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妖青泽(八)

    从东海到大荒东北并不是一个足够近的距离。

    青泽在岛里最渴望的事情便是破开结界,白泽告诉他破开结界后哪里都可以去、唯独不要去找应龙,他答应了。可他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应龙所居之处。

    他这条路走得奇怪,初时忙着赶路、形色匆匆,临到近了,脚步却慢了下来。一路行来,看了诸多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流、村落城镇、男女老少、悲欢离合,他想把自己看到的都告诉应龙,又害怕应龙觉得无趣。想着想着,发起了愁。

    在临近凶犁土丘的一个小镇,青泽连歇了三日,歇了三日也没想清楚,自己应该因什么样的理由来寻他。也是在这个城镇里,他第一次住了客栈。他耳力好,能听见隔壁房夫妻的争吵、楼下小孩的哭闹,能听见大厅里一人说:“唉,这黄河洪水泛滥,鲧治水治了九年,还是无功而返。我父母年迈,都在中原一带,已经无法联系上,也不知情况如何。”另一人说:“何兄莫急,现在鲧的儿子禹以疏代堵,据说已经平了大部分的水患,唯独那淮水,不入东海,难以疏导。待平了淮水,何兄便可和父母联络顺畅了。”

    那何兄道:“但愿如此。”

    困意袭来,耳畔声音越发朦胧,青泽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终入深山。等他走两步停一步、迟迟疑疑地登上了凶犁土丘,却只见满目荒凉黄土,往里走了,走着走着被人叫住,回过身来,发现女魃站在他背后。

    女魃的态度比当初友好许多,告诉他,她的伤势恢复泰半,应龙见她已经可以短时独自活动而不招至旱情,便下山去了,说是要去淮水,数日便归。

    说罢她向青泽建议,若是青泽不急着走,可以在这里等。

    青泽想了想,决定直接去淮水寻应龙。

    一路上,他听到人说,应龙时隔数百年再次显灵,以尾化地成江,助淮水东流入海,只待其擒获水怪无支歧,便可永平水患。

    这次他赶时间,一路问了,又使了些腾云驾雾的法术,赶路速度就快了。

    他可是有一肚子的话。

    应龙若是不肯听,他便……应龙是不会不肯听的吧。他也是过了几百年才突然意识到,应龙对他说“太苦了”的时候,露出的表情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应龙起初视他如敝履,最后却拿着那瓶味道奇怪的药,一边拒绝了他再次送药的好意,一边第一次露出了他看不懂但绝不能说是敌意的神情。

    他想问问应龙,那是什么意思呢。

    他还想问问应龙,走之前是在自己洞窟门口等待着什么呢?

    但为什么选择的水潭正对着白泽的洞窟呢?

    为什么白泽会这么警告呢?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

    但无论应龙回答了什么,他都有一句话想告诉应龙。

    他是漫天繁星里最不起眼的那颗,无法与应龙在夜里仰头所见之皓月争辉,只有那句话,是他能对应龙捧出的最璀璨又纯粹的东西了。

    他想了许多事情,唯独没想到,等到了淮水,看到的竟然是应龙身死的场景。

    那天不曾落下一滴雨水,不可见一片云朵,只剩明晃晃的太阳汗津津地正挂穹顶,青泽被阳光晒得半眯眼睛。

    杀他之人是个普通的人族,用了一柄普通的青铜剑。应龙的血沿着青铜剑滴滴答答从被捅破的心脏流了下来。那人再一挑剑柄,应龙身上的血便飞溅了出来。

    应龙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最后他瞳孔里印出一片金灿灿的太阳,在掉落淮水河底前最后一句话竟是‘可真真是个好天气’。

    最前方理应是斩杀应龙一行人的首领,看了看剑柄又看了看地面,唯独不去看那淹没尸首的涛涛河水,只是侧过脸问:“他……当真是死了?”

    身旁一耄耋老者答:“当真是死了。”

    青泽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如坠冰窖。崖边张着大大的结界,上面流淌着密密麻麻的印记。那印记细细看了,竟然是什么符文。结界上闪烁了一会儿金光,又恢复隐形——竟是仙族的手笔。

    结界里的一行人似乎听不到结界外的响动,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他们走时拖走了一只状似猿猴、白头青身、火眼金睛的妖怪。那妖怪被锁链锁住脖颈,已经奄奄一息,想必就是水怪无支歧。

    待一行人走了,结界才解除,青泽跑到崖边,跳进了湍急的河流。

    河水浑浊,一片昏黄。因为无支歧作祟,河床早已枯萎,铺陈着鱼虾的尸体,海草像枯干的头发,软趴趴地缠绕蔓延在底部。河底苍凉颓败,和岸上城镇的勃勃生机截然相反。

    应龙身上伤痕累累,鳞片已无当初青泽在屿内水潭远远觑见的光泽,昏黄的河水包裹着他,在鳞片缝隙留下细小的沙粒。饶是狼狈至此,仍能窥见昔日的威仪。青泽颤抖着手摸到龙的头部,颤声道:“应龙、应龙。”

    没听到回复,他又唤:“应龙、应龙。”

    他使了法术,想把已经僵硬的龙身带走,可龙身重若千钧,竟似牢牢紧贴在河底一般。

    青泽只得在其上施了一层层的保护禁制,又团了稍微干净点的河沙拢在禁制上作为掩盖。

    他要去找白泽、白泽一定会有办法的。

    白泽一定会有办法的。

    *

    白泽说:“应龙?你这次出去遇到应龙了?“

    博学多识的上古神兽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委实多余,看着跪在面前的青泽,伸手去拿茶杯,一不小心把茶杯打翻了去。

    白泽惊醒似的看了看翻倒的茶杯,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茶水滴滴哒哒从茶几滴落,在地上积出一团小小的水洼。

    起初是圆圆一小团,不多时就有些变形,从一侧淌下来,汇成一道涓涓细流,一直向白泽的座椅蔓延,打湿了他的鞋边。

    白泽移开脚,神色恢复如常,道:“青泽,唤人进来把茶水收拾了。”

    青泽一动不动。

    白泽加重语气:“青泽。”

    青泽站起身,跑到门口,对小妖嘱咐清楚,又跑回白泽坐前,跪在原地。

    房间里沉默得可怕。

    不一会儿,一个脸生的小妖怯生生端了一个雅致的方盘进来,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与他曾经随侍白泽时的神态别无二致。

    白泽揉着眉心、闭目靠在椅背等小妖收拾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见仍在原地的青泽,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跪在这里?”

    青泽咬了咬牙,尽量一字一顿语调平稳道:“应龙现在在淮水之下……求求白泽大人想办法救他。”

    他刚才已努力向白泽描述了当时情景,白泽明明听得认真极了,现下竟这般无动于衷。

    白泽端起小妖新泡的茶,也不知是在向青泽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我救不了他。他的性子……”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合上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他迟早会死的。多活了这许多年,现在才死,那是他命大。我早就警告过他。”

    屋内茶香氤氲,很有安抚情绪、舒缓焦虑的效果,蹿进青泽鼻腔里,反而使青泽心里突然升起极端的愤怒。

    他想到应龙所居水潭一抬头便可见的那轮皓月,猛地站了起来,当着那个小妖的面怒斥白泽道:“你知天下万事,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救他!你们同为上古神兽,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救他!你这个只在乎自己、永远在岛里偏安一隅的沽名钓誉之徒!你这个……冷血无情的伪君子!”

    他说完之后几乎是带着微妙的敌意地看着白泽。

    他一直把白泽当做最尊敬的人,又着实被那个晚上抬头看见的月华笼罩的身影给伤了心,无意识地假了个因应龙身死而迁怒的由头,宣泄着自某天夜里就出现的、夹杂着嫉妒的不满。

    白泽却摇摇头:“应龙是我的好友,我怎么会不愿意救他。”

    青泽显然并不信他的解释。

    白泽看了青泽的神色,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低声呢喃道:”……你以前听到他死了只会高兴得跳起来,现在竟在这里质问我。”

    话已出口,白泽才惊觉失言。他露出了微妙的懊悔神色,揉了揉眉心,对小妖道:“退下。”

    青泽看着那个小妖一溜烟地跑走,觉得有什么本应该抓住的信息也在脑海里转瞬即逝了。

    这句话委实诡异极了。

    为什么白泽会这么说?

    他不过是个千岁的小妖,若能说得上“以前”,也只有应龙第一次登岛的时候。那时他的确是对应龙又厌又怕,但应龙若真的死了,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么?

    他会吗?

    不对、不对……有哪里不对。

    有什么他已经察觉到的、呼之欲出的不合逻辑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青泽闭上双眼,觉得头隐隐作痛。

    应龙第一次登岛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他远远地第一次见到应龙。白泽邀应龙品茶,他为两位大人斟茶,那应该是应龙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

    那时,白泽支走了自己。

    他想起来了。

    ——在白泽的认知里,应龙第一次登岛,应当是与自己并无交集的。

    他为什么会认为与应龙毫无交集的自己会希望应龙死掉呢?

    他为什么要支开自己呢?

    除非他说的“以前”,并不是这个“以前”。

    也许那个“以前”,甚至都不存在于身为山妖的自己漫长的千年记忆里。

    青泽睁开眼,转过身,一字一顿道:“白泽大人,你告诉我,我‘以前’是谁?”

    白泽不答。

    青泽说:“白泽大人。”

    白泽说:“你是青泽。”

    青泽说:“青泽是谁?”

    白泽看了看青泽,站起身神经质地踱步起来。

    半晌后他说:“罢了。”

    他说完这句话手中便飞速结了几个印,直直戳向青泽额心。青泽躲闪不及,被正正戳中。

    他在晕死过去之前朦朦胧胧听到白泽最后说了一句话。

    “你是生于洪荒末期的上古神兽——青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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