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那一年大雪压城,整个大姬王朝陷于寒冬。姬明渊邀付青檐于城楼之上煮酒言欢。
寒风猎猎, 吹动姬明渊宽大的玄色衣摆, 戏龙暗纹浮动。
他放下鹿角酒樽, 侧过脸掩唇轻咳。
付青檐起身:“城楼之上风大, 陛下当保重龙体。”
姬明渊不甚在意地笑笑,他指向城中百姓, 说:“青檐, 孤自幼被立为太子之时立志佑我大姬子民安康。怎奈战事涂炭, 终要成为末朝庸君。孤不惧阴间面对开疆辟土的列代先祖, 只愧万千子民的跪拜, 愧这九五之尊的尊荣, 愧那齐声高呼的一声‘万岁’。”
付青檐侧过脸,望向姬明渊。在一片雪色的天地间, 她看见了年轻帝王的苍凉和慈悲。十六岁的她忽然懂得了家中父兄祖辈对皇室帝王的遵崇。
她单膝跪下,行军中礼节。在风声中, 脆声朗语宣誓效忠:“臣女付青檐愿代亡父请缨, 护我大姬!”
姬明渊动容,他弯腰扶起付青檐,微凉的宽大手掌拍在付青檐消瘦的肩头:“付家只剩下你,你让孤如何忍心。”
“家中祖训,付氏男儿皆以战死为荣。青檐虽为女子, 愿效仿先祖父兄, 以一腔热血洒满疆场。”
也是以一腔热血温汝余生无忧。
姬明渊执了付青檐的手, 将娇弱软嫩的女儿手拢在掌中慢慢收拢。
“青檐, 活着回来。这是孤的命令。”
“臣领旨!”
付家男儿骁勇善战、铁骨铮铮,几代英豪,如今却只剩下一院子的妇孺。付青檐脱下裙装,换上一身银色铠甲。卸珠钗,三千青丝高束。她跪拜付家摆满的牌位,握住父亲的□□,拿起兄长的刀刃。
“阿姊为什么穿成这样?”五岁的小妹付红棂摸着她冰冷的铠甲。
付青檐蹲下来,问:“红棂喜欢铠甲吗?”
漂亮的小姑娘摇头:“硬,红棂要软软的漂亮裙子!”
付青檐笑了笑,起身往外走。
“阿姊!阿姊!”付红棂追到门口,“阿姊穿成这样要去哪儿?为什么要走?”
付青檐脚步不停,随着她飒爽的脚步,高扎的马尾轻晃。
为什么要走?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更多的女儿穿裙装曼妙如画。
她收整父兄残兵,付家军整装待发。
大军出城那一日,下了大雪。付青檐在马背上回过头,遥遥望着城楼之上的姬明渊。
姬明渊向她举起鹿角酒樽,薄唇开合,无声地说:“青檐,活着回来。”
付青檐转过头,目视前方,身姿挺拨,在满城百姓的欢送中,在姬明渊遥望的目光中离去。
她是付家将中的最后一人,虽为女子绝不辱付家骁勇之名。
受过伤,落过陷阱,也曾背水一战,更不要说严寒酷暑饥寒交迫这等军中寻常事。
三年,冲锋陷阵的三年里,无数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付青檐都会想起那道玄色的身影。
三年后大胜归来,朝宴上,姬明渊喝了不少酒,他举杯,神色微醺:“得青檐,孤之幸也。”
付青檐匆匆低下头以来掩饰眼中慌张。
她忽然明白,姬明渊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她尚穿红装时曾心悦之人,也是她换上戎装之后的全部信仰。
因他是帝王,她甚至不曾去想他心里对她是否有除了君臣之外的情意。
君臣有别。
短暂的重逢后,付青檐再次离开。敌国姚国强胜,两国既以开战,不死不休,战争恐要持续十余年。
姚国国力昌盛兵多马肥,良将众多,尤其是上将军萧却堪称姚国战神,在姚国百姓心中等同于付家将在大姬子民心中的地位。
付青檐与萧却几次交手,战事胶着之际,后方传来姬明渊立后的消息。付青檐心里明白姬明渊是皇帝自然会立皇后,他们只是君臣,她不应该有任何非分之想。然而那颗坚硬铠甲之下的心脏还是忍不住疼痛。
她分神了。
若她的对手是别人尚且还好,可她这次的对手是萧却。她只要有那么一丝的恍惚失察,就被萧却抓住机会生擒。
大将被生擒,姬国军中大乱,国中百姓忧心忡忡。幸好付青檐的心腹手下拼尽全力稳定军心,带领大军连连后退。虽失了两座城池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却擒住付青檐后,本想杀之。怎奈姚国皇帝一道圣旨送下来保住了付青檐的性命。姚国皇帝之意是要以付青檐性命换姬国十座城池。
萧却大殿之上力争:“陛下!付青檐若死,姬国军队不堪一击。若用十座城池换她回去,他日必成大患!还请陛下三思!”
“一介女流,不过仗着祖上威名和手下军师罢了。爱卿不必担忧。”
“陛下!”
“朕意已决!”
被关押在牢中的付青檐惊讶于姚国没有立刻处死她,几日过后,她隐约猜到了姚国皇帝的主意。
她站在牢中小窗前,望着那一小方窗外的风景,忧心忡忡。
“陛下会救我吗……”
付青檐心里有一种渴望,也许在姬明渊心里她也是重要的呢?那句“得青檐,孤之幸也”梦魇一样缠着她。
可是她又真的怕姬明渊做出妥协。她只想做他的刀刃,不想做他的累赘。
付青檐在牢中关了三个月,终于重见天日。她从马车里被人拉下来,两军对峙,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马背上一身玄衣的姬明渊。
他居然真的用十座城池换她。
那一刻,自穿了戎装再未流过泪的付青檐忽然就红了眼睛。
“青檐,到孤这里来。”
听见他的声音,付青檐立刻朝他奔去。她跑到他面前,像流浪太久的孩子终于回了家。
姬明渊跃下马,解下身上的绣盘龙的玄色披风,亲自披在付青檐的身上。他温凉宽大的手掌一如多年前轻拍她的肩,忽然说:“瘦了。”
这一刻,望着眼前日思夜梦的人,付青檐真的特别想像一个柔弱女子一般扑进他的怀里委屈地痛哭一场。
可是她不能。
他是大姬的帝王,她是大姬一品上将军。她的手下,她的兵马都在这里。她必须像个将军一样腰背挺直,朗声谢恩。
战火不休,辗转十二年。走过风雨和凶险,付青檐从一个飒爽明媚的十六岁少女变成如今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她。
二十八岁的年纪,在大姬是一个女子儿女成群的年纪。而她只有手中枪,□□马,身后军,还有心中人。
大姬与姚国签订休战盟书之日,姬明渊踩着月色而来。
刚刚喝完中药的付青檐打开木门,看见彷如神祇一样的姬明渊眉眼含笑:“青檐,到宫中陪孤吧。”
于是,她交了兵权,成了他的妃。
姬明渊以她的名字建了青檐宫,封她为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在举国百姓和军中将士的祝福下,将她迎入宫中。
故事似乎应该就到这里美满结束。战事结束,他的志向得以实现。她平安归来,终于嫁给了自己的信仰。
宫墙深几许。
一道道宫门关合,隔断了一桩一桩心事。
半开的小轩窗投进些许光,付青檐借着落日十分的光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指甲被小宫女涂上鲜红的丹蔻,娇艳无比。她把手翻过来,掌心里却是厚厚的茧,和不知何时留下的疤痕。
“阿姊……”付红棂小心翼翼地望着付青檐。她对姐姐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姐姐是巾帼英雄,是被整个大姬子民爱戴推崇的英雄。
付红棂有点小小的畏惧和心虚。
“低着头做什么,女人就该抬着头,骄骄傲傲的。”付青檐缓缓说。
大概是军中待得太久,付青檐说话时自带了一种威压。
付红棂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着姐姐,疑惑地开口:“阿姊,我就要进宫陪你了,阿姊不高兴吗?”
付青檐漫不经心地笑笑,说:“我不喜欢吵闹,以后少来这里。安安分分当你的棂妃。”
她端起已经凉了的茶细细地品着。
宫女悄声过来请付红棂离开,付红棂走到门口,不解地回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姐姐。她以有这样一个姐姐而高兴,可是她不懂姐姐。
当夜,付红棂陪在姬明渊身边。
姬明渊望着窗外的月色,问:“你今日去见过你姐姐?”
“是的。可是姐姐让我以后不要去吵她。”付红棂为姬明渊添茶,少女娇俏的眉头蹙起,小声说:“我有点怕她……”
闻言,姬明渊轻笑了一声。
十二年军旅生涯带给付青檐的是一身伤病。带军打仗时,她尚且能够凭借一腔热血支撑。可她回到宫中不到两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日渐衰败下去。
青檐宫也成了宫中妃嫔不再过来请安之地。皇后体恤她伤病,也将她的请安免去。付青檐安静地躺在青檐宫的床上,日复一日。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付青檐难得下了床走到庭院中,她躺靠在藤椅里,对着暖融融的阳光合上眼。
一大片阴影罩下来,付青檐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姬明渊。她淡淡笑着,说:“臣妾体弱,还请陛下恕不能行礼之罪。”
“青檐,你在怪孤。”姬明渊将手拢在袖中,眸色深沉看不见底。
付青檐安静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他一如十二年前尊贵不凡深不可测,而她却老了。
付青檐用一阵带血的咳嗦回答了姬明渊。
姬明渊眉峰皱起,他俯下身来,凑到付青檐眼前,缓声说:“你如今这般孤心中甚是不忍。太医说你心中郁结,可否告诉孤你心中所虑?孤愿与你分担。”
付青檐有些恍惚,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帝王忽然觉得他也只是个凡人。是她将他摆在了神祇的位置。
不,他才不是凡人。他是大姬的帝王——君心难测。
付青檐忽然有一种轻松的心情。她望进姬明渊的眼睛,问:“那陛下可以将兵权再交给臣妾吗?”
“后宫不可干政。”姬明渊从容答曰。
“那可否将臣妾昔日属下召回军中?”
姬明渊沉默了片刻,才道:“孤会考虑。”
付青檐笑了笑,声音古井无波:“臣妾这冷宫凄清阴森,陛下九五之尊何必屈尊。”
“冷宫?”姬明渊环顾四周,“孤为你建造的宫殿何时成了冷宫?”
“臣妾倦了,陛下请回吧。”付青檐不欲多说。
姬明渊深看了她一眼,解下身上的玄色披风,仔细盖在她的身上:“外边风凉,不要待太久。”
付青檐望着姬明渊的眼中第一次带了嘲意,她撸起袖子,将纤细的手臂递给姬明渊看。
“我如今再也不能上战场,也被你圈在了后宫之中,绝无可能勾结外臣,陛下不必再试探了。”
她花了十二年,终于把这个男人看透。在这个帝王的眼里,世间一切人都可成为棋子。他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必有目的。
以帝王身份提携她,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将散了付家军收回来,重整军心。
以十座城池换她一条性命不过是因为他看得通透,知晓她的性命更划算。失了的城池可以再抢回,放弃她却会失去军心和民心。
战争结束,她手中兵权过大。所以他封她为妃,将她圈在宫中,又再得美名。
一幕幕过往流过。
站在城楼中诉说志向的年轻帝王。
举杯微醺说着“得青檐,孤之幸也”的他。
御驾亲征带兵而来,用十座城池交换她性命的他。
还有那一晚,乘着月色而来,朗目之中难得染上三分温柔的他,温柔说:“青檐,到宫中陪孤吧。”
他谁都可以利用,甚至是自己。
付青檐可以怪他吗?她甚至找不到责怪他的理由。他从未许诺,从未说过爱她。从未。从始至终,他们只是君臣。
既如此,付青檐只剩凄凉苦笑。
姬明渊走到庭院门口,忽然起了风,他回过头去,看见盖在付青檐身上的玄色披风被风吹开,吹落进一侧的荷花池。
付青檐的目光落在被池水浸湿的披风上,她未曾抬头,轻声问:“陛下,您在这十二年里可曾有过那么一丝一毫的喜欢我?哪怕那么一点点。”
十二年,她终于问了出来。
姬明渊轻压玄色宽袖,不言。
付青檐轻笑着合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落进她鬓间的华发。滑过她这十二年的一往情深。
原主记忆片段接收完毕。
任务世界:沦为弃妃的女将军。
原主:付青檐。
任务攻略目标一:姬明渊。
任务攻略目标二:姬星河。
任务攻略目标三:萧却。
任务攻略目标四:温持元。
原主遗愿:无。
上一个世界的原主死后没有遗愿那是因为她性太佛系,即使是出了车祸离世,她也觉得自己的一生没有什么遗憾。
然而这个世界的付青檐没有遗愿,却是源于她的心如死灰。她甚至也不曾怪过姬明渊。她只是累了,太累了。
倪胭穿过来的时间点在原主已经被封了皇贵妃后,来宫中已有小半年。
接收完原主记忆的片段过后,倪胭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该死,我居然对姬明渊特别感兴趣。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帝王难道不是很有魅力?”倪胭的眼中浮现跳跃的闪烁兴致。她难得对什么人什么事有这样的兴趣。
“你喜欢这种心机类型的?”白石头半开玩笑,“倒不如喜欢我。”
倪胭嘴角勾起,眸色莫测地问:“白石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成为敌人?”
白石头不假思索地开口:“不敢与珍珠娘为敌。”
倪胭笑笑,不再与白石头说话。她推开小轩窗,对着铜镜瞧着原主的这张脸。
原主虽然不算什么倾城倾国的祸水级别美人,却也长了一张美人脸。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巧笑倩兮的楚楚美人儿。只是十二年的战争蹉跎,磨没了她身为女人的妩媚,风沙和伤病也坏了她的皮肤。鬓角甚至隐约有几根白发。因为身体原因,她的黑发发质也不太好。
倪胭偏过头,将长发垂到一侧,两只手从发根开始向下抚去,黑发中间若隐若现的白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发黄干糙的长发立刻变得盈润有光泽。
她又将双手合十,白色的流光在她的掌心流动,这一双手掌心的厚茧和疤痕也在瞬间消失。
感受到这双手终于变得娇娇嫩嫩了,倪胭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她再将双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温凉的流光在她的脸上闪烁。当她将手放下,这张脸上的皮肤稍微好了一些。倪胭可不想一夜之间变美,脸上的苍老还是应该慢慢来,再过个七八日,就可以恢复美貌。
至于原主的身体的确动了根本,五脏六腑皆有损伤。不过这对于倪胭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
宫女麦宝儿轻轻叩门进来,站在屏风外恭敬禀告:“娘娘,温持元将元宵宴的宫装带来了。”
倪胭对着铜镜描眉,慵懒开口:“让他进来。”
麦宝儿愣了一下,本来只是禀告一声的事情,娘娘怎么会突然要温持元进来?疑问在她心里划过,她也不多想,立刻行了礼出去请温持元。盼着温持元还没有走才好。
雕花木门重新开启,一袭藏蓝色长衫的温持元跨进门槛。他隔着翡翠群芳绣的十二座屏风向倪胭行礼:“温持元给娘娘请安。”
他声若清泉,甘冽而纯。倒不像个宦臣。
过了一会儿,屏风后面才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免礼”。
温持元起身,望向投在屏风上的身影,开口:“温持元等娘娘吩咐。”
倪胭放下眉笔,从梳妆台起身,绕过屏风。她目光扫过温持元,在美人榻上慵懒坐下,开口:“过来给本宫捶捶腿。”
“是。”
温持元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他走到倪胭面前提着长衫前摆蹲下来,恭敬地她捶腿。
殿中火炉烧得很旺,倪胭拾起小几上的团扇慢悠悠地扇着,细细打量着蹲在她身侧的温持元。
温持元年纪不大,眉清目秀,带着一种书卷气。清冷干净得让倪胭怀疑他是个假太监。
姬明渊无心于后宫,却又出于各种政治目的后宫之中收纳了许多嫔妃。这些嫔妃很多至死也没有侍寝过。宫中日子枯燥寂寞。小宫女们尚且可以搭上俊俏的小太监做起对食。而不得龙恩的寂寞妃子们,也悄悄将主意打在了宫中的宦臣身上。宦臣多方便呐,就在身边,随便一个借口就能轻易喊来,而且不用担心怀孕而败露。而且宦臣是奴才,妃子们想让他们怎么样他们就得怎么样,乖乖听话。
倪胭根据原主的记忆知道这个时候,宫中的静妃正将主意打到了温持元的身上。温持元不同于宫中其他随便打杀处理的小太监,他是太监总管的干儿子,在皇帝面前也混了个眼熟。
静妃将主意打在他身上,必然不敢莽撞了,倘若事情败露,那可是真的死罪。纵使身为丞相之女,静妃也不敢随口一句话逼迫温持元。但明示暗示已经不少。此时的温持元避来避去,已有些焦灼。
倪胭忽然开口问:“平时也是这么伺候静妃的吗?”
温持元给倪胭捶腿的动作停顿了那么一瞬,又一边继续给倪胭捶腿,一边平静地说:“静妃娘娘身边的徐嬷嬷手法熟练,这等事情自然用不到别人来做。”
倪胭“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那静妃让你做什么呢?”
“各处走动办差事,与别处无二。”
倪胭轻笑了一声,她用手中的团扇抬起温持元的下巴,对上他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片刻,倪胭松了手,说:“那套宫装本宫不喜欢,吩咐裁衣阁给本宫重新做一套。”
“是。”温持元站了起来。
倪胭嗔怒地瞥了他一眼:“让你停下了吗?”
“请娘娘责罚。”温持元垂下头,澄澈的眸中浮现一抹怒意。
倪胭打了个哈欠,将引枕放在美人榻一头,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说:“继续捶,动作比刚刚轻一点,直到本宫睡着为止。”
“是。”温持元换了个姿势,立在美人榻前弯着腰给倪胭捶腿。
他目光平静、神色恭敬,哪里还有先前半分的怒意。
许久之后,倪胭呼吸匀称,手垂下去,手中握着的团扇滑落在地上。温持元停下动作,他将落在地上的团扇捡起轻轻放在一侧的三角桌上,悄声退出去。
走出倪胭的宫殿,温持元发现居然下雪了。他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呼出释然的一口气。
他不喜欢和宫中的这些妃子接触,他虽尚未做过,却也知道别的小太监是如何伺候那些妃子。
脏。
一想到这里,他清秀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清秀的脸,这种脸最得这些妃子喜欢。想要毁掉这张脸的想法又一次冒了出来。
看,身为低贱者自保的方式竟是自残。
终有一日,他必将活得像个人。
隐隐的恨从他干净的眸中浮现。远处有小宫女正往这边走来。温持元收起眼中的杂丝,踏入雪中。他干净的皂靴刚刚踏上雪地,脚步不由顿住。
皇贵妃说对新裁的元宵宴宫装不满意,要重新裁制一身。可是她没有说要求。
温持元回头望了一眼,略微犹豫之后,他站在檐下等候。他要等倪胭醒来。雪越下越大,落满他的肩头。
暮色四合,倪胭慵懒醒来。她迷糊轻唤:“送水进来。”
守在外面的麦宝儿和穗宝儿立刻带着另外两个小宫女端着热水、毛巾、香胰等一干物件进去伺候。
倪胭重新梳洗过,任由小宫女伺候着擦干她手脸上的水渍。
殿内点了灯,映着灯光,麦宝儿诧异地望着倪胭,怎么觉得娘娘好像变美了?
倪胭扫了她一眼,麦宝儿立刻收回视线恭敬禀告:“娘娘,温持元还守在外面等您醒来。”
倪胭点了下头,随意说:“让他进来。”
“娘娘没有交代元宵宴的宫装改成什么样子。”温持元垂着眼睛开口。
倪胭“咦”了一声,她将手里抱着的八角雕凤暖手炉递给小宫女,从美人榻上起身,走到温持元面前,手指捻了一下他淋湿的肩,“下雪了?”
“等在外面?”倪胭慢慢勾唇,“够傻的。”
温持元继续垂首:“距离元宵宴已经不足十日,再修宫装时间紧迫,只能尽快得到娘娘的意见传给裁衣阁。”
“那怎么不叫醒我?”倪胭问。
温持元惊讶地抬头看了倪胭一眼,又匆匆低下头,低声道:“不敢扰娘娘休息。”
“既然这么麻烦那不改了,反正我也没见过宫装什么样子。”倪胭懒洋洋地说。
温持元好像被噎了一口,但是很快恢复寻常。宫中的主子们形式最是让人摸不透。类似的事情也不算少见。温持元收好情绪,告退。
“慢着。”倪胭招了招手,“倾耳过来。”
温持元凑过去。他虽生得清秀,个子倒是不挨,消瘦挺拔。
“如果静妃再找你的麻烦可到这里来寻本宫。”
温持元脸色微变。他在心里暗想皇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今日下午只是暗示,那这句话岂不是明示?应付一个静妃已经焦头烂额,若再有一个位份更大的皇贵妃……
温持元觉得棘手。
他转瞬又在心里筹谋利用皇贵妃和静妃互相除掉的可能性。
不过两个呼吸间,他已想了许久。
在宫中这样的地方,容不得他天真。
“你在想什么?”倪胭的眼中噙了一抹笑,仿佛把温持元的所有心思看透。
温持元对上倪胭的眼睛,顿时一凛。他毕恭毕敬地答话:“静妃娘娘为人和善,不曾随意找宫人麻烦。”
倪胭轻笑了一声。
倪胭压低了声音,轻缓开口:“本宫讨厌静妃想要除掉她而已,你这小太监可别多想。罢了,退下吧。”
言罢,倪胭将手搭在麦宝儿的手臂上,施施然转身。
温持元惊讶地抬头望着倪胭绕到屏风后面的背影,心中浮现了一抹犹豫。难道真的是他误会了?
可是在宫中这样的地方,他不得不小心警惕,更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接下来的日子,倪胭每日和原主往常一样待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一点一点修复这个身体的皮肤。至于宫女每日端进来的养身汤药无一例外地都被她倒掉了。
时间一晃而过,元宵节这一日大姬王朝要举行朝宴。姬明渊会在朝敬殿设宴,宴请百官和皇亲国戚。至于后宫的妃嫔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去,皇后是必然要去的,而原主付青檐即使身体有恙,身为皇贵妃也必然到场。又或者并非因为皇贵妃的身份,而是付将军的曾经称呼。
倪胭让宫女们伺候着换上繁复的宫装。按照大姬王朝的规制,这等宴席之上后宫妃子的宫装十分有讲究。皇后需穿正红色宫装,而皇贵妃则是一身明黄宫装。如果之下的妃子出席,则是在粉、橙和青三种颜色中选择。
一身明黄色的厚重奢华宫装穿在倪胭的身上,她盘起的长发间插着十二支金钗。额间一抹火焰的花钿。
倪胭起身,整个大殿里的宫女有一瞬间的错愕,皆是被倪胭展现出来的十分大气的美貌所惊艳。
这段时间皇贵妃一直生病,不上妆不挽发,原来娘娘盛装打扮之后是这样美!
“娘娘真美!比皇后娘娘美多了!”麦宝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一旁的穗宝儿拉了她一把。
麦宝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跪了下来请罪:“奴婢说错了话,请娘娘降罪!”
“说错了话?”倪胭皱眉,“哪里错了?难道本宫没有皇后美?”
麦宝儿一愣,立刻说:“您更美!”
“这就对了。”倪胭笑着摸了摸麦宝儿的头。
她拖着曳地裙摆走出大殿,一片雪色的天地间因为她而变得更为耀目。
麦宝儿和穗宝儿急忙追上去,拉起倪胭的裙摆,扶着她坐进软舆。
朝敬殿中坐满了群臣和皇亲国戚,众人言笑晏晏,一边与畅谈一边等着皇室成员的到来。
在皇室的座位上,只孤零零坐了一个付红棂。付红棂得嬷嬷指点,今日会跟陛下出席的妃子中除了她,就只有皇后和皇贵妃。皇后必然是要跟陛下一起到的,而皇贵妃位份又比她高。所以她切不可比他们晚到。
付红棂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宦官尖利的嗓子高喊:“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朝敬殿中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离座跪拜。
姬明渊带着皇后穿过百官,一直走到上首的龙椅。
“臣妾给陛下请安,给娘娘请安。”付红棂规规矩矩地行礼。
姬明渊入座,道:“今日乃庆贺之宴,众爱卿无须多礼,都平身吧。”
“谢主隆恩——”百官齐声谢恩,响彻整个大殿。
皇后娘娘坐在姬明渊的左侧,付红棂坐在姬明渊的右侧,不过她与姬明渊之间隔了一个空位置。
姬明渊瞥了一眼身侧的空座位,询问:“青檐为何还未到?”
太监总管苏公公迈出一步恭敬禀告:“回皇上的话,雪天路滑,娘娘身子孱弱,想必耽搁了。”
皇后在一旁温柔开口:“陛下,青檐宫离这里稍远,青檐妹妹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付红棂也想帮忙说话,可是又觉得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
姬明渊刚要开口,守在大殿内的宦官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贵妃娘娘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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