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为大婚一事大赦天下, 原先被囚禁的十一公主卫承曦自然也被除了禁令, 恢复自由。
而卫承曦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再恢复自由之身, 她知道卫晋衡再大方, 也不可能让从小就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人在外面逍遥快活。她以前是真的想杀死他的,无数次差点, 他就要死在她的欺凌之下。所谓成王败寇,最后他做了皇帝,她做了阶下囚, 不管他是为了名声还是真的不想杀她,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不得自由、孤老一生的命运。
所以当某天,她正研读着江婺送给她的《医药百草》,甚至有些想念江婺, 很希望她再来看一次自己的时候,突然有人进来告诉她——她的禁令被解除了, 她自由了。
她一瞬间觉着这是笑话。
她甚至认为是这些守卫太无聊,故而戏弄起她来。然而传话之人说完便转身离去, 并没有留下来观察她笑话的意思。
她于是整个人愣住了,怔怔地枯坐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意识到也许是真的, 她, 当真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沉寂的心潮突然颤动了一下, 继而蓬勃跳动, 激情澎湃起来。
她站起来, 手里紧紧攒着那卷书册,脚步跄踉地走了出去,奔跑着出了院子,气喘吁吁地来到大门前。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颤抖伸手,一把推开幽闭已久的大门——
阳光顷刻间毫无保留地照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庞,还有远处传来的热闹,霎时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嘈杂、鲜活。
她仰着脸,闭眼感受了一下落在脸色的阳光,深呼吸,唇角终于是露出一个笑容。
睁眼时,却是滚下泪珠来。
喜极而泣。
她,不必孤老在方寸之地了。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了激烈的心绪,擦了擦眼角,才疑惑起来——卫晋衡为何突然解除她的禁令?
这消息并不难打听。
因为她走上久违的街道时,便感觉到了街道百姓都处在一种雀跃的状态,笑声欢呼,喜气洋洋,似乎期盼着什么重大而喜悦的事情到来。她迟疑了下,小心问了一个面善的大娘,大娘奇怪了一下,还是笑着回答:
“姑娘你不知道?今早宫里发诏通告天下,咱们陛下大婚,大赦天下啦!”
她闻言惊愕,再一打听,听到“江婺”二字时,却是浑身一震,脸色大变。
江婺,要嫁给卫晋衡……
她愣在原地许久,也顾不得别人的异样目光。
她想去古府确认,这个江婺是否重名,也许不是那个仅有二面之缘、却给她带来许多温暖和善意的江婺呢。
然而她再想了想,又怯步了,最后转身去皇城,请求入宫面圣。她并没有被故意为难什么,通禀后她就很快见到了卫晋衡。
曾经的落魄皇子,如今贵为天子,眉眼冷然,气度尊贵,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她抿了抿唇,还是开口问了:“江婺……是什么人,与你到底是何关系?”
“江婺?”
他听到这两个字,冰冷的眉眼悄然缓和下来,他道:“江婺,即将是我的妻子,魏国皇后。”
她眉一皱,正想说什么,他却又突然抬眼看着她,霎那间眉眼锋锐,似有杀气透出,冷冷地说:“也是你和卫晋鸿差点烧死的人。”
卫承曦脸色一变,“什么?!”
“你在西宫放的那把火,还记得吗?”他脸色冷冷的,看着她的眼里似有冰刀。
卫承曦恍惚间,似乎明白了过来,因而浑身猛地僵住,脸色煞白起来,不敢置信:“我……我差点烧死了江婺?”
他眼神冰冷地看着她。
她细细思索,继而摇头:“不可能,我们当时看过了,没有人才放的火……不可能的!”她瞪着他,疯狂地摇头,仿佛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震撼。
她的疑惑其实也正是卫晋衡心中的疑惑,然而如今他已经不想再追究了,只要江婺往后都在自己身边,又何必非要探究她的来历?
他冷淡地看她一眼,说:“是不是,你自己思量吧。”
她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最后对她道:“侥幸江婺不死,与我重逢,且应诺嫁我,大婚在即。往事我不与你计较,往后你且好自为之。”说完拂袖而去。
卫承曦怔怔地,紧紧攒着那卷《医药百草》出了宫,攒地指节发白,一直走到了无人角落才停下来,颓然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原来,她差点杀死江婺;
原来,她“杀人放火”的罪名并非子虚乌有,只是未遂;
原来,她被囚而不杀,不是卫晋衡为了名声,而是她愚蠢不知,江婺又未死罢了;
原来,她是世上最愚蠢的人!
她哭得痛苦不已,自厌自弃起来。
她做了千般恶事,为何还能得到这般善待?江婺为何还对她和颜悦色?还专程去看她,还送她书籍……
想至此,她猛地发觉手上握得紧紧的书卷烫手山芋一般,猛地松开了,书卷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散开书页来。
“我不配,我不配……”
她泪流满面,疯狂地摇着头,自言自语。
“不,这是江婺送的……”
她又哭着捡起来,仔细拂去沾上的灰尘,珍而重之地抱在了怀里,呜呜哭地像个孩子。
哭了一场,她辗转找到了高嬷嬷。当年她被囚禁,强行将高嬷嬷打发走了,后来高嬷嬷捡葬洪贵妃尸骨。她沉默着去给洪贵妃的坟包磕了头。
然后心里便空空荡荡的,无所适从起来。
去向江婺磕头认罪吗,然而仔细想想,她还有什么脸去见她?
高嬷嬷见她时常出神,魂不守舍,又瘦得脱了形,时常落泪劝慰。
最后卫承曦与高嬷嬷住在一起,深居简出,潜心学医。
自此世上便没有了十一公主,只有一名叫卫承曦的平民女子。
这也是江婺找不到承曦的原因。派了人向无殃问过,也说不知。
其实他若想知道,哪里会不知?不过是不想让江婺关注那些闲杂人等罢了,她如今心思都该在自己身上才是。
江婺只能想着,有一天承曦想起她来,也来看看她,毕竟不知者无罪,她不怪她,至于小时候对无殃的种种欺凌……唉,那也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说起来,都是可怜的孩子啊。
她等不来承曦,倒是等来了庄常。
许久不见,庄常看起来更沉默了些,不过神色间倒是豁达了不少,看着她的目光也坦然许多了,不再向过去那样动不动低头了。
他真心地祝福了她,而后道:“您既无兄弟,可否让我以兄弟的身份,背您上花轿?”
江婺很高兴地答应了。
庄常性沉稳,要不是看着他长大的,江婺倒觉得他像是一位兄长。
后来她想起他好像也没娶亲,问了几句,他却苦笑摇头,只说目前还没有想法。
***
钦天监测定的吉日在十一月初四,还有一段时间,看似充裕,然而天子大婚非同小可,仪式隆重,事项繁多,内务府操办起来并不轻松,何况宫中殿宇新修,也是紧赶慢赶的。
就是古家也忙得团团转,皇上金口一开,江婺便真的是古家表小姐了,她要从古家出嫁,嫁入宗室,古家阖府自然也忙得脚不沾地。
古夫人忙虽忙,却也是喜气洋洋、乐在其中,毕竟她平日里闲的慌,府里人少又冷冷清清的,这样天大的喜事一来,她自然精神百倍!娶不成儿媳,也可嫁个女儿热闹热闹啊!
何况她一向把江婺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事事准备起来自然十分上心。
对比起来,江婺越发闲得慌了。
现在才是九月初,离十一月初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真难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实在闲得发霉。
这天正好九月初九,重阳天气很好,她闲来无事倚靠在榻上看书,正看得入神,突然眼前一暗,被挡住了光线。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惊讶地看见无殃。
他站在榻前,长身玉立,肩宽腰细,罕见地着了一袭白底祥云暗纹袍子,浅淡的颜色使他少了些冷肃,多了几分温和,翩翩佳公子似的,衬得他原就长得极好的眉眼越发清俊。
江婺从来没见他穿过这样的,往常见他都是暗色的袍子,反衬得他肤色玉白,原想着就好看地不得了了,哪里知道白衣公子才是最纯粹、清澈、干净的模样。
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榻上坐起来,脸上闪过几分窘迫,心里忍不住嘀咕一句,他一个男子,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好看……
为了掩饰自己看人看愣住的窘迫,她赶紧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婚前不可以见面的吗?”
他深邃的黑眸眨不眨地看着她,道了:“我想你,便来看你了。”
“你怎么就进来的?”
江婺起身看了看门,明明都关得好好的啊,又看了看窗户,虽然开着,但是一个堂堂皇帝不走正门走窗户……不会吧?她为自己的猜测汗颜不已。
“别看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了她,语气温软,“江婺,我们去登高罢。”
“爬山吗?”江婺有点惊讶,没想到他有心情爬山,不过闷着也是闷着,就点头应了,“好啊。”又问:“去哪里?”
“景山。”他答道。继而想起什么,又道:“崇阳大师便是景山寺住持,这次也要一起回去……”
“他还在宫里啊?”江婺惊讶地打断他,眼睛都瞪大了,“修佛误国,我早就跟你说不要沉迷佛事,你怎么到现在都不把他打发走!”
“他就要回去了,再不会来了,何况我也没有沉迷其中,只是有些事情问他罢了。”他忙解释道,怕她生气似的,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若不喜,我便让他先行,不与我们一起。”
江婺也真的没有生气,就是比较惊讶,不过也确实不喜欢大和尚,于是就点了点头。
无殃看她不恼才神色稍缓,踌躇了下,又道:“原本应该是你过门之后再祭拜祖宗的,只是我母后……”
他顿了下,声音低下去,“我母后并未葬入皇陵,而是在景山,所以我想借此带你去景山,先行祭拜告慰。江婺,你愿意吗?”
江婺愣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他今天的目的吧,兜了一圈子……不过还是点头,“既然是这样,我去换身衣服,你先在外面等我。”
他见她应允,看着她的目光越发柔和了,点头退了出去。
少顷江婺换好了衣服,跟他相携走出去,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除了一名年轻车夫,并无闲杂人等。江婺知道他也是不喜欢身边很多人跟着的,在这一点上倒是跟自己一样。
马车平稳而快速地走了半天,摇摇晃晃中江婺挨着他几乎睡了一觉,终于到了景山山脚。
他们下了马车,江婺一抬头就看见了层层叠叠的大理石台阶。这一眼都看不到头,无边无际似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级,又是修了多久才修出来的。
她仰着头远望,不禁咋舌,“好高啊。”
无殃走到她身旁,挺拔而颀长的身形一下子将她衬得娇小许多。他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阶,又低头看她,有些歉意似的说:“江婺,咱们要走上去。”
江婺已经猜到了,也不抱怨,朝他笑道:“走就走吧,这样才显得心诚。”
他眼眸便弯了一下,灿若星辰,执起她的手,启唇轻柔道:“咱们边歇边走,不急。”
江婺点点头,由他牵着,抬步迈上了第一级台阶,过长的裙摆轻轻扫过石阶。
因为要祭拜他母后,她穿得比较庄重,也就比较繁琐,好看是好看,可是登山就不太方便了。
走了没几级,江婺就停了下,挣了挣自己的手臂,“你不要牵着我了。”
“怎么了?”他回头看她,不太想放开她的样子。
他是想一直牵着她不放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江婺有些无奈,正想说她要拎裙摆,他就打量了一下她的裙子,明白过来,浅浅笑了笑,放开她的手,转而退了两级落到她后面,一倾身,替她将那碍脚的裙角轻轻提起一些。
江婺愕然看着他。
“我帮你拎裙角,你走在前边。”
他抬眸看她,抿唇轻笑,刹那间眼眸里仿佛映着两泓清泉,泛着粼粼微波,湖光山色尽收他眼底般,清俊无比,超凡脱俗,让人望之不觉屏息,眼睛都不想眨了。
江婺回头看着这样的他,心脏便猛地漏跳了一拍,然后扑通扑通地急促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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