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安丝毫不知秦家兄妹的盘算。
此时,他正穿着天青色的仕子服,包着儒雅的方巾,迈着方方正正的步子踏入竹心阁。
在南城的诸多勾栏瓦肆之中,竹心阁被文人墨客赞为“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
阁中环境雅致,伎人皆是清倌,平日里不见其余伎馆的酒色之气,反以点茶、熏香、吟诗、作曲等雅事为乐,是以一些官员也时常至此,谏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莞的父亲秦昌就是竹心阁的常客。
只是,此时的他脸色十分之差。
自从进阁以来,他时不时就能听到关于自家女儿的流言,有人背着他私下议论,也有人不怀好意地跑到他跟前打听。
“近来时常听人说起您家大姑娘和一太学仕子举止亲密,何时成的亲,怎么没请老弟吃杯喜酒?”
在场之人纷纷起哄。
秦昌的脸黑如锅底。
魏如安瞅准了机会,上前道:“诸位大人误会了,学生只是在同秦家姑娘议亲,能不能成还要看秦大人的意思。”
众人闻言,皆是侧目看他,“你就是那个救下秦大姑娘的仕子?”
“学生上魏下明,表字如安,见过诸位大人。”
“魏如安……可是严学究的学生?”
“正是。”魏如安躬身,姿态更加谦和。
在场之人纷纷点头。
魏如安诗文俱佳,在太学中名气不小,甚至有人断言他在来年的科举中必能名列“三鼎甲”。
如此前途大好的年轻人,无疑是众人心目中理想的女婿人选。只是,配侯门贵女到底低了些。
秦昌一方面感激他当众解围,另一方面又恼恨他张口胡说。
正气恼,魏如安主动上前,将他请至僻静之处,好言好语地说了那日之事,并诚恳道歉:“为秦姑娘的名声计,方才学生厚颜撒了个谎,还望秦大人勿怪。”
听他一番言语,秦昌心里到底舒坦了些。虽面上依旧沉着,心内却暗自思量,如果魏如安当真能和秦莞定下,坊间的流言自会不攻而破,也算保全了秦莞和秦家的名声。
魏如安打量着他的神色,暗暗地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
秦莞听到魏如安请了官媒来家里提亲的消息,险些没反应过来。
上一世,魏如安“救”了她,她心存感激,对方前来提亲无可厚非。这次再遇,她没给魏如安一个好脸色,这人居然还敢来?
秦莞冷笑,这下基本可以断定坊间的流言八成是魏如安传出去的,就是为了在她困顿之时“出手相救”。
当真是好算计!
秦莞冷静下来,暗暗想着对策。
大昭国民风再开放,儿女的婚事也要遵从父母之命,上一世她和魏如安之所以能成,最大的推手就是秦昌。
秦昌以“风流才子”自居,向来推崇诗文能人,如今有这等机会,他一百八十个答应,怎么可能往外推?
更何况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秦莞定了定神,果断道:“换衣裳,去慈心居!”
“是!”众丫鬟连忙应下,麻利地行动起来。
慈心居内,萧氏正陪着媒人说话。
萧氏今年三十有二,生得骨架小,个子矮,窄窄的脸,敷上粉戴上钗环,看模样就像是二十多岁的小娘子。
媒人一阵感慨:“早就听闻定远侯府的二大娘子生得好,女儿都快及笄了,自个儿还像个二八少女似的,叫我们这些老货哪里有脸出来见人!”
萧氏笑笑,亲自给她斟上茶:“媒官大人谬赞,我整日居于这高墙之内,笨嘴拙舌,哪里比得上媒官大人见多识广?”
这话真真夸到了点子上,把媒人说得通体舒泰,“难得呀,大娘子的性子还这般好,想必秦大姑娘也是个极好的。”
萧氏应景地笑笑,继而露出隐隐的为难,“我拿官媒大人当自家人,有些话也就厚着脸皮说了——莞儿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她的事全家都上心,我虽是当母亲的,却不能独自做主,需得跟她父亲商议一二。”
这话说得委婉,媒人却懂了,说白了就是后娘难当。
看着萧氏尴尬又为难的样子,媒人不由地就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大娘子说得没错,婚姻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咱们这边是姑娘家,就得三推四推,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侯门贵女不是那般好求的!”
萧氏听到这话,大大地松了口气,“媒官大人不怪我拿乔就好。”
媒人笑道:“大娘子言重了。”
秦莞恰在这时候进来,大大方方地同客人见了礼。
她仿佛没有看到萧氏与媒人脸上的惊诧,直截了当地说:“母亲,不必同父亲商议了,这亲事莞儿不愿意。”
一句话叫在场之人齐齐变了脸色。
萧氏抓住她的胳膊,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莞姐儿这是睡迷了不成?什么亲事不亲事的,怎么说起了胡话!”
秦莞权当看不懂她的暗示,礼貌地冲媒人屈了屈膝,“有劳媒官大人走这一趟,烦请您给那姓魏的郎君带句话,人贵有自知之明,他的才德我秦莞高攀不起,请他另选贤姝罢。”
媒人半张着嘴生生愣在那里——天爷爷,说了半辈子媒,还是头一回碰上小娘子自个儿拒婚的!
直到出了定远侯府的大门,媒人的脑袋还是蒙的。
顶着头上的大太阳,她瞅了眼定远侯府的匾额,仿佛在看秦家门楣上是不是糊了鸟粪,不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彪悍另类的大姑娘?
慈心居内。
秦莞坐在萧氏跟前,诚心诚意地认错:“今日是莞儿造次了,母亲罚我罢,莞儿都认。”
萧氏歪在屏榻上,虚弱地扶着额头,“你就是料定了我舍不得罚你,胆子便肥成这样!等你父亲回来,看我不实实地告你一状!”
秦莞笑嘻嘻:“母亲舍不得罚我,就舍得告状了?”
“你这妮子,就是仗着我疼你。且看罢,今日非捶你一顿不可!”萧氏高高地扬起手,轻轻地落下。
秦莞扶住她的手,诚恳道:“母亲,那魏如安莞儿见过,实在不是良人,莞儿今日拒婚绝不后悔。”
萧氏不满,“不愿意可以私下说,做什么当着媒人的面来那一出?反倒坏了你自个儿的名声,以后还怎么说到好人家?”
秦莞仰着脸,直率地说:“父亲的脾气您知道的,若不是我今日这般决绝,私下里哪还有回绝的机会?”
萧氏一噎,“你这孩子,怎么编排起长辈来了?”她叹了口气,“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算我不说你父亲也会知道,等他回了府……唉!”
秦莞面上露出十足的倔强,“要打要骂我都接着,只望母亲站在莞儿这边,拒了这门亲事。”
萧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
秦莞原本已经做好了挨打挨骂甚至跪祠堂的准备,没想到,直到天黑掌了灯都没等到风雅轩来人。
辰初二刻,府门落钥。
秦莞差了小丫头到风雅轩打听,一问才知道秦昌今日宿在竹心阁,根本没回来。
秦莞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哭一场。
重生以来她总共见过父亲两次,一次是伯父定远侯请来了大夫,秦昌陪着来看她;一次是月中府内吃伙饭。
今日媒人提亲,萧氏不可能不给他传信,秦昌却连家都没回。如果不是和韩琼长得有八分像,秦莞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就这么闷着气过了一宿,第二天用过午饭,风雅轩那边终于来人了。
一方居如临大敌。
彩练拉着传话的婆子讨巧卖乖,明月急吼吼地给秦莞换了件厚衣裳,飞云蹲下身忙不迭地往她膝盖上绑棉垫。
一切收拾停当,秦莞怀着上战场的心情踏进了秦昌的书房。
房门推开,一方石砚迎面而来,秦莞灵巧地躲到门扇后面。
哐当一声,石砚落地,在青石砖上留下浓黑的痕迹。
秦莞从木门后闪身而出,迎面而来的是秦昌的咆哮:“竖子!天生反骨!丢尽秦家的脸面!”
秦莞暗搓搓翻了个白眼,每次都是这些话,她早就背过了。
“跪下!”
秦莞依然照做。毕竟芯子里已经二十了,到底比十五岁时多了几分忍性。
即便这样,秦昌还是不满意:“牙嘴不是挺伶俐吗?怎么这时候不说话了,啊?”
秦莞没什么诚意地俯身叩首:“女儿知道错了,请父亲责罚。”
“责罚?若责罚能消了外面那些流言、能挽回你的婚事,我今日便是罚死你也值得!”
提到婚事,秦莞也装不下去了,坚定地表明立场:“父亲,女儿宁可终生不嫁,也不要嫁给姓魏的那个伪君子!”
“无知小儿!”秦昌气得拍桌子,“魏生堂堂正正一个太学骄子,诗词风雅,文章锦绣,每逢诗会必能拔得头筹,哪一样配不上你?”
秦莞目光冰冷,“既然这么好,便让他去配别人吧,女儿不稀罕。”
秦昌怒极反笑:“就算你稀罕也没用了!你去听听外面是怎么说的——我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秦莞努力保持着平静,“父亲,您有没有想过那些流言是谁传出去的?”
秦昌皱眉,“左右传得人尽皆知,源头是谁又有何干系!”
“所以您从来没想过女儿是不是真的受了欺负是吗?也没想过抓出幕后黑手,为女儿正名是吗?”
秦昌眼中划过一丝狼狈,继而语气更加严厉:“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秦莞惨然一笑,“女儿受教了。”
秦昌眉头紧锁,“收起你的阴阳怪气,少来韩氏那一套!”
“你不配提我母亲!”秦莞红着眼圈,转身往外走。
“逆子!”秦昌气极,扬手扔来一卷书册。
硬实的书脊重重地砸在背上,秦莞就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直挺挺地往外走。
这与死时所经受的疼痛相比,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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