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妖青泽(六)

    他当时听了应龙的解释,拿着那个空瓶子,收入怀中,转身准备离开,想着明日给应龙炼药一定要加些糖,想着想着脸上就带了几分笑意。走了两步,觉得不能让别的精怪见了笑话,这才收起笑脸。

    当他恰好抬起头,才突然发现一件自己之前数次来到这水潭都从未注意过的事情。

    应龙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甫一登岛便挑选了这个毫不起眼的水潭宅着,把喜怒哀乐都闷在这块小小的水池里。

    而这块应龙一开始挑选的、再次登岛也没有改变的、看似与岛内其他水潭毫无区别的水潭,竟然正对着一个青泽格外熟悉的地方。

    那是一个石窟,比起旁的石窟无非是宽敞些、精致些而已。但其上刻着的“白泽”二字,彰显了这是何人所居之所。

    白泽所居的洞窟极高,稍微近一点的水潭只能看到其下嶙峋的石壁,稍微远一点又看不分明。而这个水潭,不但方位板板正正分毫不差,连所见的高度都正好,只要稍微抬起头,眼中所见白泽洞窟前的石台便正好挡住月亮。

    青泽几乎没办法眨眼睛,牢牢看着那个石台,好像能看出朵花儿来。

    他想:这是怎样了?怎么会这样了?

    要说为什么他之前都从未发现过,大概是他心里有鬼,所以无论是曾经暗中偷看还是最近光明正大叨扰来得都太晚。

    此时正好戌时,正是白泽每晚练功的时间,月亮也不过刚刚升起,白泽坐在洞窟前的石台上打坐,月亮被石台和白泽的身影挡住,将白泽勾勒出一层银色的光边,一抬头便明晃晃映入瞳孔,好不扎眼。

    应龙从未提过,白泽也并不曾施舍半分目光给月辉无法照耀到的、洞窟下黑黢黢的水潭。亦或许正是因为白泽从未发现,应龙才敢在黑暗中剖出几分柔软的真心来。

    他必定是在每个月亮初升的夜晚都认真又沉默地看着白泽练功、心里藏着一堆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话。看着看着心里难过了,这块水潭就下起雨来。想到开心的事情,就化为原型在水潭里翻滚。

    青泽从来没搞明白自己对应龙的事情为何总是这么积极,唯独到此时,啪嚓一道惊雷劈下来,该想明白的都想明白了,该碎的念头也便都碎了。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回过头就可得见应龙此时的表情。实则他无需回头,往日里从没注意过或者刻意忽略的细节闪现在脑海里,也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便不再回头。

    只听得背后寂静一片,青泽起初是慢慢迈着步子,待行得远了就变成疾走,最后干脆一路狂奔,只想把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甩得越远越好。

    他的洞窟比白泽的窄小简陋了许多,因为不爱掌灯,入了夜就一片漆黑。青泽难得掌了次灯,青粼粼的妖火在空中摇曳。眼前的东西乱七八糟。他急着给应龙炼丹,剩下炼坏的丹药也没来得及收拾,七零八落散落在地,刚才还被他不小心踩碎了一颗。他想着:我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收拾了。便蹲下身来,一粒粒捡药。捡着捡着地面上就晕出两点小小的水渍,像眼泪砸在地上似的。

    他在地上蹲了许久,等终于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又想:炼药不麻烦,捡药倒是真的挺麻烦的。他是没这个才能了,强求不来,那就不再炼了罢,还平白浪费了草药。

    他把那些卖相丑陋还掉在地上了的药丸装在一个瓶子里,舍不得丢,打算当零食吃,吃了一口苦得差点吐了出来,灌了一大杯水才把药强行吞了下去,想着把这种垃圾给应龙吃还真是罪过。多苦了几次也记得了不要再去应龙所在的那个水潭。

    应龙仍是安安静静地呆在那块水潭处。他一身肃杀之气,和屿内精怪都隔阂太大,也不爱在岛上闲逛,青泽不主动去找他,竟然连一次偶遇都不再有。

    青泽不用忙着给应龙献殷勤,闲来无事只得发奋修炼,奈何修为进境缓慢得吊诡。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到有精怪说,应龙要走了。他听罢,猜想应龙的伤口约摸已经恢复了些。

    和别的精怪散开,青泽慢慢悠悠往洞窟里走。心说,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走到临近洞窟的拐角。只见一片长长的、像一条大尾巴似的黑色衣摆透过石壁露了出来。青泽又匿了脚步,往前走了几步,隔着拐角,微微探头看。他的洞窟比起石壁有些凹了进去,在拐角旁不过数米处,因为视线遮挡,无论如何也只能看见衣摆主人的半个侧影。

    那人的脸被石壁挡住,看不清表情。他无声地在洞窟门口伫立许久,一动不动,仿佛已习惯了千万年的等待。

    因为不知道他何时来到自己的洞窟前,青泽只能暗中祈祷他等不到自己就快快离开,可青泽在拐角后站得脚都麻了,每次探出头去都仍能看到那被微风轻拂的墨黑衣摆。

    他心里忐忑,脚下就有些不稳,踩到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块,发出了些声响。那个人也被惊动,转向了青泽的方向。青泽立马侧身藏在拐角后面。那人似乎是朝着这边看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来。

    他长长的衣摆在地上划过,发出如轻抚耳膜一般细微的沙沙声响。

    青泽心跳如雷鼓。

    那人走到青泽隐藏的拐角处另一边,在青泽觉得自己几乎就快听见他的呼吸声时,停下了脚步。

    海风依旧轻轻吹拂,那人站在与青泽咫尺之处,低头看了看地面,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转回身去,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他难得出来走动一次,周边的精怪远远看到便跪成一片。

    青泽走进洞窟。他刚才不曾见到对方的脸,却无比确定对方的身份。他猜应龙应当是突然想起岛里有他这个“总是不请自来的”精怪,大发慈悲和他道个别。

    他从未同应龙讲过自己的住所,也不知应龙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可听不听道别应龙终归都是要走的。他并不想听应龙的告别,也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送别之礼。

    之后三天青泽把自己关在洞窟里,等再出去时听说应龙已经和女魃一同离岛。

    白泽说应龙带女魃去了个叫做凶犁土丘的地方。

    白泽又说他找了几年也没找出克制女魃法术特质的法子,应龙不愿再继续叨扰。

    青泽觉得原因可能不止如此,但应龙不想让白泽知道,他就不去做那个戳穿秘密的人。

    应龙离岛的第100年,终于有人发现青泽偶尔露出的表情像是有心事。青泽性格好,屿内人缘也不错,旁的妖怪摸不着头脑,便只能向白泽求助。

    一开始偶尔有精怪这么同白泽说的时候,白泽没放在心上,后来提到的精怪越来越多,白泽听罢,合计了一下:青泽应该也差不多到春心萌动的年纪了。精怪们一听醍醐灌顶,三三两两商量着介绍青泽给习性相搭的女妖。

    平日里大家所居之地稀稀落落,未免显得生气不够,现下里却因为这不大不小的事情热闹了起来。白泽起初觉得小题大做,看到大家都兴致高昂,觉得若能促成一对眷侣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便由得他们去了。

    唯独青泽还被蒙在鼓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隔三差五被拖去见人,直到有个女妖指着他的鼻尖,嗔怪道:“生得一副好皮相,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勉力配合了一番大家的好意,态度又实在消极。渐渐地,就有精怪觉得奇怪,这也没后文、那也没后文,这青泽未免太挑剔。青泽也疲于应付,只得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辜负了大家美意。

    旁的精怪问了是谁,青泽说是大家都不认识的人,就有之前做媒的精怪不满意了,你到底喜欢她什么?我介绍的女妖有哪点不如他?

    青泽说:“我也不知道,独独是觉得,在我眼里,她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原本只是随口杜撰,说完脑海里却依稀浮现出一个影子。

    应龙离岛的第580年,青泽给自己过了1000岁的生日。在这天,他终于打破了岛内的结界。

    说是1000岁,其实也只是参照着自自己有记忆始。可精怪并没有那么在乎年龄,他们能活的时间太长,多一年少一年都算不得什么。所以哪怕从有记忆开始算,青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1000岁。

    他许是999岁、998岁、997岁,也可能是1001、1002、1003岁,但破除禁制着实是件太意义非凡的事情,以至于他当即决定这天便是自己1000岁的生日了。

    满了1000岁的青泽如今已经是个大妖怪,身边陆陆续续有了些小妖怪围着他叫哥哥哥哥。在他还未满1000岁的时候,有的小妖怪问他:“为什么别的哥哥姐姐经常出岛,青泽哥哥却总是呆在岛里呢?”青泽说:“那是因为我小时候出岛太多次,现在已经腻了。”小妖怪说:“青泽哥哥好厉害!”青泽听罢只是笑。

    现在“好厉害”的青泽终于可以出岛了。

    也许他是修炼速度最慢、初次破结界年龄最大的妖怪,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终究是要出去了。

    他唯一的行李只有一个酒坛。与白泽告别时,白泽对他说:“多存善念,勿行恶事。”白泽对屿内精怪向来宽和,这还是第一次对他用这样算得上严厉的语气。青泽认真应了,白泽这才点点头,又道:“能从这岛里出去的妖,实力应当可以无阻通行于三界。唯独有一人,你不要与他接触,见到立刻逃跑,你可懂了?”

    青泽问:“是谁?”

    白泽道:“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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