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的人,或者他自己以为已然隐藏得很好了,但我仍然渐渐察觉到他对我微妙的负面情绪。
我摸不清缘由,便只能猜测他是在山外听过我的名字。虽然稳坐洪荒凶兽头把交椅的应龙能听说过我也是我的荣幸,但他的反应确是让我很是不解。
毕竟,我还以为他听到我的“事迹”会与我颇有共同话题呢。
有一次,他在溪边叫住我,思索许久才道:“……你是青泽?”
我道:“正是。”
他道:“你……”
我道:“都是真的。”
他愣了一下,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便送佛送到西,又含笑道:“还有些外界不知道的,也是真的。”
他是恶人,我也是恶人。他杀神族,我挑起神族以外的各族屠戮。我们分工明确,各有所长,最应当做朋友。
应龙却不想同我做朋友。
他听了我的言语,又见了我的神色,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我言下之意,皱着眉头道:“白泽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这人对我和对白泽可真真是两幅面孔。
说实话,我被他这句话伤到了。我伤心不是因为他说我坏,而是他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把白泽看得那样好。
我青泽向来锱铢必较,他让我不开心,我也不能让他讨了好去。
我冷嘲热讽:“大人怕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天下若说还有谁名声比我更差,那也只有大人您了。我行恶事,但不会同族相残,但大人您可是毫不讲同族之情。难道您觉得自己清白无辜不成?”
应龙沉声道:“神族与其余各族又有何不同?无非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强而自觉尊贵罢了。你除了把神族的命当命,还会把谁的命当命?”
还是那句话,他对着白泽和对着我,当真是两幅面孔。
我道:“大人与别的神族又有何不同?无非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强自觉尊贵罢了。你除了把自己的命当命,还会把谁的命当命?”
我只是把他的话换了个主语,原封不动扔回给他,他却愣住了。
过了半晌,他说:“并无不同。”
其实两者相差甚远,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有些落寞,仿佛早早地意识到了自己必不得善终的结果。
我这才发现,他和我不是同路人。
我杀戮时是真的快乐,因为我从杀戮间看到了欲望、贪婪、仇恨、恐惧,直到我对此也感到麻木。
而他痛苦得犹如被献祭的祭品,每次上山寻白泽就如同在求救一般。
可白泽既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的人。
我也听不到,但我能闻到。
我能闻到他偶尔上山时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那必定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神族留下的。
后来我更倾向于把他做的事情当做一件行为艺术。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他最憎恶的事情,可他憎恶的事情又是这世间铁一般的逻辑。
就如同我不知应龙到底存活了多久,我也不知这洪荒从何时开始,何时才会结束。就我所知,这漫长的洪荒,迄今为止至少已有数十亿年。数十亿年的时光里,世间皆为混沌蒙昧,一片浑浊,一片混乱。没有秩序、没有光明、没有未来。只有动荡不安、只有一切在黑暗里滋长的恶意和来不及隐藏的尸体。
一如强大的修士可以杀掉弱小的修士,强大的精怪可以杀掉弱小的精怪,强大的神族也可以杀掉弱小的神族。
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杀掉其他的神族,厉害的人总归是有些怪癖。
一次应龙下山的时候,被一位潜入山中的小贼偷袭。我仍在说着些不太好听的风凉话,却被一直不理我的应龙突然伸手拦住,很有气势地给了我一个“此事与你无关”的眼神,示意我躲到后面去避战。
他就是这点不好。
待那小贼从树林里出来,竟是一位模样清秀的少年。他手握一支状似骨头的玉质乐器,吹奏起来仿若鬼泣。音波如刀锋一般向我们攻来,被应龙长袖一掷挥散了。
饶是我这样喜好煽风点火的人,也觉得两方相差太过悬殊,没有可以火上浇油的余地,只得悻悻等应龙收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应龙看清他的年纪,也是愣了,尚来不及反应便见对方又是几层音波利剑一般攻了过来,那音波范围甚广,有几道划破了应龙的外套,还有一道在应龙脸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这竟是一位小神。
那小神不出三五个回合便被应龙夺了兵器,用法印封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用憎恨的眼神看着应龙,骂得甚为难听,骂够了才闭上眼睛仰起头做赴死之姿,脸上带着不屑的笑意。
应龙面无表情看着他,把兵器扔到他一旁的地上,就这么离开了。
实不相瞒,这少年的武器实在太有辨识度,当我第一眼看清,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他名唤玉骨笛,据说自幼被其父亲从硬生生他体内抽出一根胫骨打造成了现在用的武器——一根似骨非骨、似笛非笛的乐器。这武器上刻了九百九十九道阵法,方显得材质若金玉,威力甚大。
他父亲是个喜怒无常的古神,时而风流多情,时而多疑嗜杀,听他刚才所言,似乎是死在了应龙的手上。据说这俩父子断绝关系已久,万万没想到玉骨笛竟然是个为父报仇不顾性命的孝子。
他的武器上每道阵法的附加属性都不同,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哪次攻击是附加了什么效果。可这玉骨笛虽然玄妙也不敌双方天堑般的实力差距,这攻击本应连应龙的身也近不得。
不过是年纪小些,竟让应龙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
应龙脸上被划伤的那道口子之后过了数年都不曾恢复,那一道从左侧脸颊绵延到鼻梁上的伤口每次刚刚长出新肉就会重新腐烂,每重复一次,那个伤疤溃烂的程度就更严重一点,到后来眼睑下的大半张左脸都是溃烂的。新肉长出时又麻又痒如百爪挠心,旧肉腐烂时似胀似痛刺骨锥心。
应龙原本有着我初见便难以忘怀的、华丽至极又侵略性十足的英俊,仿佛眉眼间凝聚着天底下最锐利的刀剑,多了这道颇为夸张、皮肉腐烂的伤疤,就显出一种古怪的吓人了。他是对自己的皮相不太在意的,也从未表露出对伤口的不适,顶着它招摇过市。白泽看了,觉得这副尊容实在伤害自己的眼睛,想了不少法子才治好。
细分来看,此时已是洪荒末期,鸿蒙未辟,是后世眼中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只是当时的我们尚不可知。我在这洪荒末期中诞生,在还来不及彻底长大的时候便已经看透了弱肉强食的道理。应龙亿万年的人生都处于混沌混乱的洪荒之中,本应早已习惯了黑暗,竟还不明白。
他的自我证明、自我救赎,只能让他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
我又开始偶尔杀些小妖小怪解闷。
神族实力强横,便是世界之尊,若有朝一日被别族胜过,便任其屠戮。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死亡不会让我觉得恐惧,应龙让我觉得恐惧。他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又一次上山时,我正在给一只六色麋鹿精扒皮。
要说起来,那种感觉应该和后世人族给一只狩猎得来的野鹿扒皮别无二致。
那鹿精并未得罪我,只因我看上了他的皮。
我听见应龙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脸上约摸还有些血迹:“白泽不在,你白跑了一趟。”
却听“锵——”地一声,应龙一剑向我猛地划来。我堪堪躲过,手上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生疼。
应龙又是一剑,却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划断了吊住鹿精的绳子。那鹿精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笑着道:“大人,你来迟了,他已经死了。”
应龙看向我的样子愤怒至极,又有些说不出的茫然和疑惑,仿佛不明白我为何要这般对他。
不是我自夸,我年纪虽然比白泽小,修为比起白泽却只高不低,哪怕是应龙,数百回合内也难与我分出胜负。
我们这边厢正打着,那边厢白泽却回来了。他拦住应龙,说了些和稀泥的话,又责骂了我,告诉应龙我下次必定不会再犯云云。
应龙向来是不会怀疑白泽的。世界上再没人像白泽一般干净圣洁了。他把自己想要做到却没能做到的一切美好期许都寄托在了白泽身上,眼中所见的白泽必定如那天山上的雪莲。
我瞧不起他。
虽然在这个世道里,瞧不起一个修为比自己的高强不少的人是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但他真是个可笑又可悲的人。
没见他之前,我曾以为他杀了那么多无人敢惹的神祇还能完好,是因为他法力高强。
这世界毕竟强者为尊,他的行径除了说明他是个怪人,也没太严重的后果。
现在我知道了,保护他完好无缺存活到现在的,不是他强横的法力,而是他在三界甚嚣尘上的恶名。
若无人知晓他的心思,他们必是当他做残忍狠厉的暴君、一个实力强横的怪人。惧他、骂他、吹捧他。
若有谁知晓他的心思,便只会把他当成幼稚可笑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总之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我毫发无损,所行之事变本加厉,直到第二次被应龙见到。
那次我正把那些刚刚咽气的小妖小道摆成我喜欢的动作。
这次现场可远没有杀鹿精时那般血月星,甚至称得上安宁平和。他却对我下了狠手。我可怜他无论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终究是一次次重复着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的事情。
应龙发起脾气来可真吓人,有那么多愤怒都凝结在他的剑锋中。
我刻意挑了片茂盛的不染花田,他起初招式虽狠但仍留有半分余地,可我青泽向来锱铢必较,从来只有我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没有我以德报怨的份。他招式凌厉,我便比他凌厉十倍,招招为了致他于死地。
我砍倒了一地的不染花,踏在花尸上,发现他的眼眶红得厉害。
只恨啊。
只恨我修行时间太短,不能就这样将他杀死在这里。
若我能杀死了他,必不会损伤他的尸身分毫,也绝不肯让别人染指这尸身分毫。
我会把他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让他做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我们过了数百招,又过了数百招,颇有些地崩山摧的气势。起初我还有力气说些激怒他的话,后来我浑身无一处没受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我的身体,眼前一片猩红,大概是额头流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心中默默念着自爆的咒语,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心里觉得解脱,又觉得遗憾。
可惜我没能和他同归于尽。
白泽姗姗来迟,偷偷在我只剩最后半口气的时候使了个偷梁换柱之术,又把我自爆的法术封在了喉咙里。
应龙法力消耗甚大,身上的伤也不少。他已经没精力识破白泽的法术,看着那个幻影,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原本如出鞘利剑一般笔挺的背影微微颤抖着,低下头去,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捂住了脸。
鲜血将一地花朵染得比彼岸花更艳。
应龙笔直地站立在血色花田上,和着那被双手捂住的原本高傲的头,似从死亡里孤执生长出来的、尚未开放便已枯萎的花枝,被榨出身体里最后一滴水。
被剑锋割裂的苍白花瓣柳絮般飞舞,被寒风飒飒刮到了天上去。
我此前从未见过应龙流泪,可他必定以为已经亲手杀死了我。
若我年纪再大些,若我法力再强些,若我刚才没有被阻止。
若我能杀了他。
我就不用看见他这般丢脸难堪的样子了。
我胸口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愤怒,感受着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消泯进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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