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是个大晴天,江南春早,大家早已经换上了春衫。蔼哥儿一身翠蓝色的箭袖,腰间挂了个荷包,悬着的玉玦碧绿若滴,随着他跳下车的动作,在阳光下很是夺目。
下车后他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转头等着丫头搀了房氏下车,自己上前亲扶了,慢慢向着内宅而去。二门上李富家的满面笑容地迎在那里:“沈太太来了,我们太太本该亲迎,可是总督太太打发人来给姑娘贺生辰,太太无法,只好让奴才过来请沈太太千万多担待。”
房氏看着笑得一脸诚恳的李富家的,觉得眼前这位管家娘子,比自己头一次来时见的奴才都知礼,一面笑着让她起来,一面问:“总督太太竟然派人过来,你们太太自然要好生招呼。我又不是外人。”
林富家的闻言把腰又弯了弯:“是,我们太太也说,还请沈太太替她陪陪几位太太。”说着自己侧身在前引导,把房氏与蔼哥儿一起带向偏厅用茶。
蔼哥儿就没有房氏那么多顾忌,向着林富家的问道:“总督太太差了几个人过来,什么时候到的?”
林富家的知无不言:“来了不过半个时辰,一共来了四位管家娘子。给姑娘带了好些玩意,太太收也不好,不收又怕伤了总督太太的脸面。”
这下不光蔼哥儿,就是房氏也微皱了眉。江南总督姓时,官致从二品,论品级与林如海只高一级,却主一省军政。林如海纵管着盐务,可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地头蛇,按说不该如此看重黛玉这样一个小娃娃的周岁才是。
可那些管家娘子半个时辰前才到,显然是特意掐算了日子。此世行路不易,总督衙门驻金陵,虽然离得不甚远,一般这种事儿也会打个提前量,免得路上有什么突发之事,如此一算那些人至少昨天就该到扬州了。
住在谁家呢?蔼哥儿是不信几位管家娘子是住客栈之人。别人不说,就是知府杨森知道总督府来人,也会请进府里好生招待。
胡思乱想不得头绪间,已经到了偏厅。里头隐隐传来了女人们的说话声,让蔼哥儿拉着房氏的手都有些紧。没办法,前世也看过宫斗宅斗剧,加上总督府突然打发人来,让蔼哥儿成功地阴谋论了。
房氏也发现一路来蔼哥儿太过安静,轻轻晃了一下他的手以做提醒,面上已经带了笑容。蔼哥儿提起精神,对着那几位太太蹂/躏自己的胖脸还算从容。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每位太太都送了表礼。
这几位是林如海盐政属官的家眷,还不够资格与府城其他官眷走动,今日也算是第一次见到蔼哥儿。
不一会儿,贾敏的大丫头春风就来到了偏厅,向着房氏行礼:“沈太太,总督府的管家娘子们想拜见太太。”
说是拜见,却要房氏去正房相见,还真觉得自己宰相门前七品官了。蔼哥儿纵是心头不满,却还是小心地扶着房氏一起向着正房而去。
春风小声地向着房氏道:“那几位管家娘子句句不离他们府里的孙少爷,还要见咱们姑娘。太太无法,只好说了已经与公子定亲之事,她们就要见太太。”
房氏听了点点头,蔼哥儿不期然地想起沈尚书年前的那一封信。两人都没说话,只相互位着的手紧了紧。春风把要传的话传完,帮着扶房氏上台阶:“沈太太小心脚下。”
小丫头已经打起帘子,贾敏也从主位上站了起来,笑向进来的房氏道:“你身子不方便,本不该劳动你。只玉儿将来是你们家的人,若不让你看看她抓了什么,怕你心里没底。”
都说三岁看老,这个时候的人对抓周有着迷之信服,只看贾石头抓了胭脂能让贾政抓狂就知道了。贾敏这样说,一是显得二人亲昵,二来也是为了让总督府的管家娘子们知难而退。
做主人的贾敏都起身相迎,那四个女人也不敢太过拿大,跟着起身。就见房氏穿了宽松的亮蓝襦衣,并未束腰,看着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了。
等贾敏邀了房氏入座,介绍完了下首的几位管家娘子,其中一个已经含笑道:“早听说沈学士家好教养,好家风,家里诸位太太奶奶个顶个都是钟灵毓秀的。我们太太几次和我们说,沈太太常居扬州,恨不能相见。这次我们有缘法与沈太太见一面,回去也好和我们太太说嘴。”
房氏面上虽有笑,却并不刻意亲近:“我也常想拜会总督太太,只我们老爷官职低微,又不得擅离地方,也就缘悭一面。还请多多替我致上总督太太,来日总督大人入阁,京中总有相见之日。”
那位管家娘子嘴动了两下,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才好。刚才她话里确有挑理之意,可是人家房氏已经说了缘由,还祝福她们家老爷能入阁拜相,总不能自己说老爷没那么大的能耐。
最主要的是,房氏说得很清楚,大家将来京中可以相见。纵是常笑京官穷,可谁也不敢说管着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家穷。别说他们家老爷能不能入阁,就是入了阁进了京,还能越得过三朝老臣的沈学士去?别看人家已经致仕,致仕前圣人可是赏了太师的荣衔。
大意了,以为这沈知州太太不过刚随夫外任,见到上官家、还是一省总督家的管家娘子总要客气些,可是人家客气是客气,里头的软钉子也是实打实的。
那妇人脑子转得也快:“我们老爷一心为圣人效命,只想着一省平安替圣人分忧,别的并不敢想。”
蔼哥儿自己悄悄翻了个白眼,你是总督太太吗,说出这样的话不怕硌了牙。他这里还没腹诽完,人家已经把注意力放到了他身上:“这就是小公子吧,看上去可真精神。”说着也要向蔼哥儿伸手,蔼哥儿却退后了一步,并不弯腰,只轻声道了一句:“妹妹生辰,倒劳总督夫人惦记着,还劳动嬷嬷们一路奔波,沈越在这里替妹妹谢过各位。”
说完也不管那妇人的脸色:“来人。”锦儿应声而入,手里捧了一个托盘,上头整整齐齐的四个荷包。蔼哥儿一挥手,锦儿到管家娘子面前福了下去:“嬷嬷们辛苦了。”挨排一人送上一个荷包。
房氏在上首笑道:“不知道嬷嬷们来,不成敬意。”那四个管家娘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蔼哥儿跟着道:“若不是嬷嬷们还要回省城复命,怎么也该请嬷嬷们过府盘恒几日,些许车资,给嬷嬷们路上添茶吧。”
话说得极客气,话里的意思极不客气:你们不请自来,咱们招待是情份,不招待是本份。几个管家娘子无法,还得一一谢赏。贾敏也趁机□□风带了几位下去用饭。
等人走了,贾敏不顾形象地委顿了下去,向着房氏报歉地道:“你别笑我,这几位实在难缠,让人招架不住。”
房氏了然一笑:“我已经领教了,的确不客气。”
能嫁入沈家,房氏娘家自非等闲,原本在京中往来交际,以沈家与娘家两重身份在身,也是众星捧月的人物,何曾受过几个奴才的腌臜气?就算刚才自己未吃亏,心里还是觉得膈应:“不知道咱们这位总督太太出身哪家,真真让人开眼界。”
贾敏听了脸上一红:“是镇国公家一等将军牛忠的嫡亲妹子。算来还是我的长辈,所以有些话我也只好装听不见。”
房氏听到镇国公,就明白过来:“你们都是老亲。若是早知道,我该多送些表礼才是。”
贾敏渐渐缓了过来,坐直了身子:“什么表礼不表礼,不过是几个奴才。时总督家原也是老臣,只是家里长辈去得早有些败落,当年牛家也想过退亲,偏总督太太一心要嫁,到底遂了心愿。又用嫁妆帮衬着夫君打点,总督娶妻后官运也上来了,财力也有了,因此上一向敬妻如母,对总督太太言听计从。”
房氏点了点头,蔼哥儿更觉得这样的消息,是与沈任在外走动听不到的。也就仗着两府如今定了亲,要不贾敏也不可能把这样的秘辛说与房氏听。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与房氏怕是把总督太太得罪得狠了,那位吹吹枕头风,沈任可能要吃挂落:“我让人带信给二爷吧?”
房氏摇头:“今日她们家中来得只是女人,说出去也是她们无礼在先。等回去后我与太太捎信也就是了。”后宅的事儿还是后宅解决的好。
贾敏听了脸又是一红,尽管牛家与荣国府只是同为八公,可原来她一向认为这八公一荣俱荣,规矩礼数是人人称赞的,没想到房氏轻轻说出无礼二字,直接揭开了上头的遮羞布。
房氏看出她的尴尬:“玉儿呢?看时辰也快到了,是等着林大人回来还是直接抓周?”
贾敏得她提醒,自失地一笑,自己何必还想着什么四王八公,即已经想着好好调理身子,就只管装听不到好了。向着房氏一笑:“我们老爷上衙前特意吩咐了,务必要等着他回来再让玉儿抓周。”
蔼哥儿已经忍不住:“我去看玉儿。”
没等走,春风已经急急进来:“老爷带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回来,说让抱着姑娘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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