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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