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八、看花

    这天晚上叶紫回去了圣兽潭。

    天早已黑沉,教众具已回到自己家中,只留着几个值夜的弟子远远地在那排石屋尽头的小房里。万籁俱寂,灯光幽然,曲不瘾收拾手头纸笔,待要安寝,耳边恍惚便响起少女离开前的殷殷嘱托“....早些睡....”面上不自觉地浮起笑容,却听见门口一响,身形下意识紧绷还未出手,便看清了闯入之人的面容————正是醉酒夜归的叶紫。

    他有些不明情况,脑中懵然之下,身体却先想法动了,移步上前去扶住跌跌撞撞的少女,止住她向前冲去的身形,掌中的纤腰如此的细弱就好像一掰就断裂的瓷器,却有着不属于瓷器的温热触感。

    低下头,他看向怀里站不稳的女孩,空气里浓烈的酒气让他瞬间明白缘由,低笑着摇头:“看来艾黎长老不在啊,又跟着容夏胡闹....这么重的酒气,也不知道喝了多少...”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纵容。伸出另一只手轻松架起女孩子的腿,他听见对方传来不满的低声咕哝,正要把她放到背上去,却被一只灵巧冰凉带着夜深寒气的手钻入披风,绕上他的腰侧。

    他蓦然一僵。

    怀里的女孩却发出一声愉悦的笑,像菟丝子缠绕上一株高大的橡树,她紧紧攀附着他,柔弱无骨的手向上滑去勾紧他的脖子,纤细冰凉的指尖伸进他有些散乱的黑发中间,将与之完全相反的灼热的小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温柔柔腻的触感出现在他的锁骨上。

    她在吻他。

    戳痛他的肩胛一样烫着他,几乎让他抛下怀里的女孩转身就走。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浑浑噩噩地站着,几乎不能思考,也不想思考。一股诡异的酥麻顺着脊椎可耻地窜上他的后背,让他僵立原地,进退不得,胸膛中却如同潮水一般弥漫了柔软的酸痛。灯光温暖晕染着屋子将寒冷隔绝在外,让他能看见映照下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埋在颈窝细碎吻噬着像小动物一样,长长的睫毛轻轻的煽动像是刷在他的心上。

    唇间突然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抱紧她,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就能驱逐那奇怪的痛觉似的。

    于是便真的被她怀中的东西硌痛了,醉酒的女孩子停下吻着他的动作,只是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一刹那,仅仅不存在一般的一刹那,他才感到灼热得要燃烧起来般的锁骨边划过一丝凉意,就被女孩子发出的古怪笑声抽去全部的注意力,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在寂静的石屋里清晰得有些过分,随着笑声,另一只藏在怀里的纤手抽出来了,顺带着一个小而精美的银制酒壶。她一边笑着一边把酒壶往唇边送去,遮掩在长睫下深黑的瞳孔如同逢魔之刻的夜晚,燃烧,像地狱。

    那极恶的,最黑的野兽一般挣扎欲出的疯狂啊,便笑着如同引诱人心的山鬼一般,送上至美至臻的红唇。

    静立的黑发男人睁大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冷冽幽香,没有咬紧的牙关被轻易灌进烈酒——铺天盖地辛辣苦涩地埋没他的味觉、嗅觉,乃至席卷全部感官,焦灼地点燃他心底隐藏已久的贪婪和轻浮。伸出手扣住女孩的后脑,他毫不留情地吻回去。

    这是一个凶狠、恶念,却充满奇怪悲伤的吻。

    让人揪心的吻。

    他感觉整个人都灼热起来动了那隐藏已久的欲念时候,才发现怀里做出如此大胆逾越举动的女孩已经歪着头酣然睡去了。暧昧灯光下,她那无比熟悉顺眼的面容上,满是交错干涸的泪痕,很像是大哭过一场的。

    被蛊惑般,俊美的圣蝎使抬起手,轻轻顺着她脸的轮廓边沿滑过,这画面看起来亲密又危险,但是现在他的神思却与充满欲望的身体相剥离开,只是遵从本心地做出这个毫无企图与杂念的单纯举动。

    这张脸无疑很美,现在看来,美得天真又悲伤。

    不完全属于有着那样一双乌黑瞳孔的灵魂。

    曲不瘾脑海中涌现出许许多多的纷乱画面。

    现在究竟把她当谁,她又是谁,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初见她在哪里呢?是那个洪流般可怕的雨夜走不到尽头的路,倒在门口却仰头出现在视野的那把伞,还是尸王即将冲到面前,猛然睁开的那双冷峻的眼?是如何相识的?是毫不设防精心照料的日日夜夜,绕过伤口的绷带一圈又一圈,还是无微不至侍奉身边的光阴齿序,无论衣食住行都被润物无声地渗透?

    她是谁?

    他把她当做谁?

    对他来说她到底是谁?

    他这辈子都找不到答案了。

    喜欢一个人或许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爱上一个人却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远从很久远很久远以前,她出现在他快模糊的眼里,那把遮去疾风骤雨的嫣红的伞,到如今,他身边每件衣物的款式、用料,每餐饭的菜式,房间里每个东西摆放的位置,乃至他每个抬眼的瞬间,空气般充斥着永远在他目之所及之处的身影。这是一张巨大的网,猎手以自己天真无邪的样子做饵食,待在网里,时刻等待着猎物入局。

    泼天赌局,弥天大谎。

    她赢得漂亮。

    都说,游戏而已,谁先认真谁就输了。她先认真,但她没输。

    其实是谁先爱上,谁就输的一塌糊涂。一步错,步步错,退无可退,满盘皆输。

    所谓初心是什么呢?

    其实就是最开始的时候,是最单纯的,也是最快乐的,因为没有掺杂那么多恩怨、爱恨,也就无所谓计较、攀比,更没有背叛、离开。

    她的初心是什么?是藏剑山庄,是西湖边的家,是古板严苛的长兄,是天泽楼前沉默的纤细少年,是四季剑法挽起的剑花——她的归属,她灵魂的起誓,她有生之年都会铭刻在心底,不敢忘不会忘的地方。在这四顾无人的偌大江湖里,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归宿,是她受了伤可以无条件依靠的地方。

    “藏剑西湖,君子如风,恭迎大小姐回庄!”多少年魂牵梦绕总能听见守卫们齐齐喊着,告诉她,这里是她的港湾,受了欺负回来,不用怕。

    她在梦里哭的无声无息——

    就让我们停在那些日子里好不好。

    停在最开始,后面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好不好。

    ——但愿,一觉醒来,不再痛苦

    他的初心又是什么?

    最早最早他不明白初心,活得自在也活得糊涂,待得他刚刚明白初心是重要的东西,他生命中刚刚发现的重要的东西就被毁在面前。自小离家,不知父母早亡,多年后才与孪生兄弟相认,他便死在南屏山的大雨里,无声无息。

    受着重伤仍然想要报仇的他艰难在雨夜前行,最终倒在她的门前,不是他、他、他亦或什么别的人门前,而是她的门前。

    素不相识的她的门前,那么巧。

    那夜的雨下得那么大,那么急,他感觉力气随着血一起流走,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同孪生兄弟一般,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样一场大雨里。

    门开了。

    雨水哗啦啦地冲透他倒在路边的身躯,伴着血腥与泥泞,他昏乱中挣扎着用最后一点点力气抬起头,不顾灌进眼里的雨水,喉头发出低沉的响声,努力仰视着企图看清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影。

    一双金丝边的绣履,往上是杏黄色的广袖衣裙,再往上是披肩的如云黑发,精致的容貌和柔软的齐眉刘海。

    雨停了?不,原来是她把自己那把嫣红的罗伞移到自己头上.....原来再往上就是罗伞啊。

    这是他昏迷过去前的最后一点点意识。

    他后来觉得,那是人生中不多的最快乐的时光。

    他还没有背叛,她还没有走,稻香村满天的蒲公英飞扬如雪,空气里浮动着忍冬花的暗香。

    他们并肩站在小镜湖边眺望远方逐渐消沉的斜阳,温好的酒置放在一边。

    一切都完满地刚刚好。

    她似乎曾经给自己说过,要去看那君山八百里洞庭湖开遍桃花。

    天色已暗,雨中开始夹杂着暗雷,多少年以后他独自一人淋着雨走在回去的路上,仿佛还能听到很久以前那个少女银铃一样的笑闹声。

    岁月蹉跎,那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雾里看花,花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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