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瑾出了竹楼, 随意选了个方向径直往前走。
最后竟走到了那条青砖小道。
这地方他再没来过, 如今是第二回。
往事已矣。
“瑾殿下, 陛下有事传召, 请殿下随奴走一遭。”
来人的确是皇帝身边的公公,和容妃的关系也极好。
只是这里宫灯黯淡, 风又大,这公公的表情更显得诡谲莫测, 让姜瑾一时有些畏惧。
“殿下竟转来了这里,让奴好找。”
“公公, 不知父皇找我是为了何事?”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也许与太子大婚有关。”
“这样啊……”
姜瑾跟在那位公公后面, 在青砖小路上越走越远, 回头看, 祠堂里依然空寂,当年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已经不能同行了。
“阿瑾怎么穿得这么少, 快喝了这碗姜汤。”容妃也在皇帝的寝宫内, 一看见姜瑾,就极其亲热的来挽他的手, 端姜汤给他喝。
姜瑾不明就里,有些不大乐意,然而容妃的眼神十分奇异, 似乎要择人而噬, 姜瑾心中一寒, 接过姜汤喝了两口。
似乎和以往那些姜汤味道不一样。
姜瑾手一抖摔了碗,再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了。
“阿瑾,可让母妃好等。”
容妃拥着一个少年,皇帝也笑得温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都是儿臣的错。”那少年的声音,莫名熟悉。
姜瑾扭头去看。
那少年也转头,冲他一笑。
巨大的恐惧感袭来。
那张脸,竟然与自己分毫不差,一模一样,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也是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让哥哥替我在宫里住了这么久,深感歉意,不知如何弥补……”
“不过一个替身,阿瑾莫要与他多言,白费口舌。”容妃笑着扯了一下那少年的衣袖。
他穿的衣饰,与姜瑾依然一模一样。
“……”姜瑾张口欲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上。
一模一样的脸,正好迎上装过姜汤的碎瓷片。
巨大的痛楚袭来,丝毫留不住他的神智。
我是姜瑾?他是阿瑾,我是谁?
我是谁?
姜瑾再醒过来时,在一处幽暗的地宫。
眼前的人正是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哥哥真是能睡,皇兄明日就要成婚了,若哥哥不出席,皇兄一定很失落。”
姜瑾动动唇,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腐蚀过,发不出来声音,干嗬了几声,只涌出大口大口的血,混着肉沫。
“哦,忘记与哥哥说了,母妃说你的声音不能与我一样,特地嘱咐人给哥哥喂了药。”
“哥哥也不用担心,我已经约了今晚与皇兄见面。”
“…嗬…”姜瑾想说什么,终究只是牵动了伤口,痛得抽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他的唇形,是说的“求”、“你”两个字。
“听说哥哥像条狗一样,只知道求人,我以前还不信,现在倒是相信了。”
“不知道今晚,太子会与我说什么呢?”
“太子与哥哥兄弟情深,一定也会喜欢我吧。”
“我可是和哥哥长得一样。”
“哥哥心跳的时候,我的心也在跳,哥哥难过的时候,我的心也会痛。”
“哥哥既然不想让太子成亲,我也会实现哥哥的愿望。”
“哥哥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吧,若我得空,会来陪你说说话。”
“对了,我叫姜瑾,是父皇和母妃给我取的名字。”
“姜瑾是我的名字,和哥哥没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这个自称姜瑾的人端着蜡烛远去,觉得自己从出生到如今,都很可笑。
名字是父母所赐,这之后,他从来就不是姜瑾,以后,也和这个名字没有关联了。
又转而担忧起姜珩来,不知道姜珩会不会发现那个人不是自己,不知道他们会对姜珩做什么。
姜珩看见是姜瑾身边的小太监,招招手让他过来。
“太子殿下,我们殿下约你子时过,去芙蕖湖边相见,夜里风大,殿下多穿些衣服。”
“好。”姜珩并没有怀疑什么,令人厚赏了小太监。
喜服铺在床上,他迟迟未动。
虽说明日就要新婚了,但他心里没有半分喜色。
他做不了太子妃的良人。
如果姜瑾愿意,今夜他们俩一同溜出宫去也可以。
大不了亡命天涯,生死与共。
芙蕖湖畔,姜珩提前了一刻钟去了。
没等多久,他就看见姜瑾独自而来。
“皇兄!”
姜瑾一上来就扑进了他怀里。
不知怎么,姜珩心里有些异样,欲把他推开,却没有付诸行动。
“皇兄,我不想你娶亲。”
“那我们一起出宫如何?”姜珩摸了摸姜瑾的头。
“你不想做太子了吗?”
“若有阿瑾相伴,不做太子又何妨?”
嗅着清淡的香气,他陡然升起妒火,又觉得嘲讽。
谁能想到,温良谦恭的太子竟是有这种龌蹉想法呢?
“皇兄!我看错你了!”
姜瑾猛然把姜珩推进湖里。
眼里的嘲讽、不屑、冷漠几乎流露成实质。
姜珩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姜瑾这么舍不得宫里的生活么?
“父皇,你看皇兄他,他竟然对儿臣有那种心思……”
姜瑾拽着皇帝的袖子,一脸惊惶。
宛如一道惊雷劈下,姜珩甚至忘记挣扎,任由水波将他吞噬。
“禽兽不如的东西。”
皇帝把姜瑾护在身后,冷漠的俯视着渐渐被水淹没的姜珩。
无尽的水色冰冷涌来,他们的脸模糊不清,最后变成姜瑾冷漠的脸。
“阿瑾——”
姜珩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过来时,周围处处挂着白布白幡。
“我把他杀了,为何我儿还不醒。”
皇后一脸漠然,看着床上的姜珩,眼睛通红,青筋毕露,状如封魔。
“皇兄……”姜瑾趴在床尾,哭得悲戚无比。
姜珩醒过来后,再也没有说话。
皇帝驾崩,容妃殉葬。
就是这几天的事。
姜瑾看他的眼神依然灼热,姜珩却不想说任何话了。
感觉已经不对。
这样的姜瑾,处处透露着虚伪。
再关切的表情,依然没有温度。
皇后已经荣升为太后,姜珩成功登基。
上一位皇帝尊号为姜灵帝,因为他十分相信占卜,供奉道士,炼丹养生,太后觉得他吃的丹药很灵,吃了一个疗程就七窍流血而死,所以择了一个灵字。
姜珩不言不语,看起来木木呆呆,登基大礼依然没人制止。
太子继位,天经地义。
容妃母家的人,尽数被太后杀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太后指望姜瑾能让皇帝恢复正常,也不会留着姜瑾的命。
姜珩想动也动不了,他能思考的时间很少。
大多数时候思维都是一片混沌。
落水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全然想不起来。
太后是怎么杀死了姜灵帝,将容妃殉葬,他也不知道。
能思考的时候,也操控不了身体。
刚开始还能下意识走两步,后来就只能靠宫人抬。
所有事情都有姜瑾代劳,他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姜瑾的专注、执着、真诚,让太后甘拜下风。
姜珩的症状,没有太医能治。
可能是磕到了脑袋,傻了。
姜珩的确是傻了,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因为他看着体贴入微的姜瑾,心里没有什么喜欢,只觉得反感。
是因为姜瑾推他入水?还是因为姜瑾那时投靠了皇帝?
不是。
不是这样。
姜珩动不了,偶尔清晰一两刻钟,思绪又变得混沌了。
那个状态之下,他与傻子没有区别。
不会留口水,稍微好看些。
大小便的问题都是姜瑾亲自处理的。
姜珩觉得十分难堪。
并没有什么卵用。
五年后,太后崩逝,封姜瑾为摄政王。
期间,宫外一处皇庄,放出来一个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人。
他没有名字,不会说话,走路一瘸一拐,满身伤疤,几乎不成人形。
见过他的人都对他印象深刻,却没人能说出他的去处。
甚至出现妖怪吃人、无面人之类的民间怪谈。
“我如今什么都有了,哥哥也体验到了多年不见天日的感受,不欠我什么了。”
“皇族血脉不能外流,哥哥莫怨我。”
“这张和我一样的脸,也不能留给哥哥。”
“赏白银千两,送哥哥离京,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哥哥一定能遇见一心人,半生无忧。”
他早就习惯姜瑾时不时进地宫把他折磨一番,这回竟然大发慈悲放他出宫……
也是破天荒了。
每次想放弃这条命时,就会想到姜珩以前说过的话,“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算什么?”
往昔音容笑貌,一一清晰。
姜珩深陷囹圄,连他也不在了,谁去救姜珩呢?
他出宫后倒没有遇见一心人,但是遇到了饥荒,救了一个异人。
那人为了报他的救命之恩,从死人身上挖来脸皮,给他换上。
虽然不能称之为俊秀,普通平常一张脸,倒也比先前吓人的样子好了太多。
那人练了身古怪功夫,虽是男子,却喜女子打扮,正好他也没有了男子之物,便学了那人传授的《葵花宝典》。
他体质阴寒,正适合练此功,进益极快,一日千里。
后来异人又传授了他医术,学到精髓后,两人分别。
姜珩被喂下了绝育药。
虽然姜瑾吹凉了药,笑得很好看,姜珩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他不想要孩子,但是不希望,是姜瑾来给他喂药。
而且是怕自己威胁到他的地位。
如今自己还有什么优势吗?
空有一个皇帝的名头,什么权力都在姜瑾手里。
甚至后妃生下的孩子,都是姜瑾的血脉。
姜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依然控制不了身体。
最初对姜瑾赤诚勇敢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姜瑾想要的,都拿去便是。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姜瑾抢东西。
宫中牵涉到惊天之秘的人太多了,一波一波的宫人死去。
姜瑾又召了批太监入宫。
近年,姜瑾对折辱姜珩的事没了兴趣。
不再给他喂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再在他面前临幸妃嫔。
姜珩被宫人怠慢,常常一身恶臭。
形销骨立。
几乎没人能认出来这个人是当初清俊温润的太子。
一个面目普通的宫人被领到姜珩这里。
他的眼皮动了动。
等那个宫人抬头时,姜珩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不是他。
恍惚间竟像看见了阿瑾。
那一丝柔软又变成了恨意。
如今姜珩看见姜瑾,恨不得食其血剜其目,抽筋扒皮。
奈何姜瑾势大,姜珩并不敢露出任何破绽。
新来的这个宫人叫哑巴,不会说话。
姜瑾觉得不错,就让他看着姜珩,不弄死就行。
哑巴配傻子,天作之合。
姜珩发现这个哑巴医术很好,常常在没人的时候给自己针灸,按摩。
刚开始他怕这个人又是姜瑾派来的,然而意识到自己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之后,就断定这个人与姜瑾无关。
两人住在最偏僻的宫殿里,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姜珩一天天好起来。
终有一日,他哑着嗓子,说出来十几年的第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忘尘。”
哑巴的声音嘶哑难听,姜珩躺了太久,对声音的感知十分敏锐。即使忘尘的声音微不可闻,他也听得很清楚,甚至觉得很顺耳。
“为何救我?”
“受过太子恩惠。”
姜珩没有再问。
他年轻的时候为了名声,的确做过很多好事,如今躺得太久,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就算问了也想不起来。
只要知道忘尘可信就行了。
再后来他们渐渐养起一股势力,当然大多数都是靠着忘尘,默默潜伏着。
直到摄政王执政十五年之时,姜珩雷霆一击。
重新夺回政权。
姜珩并没有杀掉摄政王,也没有撤封摄政王的封号。
甚至对摄政王的独女姜溪宠爱有加,赐以柔福做她的封号。
许是因为姜溪眉眼有些像阿瑾。
这种头上悬着一把利刃的感觉让摄政王更加惊惶。
终于发动政变,被姜珩一网打尽。
这一回,姜珩再没有留情。
大肆剪除摄政王的势力。
摄政王临死前,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得到。
连姜瑾这个名字,他也不喜欢。
姜珩曾和阿瑾一起共浴过,那时阿瑾的胸口并没有龙纹。
被呈上来的摄政王的尸体,心口处,有一个和姜珩一模一样的龙纹。
姜珩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虽然和以前没有任何差别。
却无声无息弄出了剧毒,慢慢播散下去。
宫里新出现的孩子,姜珩都不深究出身,挑性情讨喜的养着,逗个乐子,纯慧公主就是如此,随便养大,别的一概不教。
如果是阿瑾的孩子,他一定精心教养,可惜,那日竹楼一别,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也许已经埋骨在哪处幽暗之地了。
竟分毫线索都查不出来。
原来摄政王立的太子姜衡之,姜珩也没怎么动,也许是他有些像自己,姜珩留了他一命。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妃嫔同床共枕过,能肯定,这满宫的皇子皇女,都与他没有关系。
至于有多少是摄政王的孩子,他也不关心。
左右都要拖下这个皇族的所有人去给阿瑾陪葬,那些小辈,怎么蹦哒都行。
他只想安安心心的活完这一辈子,再去地下找阿瑾。
忘尘没有什么存在感,总像个幽灵一样跟在姜珩身后,完全执行姜珩的想要做的所有事。
是姜珩最信任的人。
姜珩待他极好,偶尔讲讲过往,也仅是如此了。
后来齐骁泼撒两人骨灰的时候,看见一对蜉蝣从罐中落出来,颤颤巍巍往东飞去了。
“皇兄,那巨蛇后来怎么样了?”
“有朝一日,孤亲自带着阿瑾去看,到时候再与你说。”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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