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出城。
没有走来时的路, 这趟走的城门正对着黑石山和黄金矿山方向, 巨大的拱门之上, 凿着灵蛇缠龟——昌东虽然没肥唐对西安那么熟悉,但也知道这是“玄武”的标志。
玄武门。
车队就在这里停下。
昌东是后车,裹在车队中间,只能干等,丁柳等得不耐烦,探身出去看。
一眼就看到赵观寿的车, 显眼,也招人:车旁站了十来个守城的兵卫,为首的一个正神色恭谨地跟赵观寿说着什么,旁边的那个捧着一大厚本册子站着, 偶尔有风吹过, 册页的边被吹得不时翻起。
守城兵卫穿的衣服, 跟猛禽卫又不同, 估计是要长时间在外吹风,用料都厚实很多, 肩标还有点灿烂——丁柳拿了望远镜去看, 第一眼就乐了:“他们肩上是小蜜蜂哎,这么可爱。”
昌东说:“蜜蜂护巢,遇到侵袭, 一般是群起攻之——被蛰了你就不觉得它们可爱了, 守城的兵卫用蜜蜂标,倒也挺合适的。”
丁柳不服:“羽林卫不都用鸟吗?蜜蜂也算?”
“对羽林卫来说, 有翅膀、有用,他们都能招纳,”昌东也对停留这么久有点奇怪,“我去看看。”
叶流西跟着他下了车。
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赵观寿已经给了解释:“其实你答应江斩赎人开始,我就怀疑他不敢在黑石城内交易,很可能想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守卫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对进出城的人严加盘查了,这几天所有的记录都在这里。”
他示意了一下那本厚册子。
昌东伸手翻开。
这记录的确详细,姓名、性别、出入时间、缘由、住址、城籍号,还有备注等,但昌东觉得,这只是大扫帚扫沙,看似干净,实则总有沙粒躲过:江斩为了出城,必然挖空心思,比如易容、借用身份城籍号,乃至声东击西,威胁利诱……
叶流西也想到了:“赵老先生,你也太小看江斩了,听说他混进黑石城很久了,我要是他,地道都挖了十条八条了,谁会冒险从城门走啊?”
赵观寿脸上掠过一丝自得:“流西小姐,这就是你多虑了,黑石城里,绝对不会有地道。”
叶流西不相信。
有“绝对”这么自信吗?就算羽林卫严令说不让挖,老百姓也不一定个个听话啊。
赵观寿说:“你住久了就知道,这一带其实时有地震,黑石城原先不在这个位置上,遭过多次地震损毁,但这里地理位置重要,尤其濒临黄金矿山,所以搬不得挪不得。”
“说起来,厉望东还算做了件好事,他能出关,又多次到过长安,仰慕大唐风物,决定把黑石城造得像长安一样规整,也多亏他重新在周遭勘察地基——居然被他发现,这一大片地带,另有玄虚。”
“我们现在黑石城所处的位置,再往深去,是挖不了的,因为底下是一块巨大的半球形石头。”
“我们为什么用黑石筑城,因为黑石比砖瓦坚硬许多,遇震不易开裂,而黑石城建城之后,和这半球石块,几乎连成了个不倒翁,即便遇到地震,也只是球动城移,不会倒屋掀瓦,最厉害的时候,路面斜起,我们照样行车走人。”
“后来我看关外的札记,有人提到西安的小雁塔,说是小雁塔也有个不倒翁似的地基,经历多次地震,始终矗立不倒,这也算是异曲同工吧,只不过我们黑石城,规模是要大得多了——所以我才说,这地下,不可能挖地道,江斩想出城,只能从地面走。”
让他这么一说,昌东又多翻了几页册子,忽然留意到,有几次会看到空行:行内什么记录都没有,只人名一栏盖了个金戳,图样是乱须怒睛的龙头。
昌东问:“这个是谁?为什么连条记录都没有?”
捧册子的那个守卫面色很是为难,含糊应了声“龙家”,就不再吭声。
赵观寿似乎也不想就这个问题多作纠缠:“既然这里没什么异样,就抓紧赶路吧,到了矿山,还得有一番布置呢。”
怎么叫“没什么异样”呢,龙家的金戳不奇怪吗?
重新发动车子之后,昌东问阿禾:“龙家出入羽林城,可以盖戳就过吗?这也太随意了吧,我拿了龙头金戳,是不是也可以免检?”
阿禾犹豫了一下:“这个……挺复杂的,黑石城里,羽林卫和方士各占一城,说是不分高下,你别看日常守卫管事都是羽林卫,但实际上,方士的首领,是能压羽林卫一头的……”
“因为胡杨城沙暴的事,龙申跟赵老先生关系一直很恶劣,人前也不留面子,公开呛过好几回,赵老先生自知理亏,每次都服软——下头的羽林卫,当然是看上头的风向行事的,凡事涉及到龙家,谁都不敢较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昌东心里一动,总觉得这里似乎有点什么关键的……
居然是丁柳说破了:“靠,那江斩混进黑石城这么久了,你们全城搜捕都搜不到他,他不是住进龙家去了吧?还有,设岗盘查也查不到,但唯独不查龙家的车……”
阿禾吓了一跳,口齿都不利索了:“不不不,小柳儿,这个你不能乱说的,这都是小矛盾,羽林卫和方士,关系再差,也不可能去包庇蝎眼。再说了,不是随便哪个人拿了龙头金戳都有用的,能通行无阻的,至少也得是龙申那种大人物……”
她后悔自己多嘴,语无伦次,只盼有人能附和她,末了只等来昌东一句:“坐好了,出城了。”
出了黑石城不久,景色渐转萧索,车声沉闷单调,硬的黄土路上,尘飞砂扬,视线之内,连棵树都看不到。
昌东这才发觉,进关以来,所谓的繁华、热闹、安定,祥和,全部集中在黑石城——只有在那高大的黑色城墙围裹之内,才能称得上生活,其它地方,生存都嫌艰难。
荒村周围是茫茫戈壁,步行的话,一两天都不见人影,还有人架子出没肆虐。
入夜没人敢行路,路上见到的红花树旅馆,几乎全部龟缩地下,三餐简陋,难见荤腥。
小扬州都已经是地图上标出的市集了,医疗日用品贫瘠得还不如他的车载物资,一夜之间被萋娘草裹缚,形同屠城……
昌东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阿禾:“我在小扬州逛市集,进门的时候,有看守拉住我们,在太阳下看影子,进去之后,又要经过一道很窄的黄铜镜廊。我原本以为是市集的统一形制,但是进了黑石城,逛西市,发现西市没搞这一套,所以,那只是小扬州的习惯吗?”
阿禾摇头:“那是防妖鬼的,拉你到太阳下,是看你有没有影子,黄铜镜廊,是为了照妖。”
昌东皱眉:“妖鬼可以混进城的吗?那些地方,不是也有羽林卫和方士吗?”
阿禾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车前车后,压低声音:“妖鬼之患,由来已久,就如同附近有狼出没,难免会叼走人的——就看你怎么防备了,做得最好的,当然是黑石城,从迎宾门开始就在戒备,城坚墙固,方士云集,住起来当然舒适安全,你们这几天也看到了,黑石城的人,怕是比其他所有地方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好几倍……”
“但是,这么大的地盘,又不能不在其它地方设点,别的市集都是陆续开发的,当时派了人出去驻守,什么赵家人、龙家人、李家人,又会定期硬迁很多老百姓跟过去,但你想啊,谁不想住在好地方?那些出去的,有关系的,想方设法,总会回来的。”
她低声喃喃:“结果最后吧,有门路的都回来的,留下的,都是不受重视的旁系支系,跟你们一道的那个李金鳌,就是个典型……还有就是那些跟出去的老百姓,只能死守在外头,基本回不来了……”
她眼圈忽然泛红:“其实父母送我去羽林卫,也是为我好,那时候我还小,家里被选中迁去胡杨城,那个地方在东北边境,听说到处都是死人冤魂化成的枯树……家里就我一个女儿,他们不想我跟去受罪,花了好多钱疏通,才让我被选中,他们也想不到,那之后不久,我就被割了舌头……”
丁柳听得后背发凉,又止不住同情阿禾了,伸手抚住她手背,说:“然后呢,你跟你父母还有联系吗?”
阿禾摇头:“那些地方传回来的,都是些吓人的事。我一直努力训练,拼命想做到最好,让自己受重视,可以早点接任务,那样就能去打听我家人的消息了……”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抹眼睛:“但是后来,蝎眼盘踞了胡杨城,很多事情,就不是我这个级别的人可以知道的了,再后来,胡杨城就被毁了,我家里人,应该都没了吧……”
她的眼泪终于滑下来:“小柳儿瞧不起我说‘我们羽林卫’……”
丁柳急了:“哎,我不是瞧不起,我那是提醒……用心良苦……”
高深看了丁柳一眼,觉得她虽然有时候嘴巴厉害,心肠真是挺好的。
阿禾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早就习惯把自己跟羽林卫当成‘我们’了,就算是个傀儡,当个代舌,但我跟羽林卫,还是‘我们’啊,不然呢,我去跟谁‘我们’?我也没家人,没朋友,羽林卫好歹给我一口饭吃……”
车里安静的很,好一阵子都没人说话,车轮碾过土路,车底一片密实的沙响。
昌东说:“阿禾,有没有想过再也不当代舌,不被人控制,自由生活?”
阿禾低声说:“哪有那样的好事啊……”
叶流西说:“这话不对。”
她从副驾上转过身朝向阿禾,比了个“三”的手势:“只要三步。”
昌东斜了叶流西一眼,觉得她这精神抖擞劲儿,不去应聘那些电视营销诸如“南非真钻,只要八百八十八,速来抢购吧”之类的主持人,真是挺浪费的。
忽然又有种感觉:她没准还真去兼职过。
他伸出手,帮她把安全带松了松,以防她这么别扭的坐姿勒得不舒服。
叶流西没注意到这些,只顾着点拨阿禾了:“第一步,想;第二步,做;第三步,实现。只要你敢想,就已经达成百分之三十了。你连想都不想,指望着好事自己来找你吗?”
“全球几十亿人都在期待好事,好事要挑人,也先挑那些积极表现的啊,烧香拜佛的人都比你努力,你做什么了?”
阿禾怔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顿了会才说:“流西小姐……你说话,跟肥唐真是……好像啊。”
叶流西看了她好一会儿:“谁跟谁像?阿禾,你好歹也是脑子机灵的人,分不清正版盗版吗……”
话音未落,车身忽然急刹,昌东伸手稳住她腰,说了句:“小心点。”
跟车就是这点不好,车子明明在自己手里,但是开车停车、刹车拐弯,都得亦步亦趋跟着别人来。
叶流西回身坐正。
在玄武门停车她理解,要询问守城兵卫这几天盘查的结果,但现在这种地方,荒野茫茫,白地枯草,鬼影都没一个,停什么车呢?头车爆胎了?
昌东探身出去看。
这车队大概七八辆车,他的位置卡在中央,前头是领路车、赵观寿的座驾以及保镖车,后面几辆都是拉满了猛禽卫的运人卡车。
此时,不管是前看还是后看,那些车上,都不断有人下车、手搭在眼眉上试图张望、或者站上车顶,端起望远镜。
向着一个方向。
昌东看向丁柳:“望远镜给我。”
他下了车,利落地翻上车顶。
改装过的车,比前头的车都要高出一大截,昌东位置上占了先,望远镜端在眼前,手上不断慢转着调焦轮。
终于看见了。
那是褐黄色石面上的一张人脸,或许因为距离还远,那脸看起来并不很大,周遭的碎石堆积让这张脸的表情皱结而又诡异。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心悸的。
有赤红色的血,正分别自这张脸的眼孔、鼻孔、耳孔和嘴里流出,长长的血道子往下延拖,乍一看像半山上打翻了油漆桶,出了装修事故。
金爷脸,七窍矿道。
这算是……七窍流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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