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婺原来是一点都不饿的, 不过这羹汤确实不错,无殃又一直温言和语地劝她吃,她不知不觉竟然也吃下了两碗,回过神来已经就有点撑了。
“行了行了, 我晚上都不必吃了。”
江婺推开他再递过来的碗, 一边捂着肚子,真的撑得有点儿难受了。他见此, 只好放下了碗。
江婺在椅子上瘫了一会儿, 才一拍脑袋, 突然想起个事情来。
“无殃,你是不是有个姐妹叫承曦的?我以前见过的。”她竭力回忆起那个骄傲美丽的小女孩,仔细地说:“就是那次中秋, 你们两个难得带了我出去,却不知道你们干什么去了, 月黑风高的, 晚上回来我一不小心在园子里睡着了。然后我再一次过去的时候, 就在那个地方了,然后遇到了她。既然她也住在你们家,那她应该是你的姐妹吧?”
江婺说完了往无殃面上一看,却见他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了, 阴沉沉的,黑眸里温和不再, 暗得有些吓人。
她一愣, 不由得转头去看广常, 广常脸庞的线条也更加绷紧了,一言不发的,脸色也很是难看。
她突然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似的,肚子更撑得难受了,她直起腰来坐好了一些,道:“你们……怎么了?”
两人仍是无语,脸色却越发沉了下去。
片刻后,广常站起来,躬身道:“我去看看车马。”便走了出去。
江婺愣愣地看着他走出去,一时房里只有她和无殃两个,静得根针落地可闻。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抬手握住他握得紧紧、骨节发白的拳头,小声地问:“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没有挣开她的手,只是坐得一动不动,背脊挺直,俊美的脸上一片冰冷,这样的天,他倒似冰雕一样。
良久,他才淡淡地答道:“你没有说错,江婺。”
“那……”她困惑地眨了眨眼,迟疑地问,“那你是不喜欢她吗?”
他垂眸不语,紧抿的薄唇却已清楚地给出了答案。
“这样啊,”江婺低了头,有点沮丧,“我觉得她挺可爱的啊。”
可爱?
他听到这两个字,几乎要冷笑一声,那个从小就是非不分、忠奸不辩、跋扈恶毒的人,竟然也配得上这两个字么?
他原本觉得那人蠢得如此,甚至十分可怜,后来她竟敢放火杀人,可见本性至恶,谈何可爱?
他盯着江婺,胸膛里汹涌着情绪,几乎要脱口告诉她,那个人从小便千方百计地想让他死,他身上的累累伤痕,曾多少次让她心疼流泪,后来若不是她与卫晋鸿蓄意纵火,她又怎么会……他看见那具焦尸的那一刻,他是多么地惊骇,震动,心死!
后来才会没有了任何顾忌,怀着那样浓重的恨意,那一刻他的决心从未如此坚定过。他在战场上受了伤、生了病都不管不顾,冷冰冰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将所有阻挡他路的人通通摧毁杀死,朝着天下至尊之位,一往无前。
在边关那几年时间,他每天都想着怎么打胜仗,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否则就会想起她,就会陷入一阵阵的空虚和冰冷中。
可是他所有的谋略与战术,全是她教的,他又怎么忘得了她呢?
是她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一字一句教他念书,耐心细致地授业解惑,循循善诱他做一个正直忠诚的人……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点点滴滴就涌上心头,无法遏止,她温和的面庞、轻柔的话语都印在他的脑海,无法忘却。
他无数次地懊悔着,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够强大,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欺辱他、挑衅他、践踏他的尊严,她又怎么会被害死?所以他要登上帝位,他要执掌生死,他要让所有人都怕他,于是眉眼心肠都在日复一日的厮杀中,在鲜血的浸染中,变得锋锐冷硬起来。
而后竟然越发空虚孤寂起来。
他登上了帝位又如何呢?她终究只剩一具骸骨,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痛苦、思念、孤独。若不是她曾教过他要心怀怜悯,要“以百姓心为心”,若不是答应过她有朝一日登上高位,要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他雪洗冤仇之后,不会那么快就着手治理国家。
好在,她还活着。
他往后余生,还能有她陪伴。
可是,那个人确确实实作恶多端,她竟然说,她可爱?
他多么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把一切都跟她坦白,让她知道那个人差点儿害死了她,让她、让他们都受尽了痛苦折磨。
可是他紧紧抿着唇,最终什么也没说,胸中翻涌的情绪反而慢慢平复下来了,他暗沉的眸子,又恢复了平静。
谁叫她这么好呢?得来不易,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的。
对她,他总是硬不起心肠的。
他看着她沮丧失望着想要把手收回去,却是手腕一翻,牢牢抓住了她,涩声问道:“江婺,你想见她吗?”
江婺愕然地抬眼看他,“我、我可以见到她吗?”
他看着她,慢慢地点了头,“只要你想。”
她眼中一亮,有些兴奋,不过很快又黯淡下来,“你可以做到吗?我听说她处境很糟糕,要皇上的命令才可以。而且……”
又看他一眼,轻轻皱了眉,“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她,可以不用为我奔波这个的。”
江婺觉得,他可能还是入仕做官了吧,而且官职应该不低,不然哪里能见到皇上,替她说这个事情呢?
他摇摇头,“不碍事。”
他将她的手握在了手里不放开,心道,只要有你,其他人都不重要了。只要你高兴,其他人的喜怒哀乐也都不重要了,他愿意让她欢心无忧。
江婺听了,还是有些高兴的,觉得弟弟长大了果然更有包容性了,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似的,忍不住解释了:“我其实……就是觉得她挺可怜的。虽然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感觉,她其实是个内心柔软而赤诚的人,因为缺爱,性才有些扭曲,我希望她后来遇上一个爱她的人的。只是昨天,我在花宴上遇到了一个县主,说她过得不太好……”
“没关系。”他道,“没关系的,江婺,我只要你开心。”
江婺听得心里一阵暖流,脸上也不禁微微笑了。
他执着她的手站起身,道:“走吧。”
江婺点点头,也没在意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只跟着他走出雅间门,走下楼去。
这边仍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不见,甚至连伙计都不见一个,在这么热闹的酒楼来说,有点奇怪的。
不过江婺只奇怪了一下,就没放在心上了。
他们的马车就静静停在后院,整个后院也只有这一辆马车而已,虽然颜色稍低调暗沉些,可是仍显出一股子不动声色的尊贵气势来。看得江婺又是暗暗惊叹,猜测无殃如今是发财了还是地位高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无限可能啊。
庄常就站在骏马旁边,皱着浓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他们来了,就垂手立在一旁。
少年长腿一迈先上了,却不进去,转而将她拉上来,另一手虚扶着她纤细的腰,令她先进去了,自己方进去坐在她身边。
等他们都上了马车,庄常重又坐在了车前,鞭子一扬,驱马前往早已计划好的方向而去。
路上江婺就十分好奇,却又不太好问,全是因为昨天的永安县主、今天的无殃广常,他们一听到承曦就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担忧。
中午时分,江婺毕竟刚吃饱了,胡思乱想一阵,在有些摇晃的马车里昏昏欲睡,不知不觉挨着无殃手臂几乎睡着,马车才缓缓停下来。
无殃才轻轻拍她肩头,“江婺,到了。”
江婺抬头打了个哈欠,估计走了半个时辰是有的。
下了马车,却见他们已经到了一条僻静巷子,前面便是一座大大的宅院,大门紧闭,门前站着两名笔挺的卫兵,身穿铁甲,手持缨枪,静默中自有一股森严的味道。
江婺迎着热烈的太阳,眯眼一看,只见门前挂有一块儿牌匾,上书“明曦殿”三个字,倒是挺好看的。
就是这牌匾好像从别处摘来似的,跟这大门宅院一点不搭。
江婺念了一遍,回头跟无殃道:“曦?承曦就是在这儿么?”
他默然点头,面无表情的。
庄常已经上前出示令牌,两名站得笔挺的守卫一看,就神色恭敬地开了大门,而后躬身退到两旁。
庄常收起令牌,也退到一边,让他们进去。
少年默然牵着江婺走上台阶,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江婺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外面都是艳阳天了,五月的天气也有些热了,进到这里来却感觉有点冷冷的,是因为没晒到阳光吗?她觉得有点奇怪。
嗅了嗅,空气里似乎还有一股子味道,好像是许久未曾通风而产生的霉味,以及充满了灰尘似的,还有点熟悉的感觉,就好像……
好像是她大四那年开学前,迷迷糊糊中第一次穿越到无殃的房间,在那里闻到的味道一样。
当时,无殃还小,整个人瘦瘦巴巴的,好像是被关在了那个小院里,所以院子少有人来,没有人气,就是这样冷冷清清的。
想到这里,江婺突然恍惚了一下,令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轻轻扯了扯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他于是也顿住,回首轻问:“怎么了?”
她问:“承曦,是被关在这里了吗?”
他点头,甚至有点冷淡地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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