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当真是死了?”
——“当真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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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泽出发之前将将过了1000岁生日,唯一的行李是腰间挂着的空酒瓶。
他先去了凶犁土丘,看到一片黄黄的空旷土地,一路问了,又改道去淮水。
到淮水的路很长,青泽走得有些累。
等到了淮水,他翻过一块崖边的巨石,远远看到应龙身上血溅得老高,脚步停了下来,听见应龙掉落河底前说了句‘可真真是个好天气’,便抬起了头:
天空中不曾落下一滴雨水,不可见一片云朵,孤零零挂着一个明晃晃津津的炽热的黄球。
那段年月原本淫雨霏霏,黄河洪水泛滥得厉害,若能见得到太阳便是顶顶好的天气。
青泽被灼灼日光刺得双眼发酸,在心里默默同意应龙的感叹。
最前方理应是斩杀应龙一行人的首领,看了看剑柄又看了看地面,唯独不去看那淹没尸首的涛涛河水。他身旁站着位耄耋老者,恭声贺他屠龙大业已成。
那人怔愣一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应龙当真是死了。
不过数日,天上下来些仙气飘飘的人物,把得见当日之景的人一一唤来、说了些这般那般的言语,又唤了记载县志的人,牵起他的手含笑着柔声说了些话。
再后来所记载的被斩杀之龙,便成了一条蟒蛇所化的无名蛟龙。
无名蛟龙被斩杀时所倚山石数千年后仍可见半山猩红血迹,后人名曰斩龙台。
那些身带华光飘飘然下凡来的仙人们没待几日便金光璀璨地离开了去,走时还甩甩衣袖,唯恐染了半分凡间的泥泞污浊。
青泽是认识应龙的。
说认识似乎太抬举自己。应龙是生于洪荒、寿数已不可考的上古神兽,六百多年前还曾立下杀蚩尤斩夸父的大功。他只是海滨洞穴里的山精野怪,无非是曾经机缘巧合有过数面之缘。
那个“曾经”,细细数来,也有数百年了。
他当时是随侍上古神兽白泽身旁的一只山精野怪,对自己幼时之事所记不多,只知道自己与山间旁的妖物不同,不用化形便生得人类模样,可混混沌沌十数载尚不知自己由何而生、因何得名。
直至某日听到他人谈论——他是被白泽大人从林中捡到、亲自赐名、一直带在身边的——才真正对自己的存在有了粗略的认知。
他也许是一缕风、一棵草、一滴水、一粒沙,偶然一日修成了精怪,还有了姓名、成了青泽。
他快满400岁时,白泽因通天文地理、晓万物状貌,受天命所托为黄帝作《白泽精怪图》,离开海滨,一去便是数年。
青泽每日在洞穴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等,才在某个黄昏等回来一抹飘飘摇摇越飞越近的白色。当他看见了,便从石块上跳将起来,欢快地冲身后的精怪们吆喝:“快快快快!白泽大人回来了!”说罢回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海岸线上遥遥飘近的那个点。
等那抹白色在视野中所占的面积一点点放大,青泽才发觉白泽并非独自归来。
上古神兽衣袂翻动,落到地上,看了陆陆续续出来垂首迎接的山精海怪,颔首点头。
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行得近了,甚至可见那人连一双眸子也墨一般漆黑。那件黑色衣衫上勾着细碎繁复的金丝龙纹,长袍曳地、长长一截拖在身后,仿若一条颇为夸张的大尾巴,着衣之人发丝衣袂无风自动,看起来颇有几分气派。
青泽自幼生于海滨,身边除了白泽生得一副仙气四溢的模样,大多数精怪都奇形怪状。来人长得不像他相识的妖兽们那么奇怪,又同白泽不是一个路数。哪怕青泽此时尚不辨美丑,也觉得他的面庞带着几分世间少见的鬼斧神工的意味。但他大概习惯皱眉,虽然此时双眉舒展,眉心间也有一道浅浅的痕迹,显得格外肃杀冷厉。
青泽的视线沿着他的眉骨下移,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他见过各式妖兽千奇百怪的瞳色,唯独没见过黑得这般纯粹的眼珠。
此处妖怪如此多,那双眼睛却好巧不巧、正正看着他。
青泽一时怔愣在原地,与他对视的人似乎也没有要收回视线的意思,却听白泽突然开口道:“多谢应龙大人相送,到这里便可。”
那人这才把视线移开了去,似乎因为听到这句话而颇为不悦,好不容易舒展了些许的眉头又紧紧皱在了一起,似是怒极反笑:“你这逐客令下得未免也太过着急。”
白泽道:“应龙大人法力高强,岛里的精怪跟着我闲散惯了,万一对您招待不周,您发起脾气来、要伤他们性命,可没人能招架得住。”
应龙冷哼一声。
青泽这才意识到,白泽带回来的这个人,正是传说中的应龙。
精怪所聚之处,最受欢迎的聊天话题就是各界奇闻异事、传奇角色。他是听过不少应龙的传闻的。
应龙在三界的名声不能说一般,只能说很不好。
白泽身为上古神兽,长于学识与心智,法力并不算强横。同为上古神兽的应龙却是个法力强横的好斗分子,据说生得青面獠牙,性情乖戾霸道,是个随意决断惯了他人生死、取人性命绝不会多眨半次眼的狠角色,兼有司雨之能,各界仙妖鬼怪大多惧他三分。
现在本尊出现,虽的确称不上青面獠牙,但一身曳地长袍、站在原地,周身便环绕着迫人的灵力。周围精怪皆抖作一团。
所幸应龙没有继续发作,脸色虽仍有些不太好看,却表了态:“既然是来做客的,自然不会动这些小妖怪一根毫毛。”
白泽这才轻笑一声,侧过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竟似一开始就笃定他会主动做此承诺一般。
伸手不打笑脸人,应龙一甩袖子,往里走了进去。
这一呆,便是数日。
虽然是自己要求进岛的,应龙在岛上呆的日子却只是自己占了一块小水潭,从不主动和任何精怪交流,也不曾主动与白泽搭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在白泽邀他品茶时,沉默不语地坐在石桌另一旁,端起古朴圆润的茶杯一杯一杯灌酒似的一仰头把精心泡开的茶水囫囵吞下。
一开始还有一堆小怪趴在山石后偷偷观察这传说中的人物,到后来发现他每日大多数时间都在修炼,也渐渐失了兴趣。不知不觉便走得只剩下了青泽。
青泽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自己孜孜不倦地做这等无聊事情,只能宽慰自己:应龙法术高强,旁的小妖都疏于警惕,他是要帮白泽大人看管他,不要惹事。好不容易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便只觉得每日去看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客人比每日修炼还来得重要些。
暗中观察的次数多了,便知道了些旁的人不知道的事情。
譬如应龙在屿内行事出人意料的低调。譬如他所在的那个水潭周边下的雨总是对比岛内别的地方多些。
譬如他一身漂亮的鳞片沾湿了水远远看上去亮晶晶的。
青泽后来读了些书,明白了些什么“得意容易忘形”,什么“老虎头上扑苍蝇”,更甚于“好奇心害死猫”之类直白浅显的道理。可他那时神志尚且混沌、不知死活,直到听到“锵”的一声才清醒过来,贴着地滚了一圈,眨啦眨眼睛,看到应龙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原本藏匿的那块山石已被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过来的剑给削平了。
青泽看着那柄深深插进土壤里的剑,冷汗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他见行踪既已暴露,干脆咬牙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垂首抱拳道:“我是随侍白泽大人身旁的山妖青泽,久闻大人赫赫威名,不敢惊扰大人才——”
应龙却打断了他。
“你是青泽?”
青泽心中一紧,抬头发现应龙正站在自己面前。
青泽想了想,说:“白泽大人的确是将我赐名为青泽。”
应龙微微侧过脸,注视着他的眼睛,沉吟半晌,也不说话。青泽被看得心里发慌,几乎就要移开视线,却听应龙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是青泽。”
他的语气这般笃定,若不是青泽确信自己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山间小妖,几乎要以为应龙曾经认识自己。
他正准备开口问应龙是否曾经见过自己,却见上古神兽一挥衣袖,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水潭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块被拦腰削断的山石和在湿润的空气中飘散开的、上古神兽离开时的话语:
“以后别再到这边来了。”
青泽愣愣地看着空空的水潭,揪了揪自己的脸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人可真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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