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郭家的马车里, 郭满闭着眼睛在思索昨夜的梦境。拖做梦的福, 八百年前看得小说的剧情她又记起来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她也想起了原型, 那个书中被作者一笔带过的继室。嫁去周家一年不到就病死, 连名字都没有。
马车悠悠地向郭家驶去,车上的两个人安静地端坐在两边。郭满闭着眼靠着车厢壁, 周公子则皱着眉头,时不时捏一下眉心缓解疲劳。
周博雅已经看了郭满不下数十次, 不知她到底怎么了。平常总爱腻在他身边的人,坐在离他半臂之隔, 不曾看他一眼。惯了她总叽叽喳喳的拿甜言蜜语逗他说话,她突然不调.戏他,周公子心下感觉十分不自在。
郭满不说话, 车上便显得尤为安静。
小姑娘的心思委实难猜,周公子不由得叹息:“满满, 若是受了委屈你当着为夫的面儿说出来, 该道歉的为夫向你道歉。这么憋着自己, 不累吗?”
郭满闻言睁开了眼睛, 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锁定了他。
周博雅回来才梳洗过, 除了面色有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以外,依旧纤尘不染。这是一个容色俊美到十分少见的男人,郭满比任何时候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出身高贵, 气质绝佳, 聪慧绝伦, 完全符合小说里男主的人设。
此时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无奈中不伐温柔之色,郭满又不能否认,他活生生地坐在自己跟前,温热的气息拂在耳侧,十分鲜活,郭满又实在难把他带入书中的‘周博雅’身上。
虽说光凭一个梦就对他下定论,实在不公平。但周博雅对谢思思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那个簪子她方才也想起来,书中提过。
那是谢思思十八岁生辰周公子送她的生辰贺礼。虽说谢思思离开周家已经一年多,但亲手送的簪子,周博雅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不该一点印象没有。可他就是不认得,她拿出来,周公子竟还以为是她的东西。
“周博雅。”
“嗯?”周公子抬起头,鼻腔里淡淡应了声。
“这簪子你真不认得?”方才窝在手中把玩,郭满顺手就带了出来。此时又举到周博雅的眼前执拗地问他,“一点印象没有么?”
周博雅:“……”一根破簪子,有什么好看的!
她抿着嘴低头去看,还是先前那一支花纹繁复的镶玉金簪。周公子眉头紧皱,女子的首饰花样大多大同小异,真有什么分别,他却也从未注意过。但郭满三番两次叫他看,他终于品出了点不同。倒不是想起什么,而是发现簪子的花纹其实文字。
为着簪子的花纹绕一圈,三个字,谢思思。
“……”闹来闹去,竟还在为谢思思纠缠不休!周博雅再好的耐心,此时也忍不住有些烦了。满满明明在很多事上都很知道分寸的,怎地就在谢四的身上闹不明白?“拿出这种东西,满满到底是想说什么?”
周博雅冷下脸,车里的气氛顿时就僵住了。
双喜双叶从上车就低着头,大气不敢喘。此时脸色都变了,不停给自家主子使眼色。然而郭满钻进了牛角尖,她觉得荒谬:“谢思思的贴身物件儿,你不认得。她嫁给你三年,你是这样的。那你怎么看待嫁入周家一年的我?”
“满满,”周公子捏了捏眉头,他素来不是个爱在背后评人长短的性子,更不用说在郭满跟前于谢思思的事儿上辩解什么。
“你该明白,人与人的情谊不该用年份长短来衡量……”
“那你是个有情谊的人吗?”郭满突然打断道。
……这话不亚于骂人了!
周公子拧着的眉头突然一滞,抬起了头。
双喜双叶闻言,吓得脸顿时刷白。双喜都顾不上这是主子之间的事儿,轮不到她一个丫鬟插嘴。连忙蹭过来拉住郭满:“姑娘,您万万不能昨日受了委屈便这么说姑爷!姑爷对您多好,话可不能这么说!”
郭满没理会她,径自望向周博雅,盯着他幽沉的眼睛看。
说来说去,这才是郭满心中最想问的且最在乎的事儿。谢思思如何她管不着,她在意的是,周博雅到底是不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周博雅的眼睑动了动,淡淡道:“……既然生而为人,自然是有的。”
郭满眨了眨眼睛,就听他继续说:“但是这个世上的人并非所有都重情重义。有的人天生多情,有的人则天性疏淡,不能强求一样。”
“哦……”郭满点了点头,“我明白。”
“……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我在确定一些事情。”
“……那你确定了?”周博雅顿了顿,突然问她。
郭满看他一眼,没说话。
双喜双叶不知道她又要确定什么,只觉得气氛更古怪了。两人左看看男主子右看看女主子,心里跟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
好在两人也没熬多久,马车便到了郭家门口。
郭家的下人一早就在盼着了,此时看到周家的马车到,立马小跑着就下来迎。此时已经快接近傍晚,凉风渐起,四下里已经开始发凉。马童牵着马儿缰绳,就看到马车车门打开,双喜双叶两个轻巧地下了马车。
大半年不见,两人早已变了样子。跟在管蓉嬷嬷身边学了这些日子,两人身上的气势比郭家的管事妈妈都差不离。
金氏是盼着郭满回来替郭嫣添妆,早早打发了院里伺候的李妈妈来等着。李妈妈一看双喜双叶,头立马就垂下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们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脸上堆满了笑,李妈妈殷勤地上前来替郭满打了车帘子。
然而等了片刻,里头出来的不是郭满,而是周家那仙人一般的六姑爷。
周家的气势不是盖的,周博雅一下马车,郭家门口都静了一静。尤其是头一回见到周公子的李妈妈,直接特小家子气的倒吸了一口气。周博雅看过去,脸皮厚如牛皮的老婆子臊得两颊通红,连忙把头垂下去。
周博雅看了眼便移开,走到马车跟前,习惯地要亲自抱郭满下来。
然而两只手伸过去,郭满避开,转头看着双喜:“双喜,摆杌子,扶我下去。”
双喜看了一眼眉头拧起来显然已十分不悦的周博雅,顿时手足无措。
可是郭满坚持,她只能一咬牙听她的,去马车后头取杌子来。郭满扶着双喜的胳膊下了马车。且不提李妈妈陡然看到大变了模样的郭满,惊艳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就说周公子见地面很滑,怕郭满摔跤,去抓她的手却被郭满避开,嘴角抿了起来。
郭家人都在看着,没看到郭满的小动作,倒是看到了周博雅冷淡的脸色。本还存了几分想亲近的心思,此时是丁点儿不敢造次。
一行人进了府,郭老太太身边的秦妈妈人也到了大门处。
两人没往别处去,连郭昌明都没惊动,就在老太太的屋里坐了会儿。
郭满带的东西不多,大多给了过老太太,只一样拿去说是给郭嫣添妆。虽说只一样,但拿出来单论价值,却是丁点儿不寒酸的。郭老太太本就是希望身为周家长孙的周博雅能来一趟,以显示周家与郭家的亲近,并没有多看重东西。郭满都拿给她看了,她自然想也不想,就打发了下人给郭嫣送去。
其实也没什么话说,郭满往日便与郭老太太不亲近。如今关系尚可,还是郭满念在老太太当初帮她一把,感恩她而已。
几个人寒暄了片刻,郭老太见没话说,便留人用膳。
天色确实已经沉下来。他们出门之时已经是申时,路上耗费了时辰,到了郭家也快酉时。虽说俩家离得不远,但这个时辰,一来回到周家其实也是晚了。郭满无所谓,但周公子的案子尚还在查,没功夫耗在琐事上,便提出了告辞。
公务要紧,郭老太太虽说遗憾,却也不能拦着不让他走。
于是便嘱咐了他注意身体,留了郭满用晚膳。
不得不说,郭嫣不愧是金氏教养出来的女儿,跟她母亲一个秉性。不论郭家在两人身上堆了多少银钱,就是没把人给养大气,她骨子里的贪就是怎么也去不掉。说句令人发笑的话,郭嫣从去年定亲她就在等着郭满的添妆。
松鹤院的下人东西一送到,她便立马接过去打开。
里头其实就一套头面儿,赤金的镶玉的,用了好些黄金料子。只能说十分符合金家人的喜好,赤金的头面儿一眼就值钱,金家人就喜欢值钱的。果不其然,郭满拿出来就喜欢的不得了,私心里就觉得特别好看。
可等她拿出来,盒子就空了。
只这一套,这么大的盒子就一套,郭嫣顿时就一股火气涌上心头。郭六这个丑八怪!都成了周家的少夫人,竟然还对自家姐妹如此抠搜!
本以为能大捞一笔的郭嫣,只觉得自己亏大了。
气得她也不试戴头面儿了,抱着空盒子就直奔郭家老太太的院子而来。事实上,若是原先在郭家,郭嫣是打死也不敢在郭老太太的跟前造次的。然而随着定下了好亲事,婚期越来越近,她就放撒开了性子闹。
到了松鹤院,在院门口就被人给拦住了。
郭家老太太如今烦透了金氏这对母女,自私自利,鼠目寸光。虽说郭老太太如了金氏的意,对外,郭满周博雅她亲自帮着叫回来。然而对内,憋了一口气的老太太,却丝毫没有叫郭满周公子上门给这俩母女脸的意思。
郭嫣进不来,站在外头就摔了盒子,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屋里。
正巧周博雅告了辞,先行回周家。他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郭嫣还插着腰的手准备闹。而后抬了头,就看到正对面一个高挑的人影从台阶上下来。手还插着没放下来,郭嫣顿时就跟丢了魂似的,直愣愣地盯着走过来人看。
披着一身毫无杂色的狐狸皮子大麾,头束白玉冠,身高腿长,眉目如画。周公子仿佛从天边走来,一步一步踏在了郭嫣的心上……
周博雅自然也看到了郭嫣,眼中厌烦一闪。今日心情不佳,他冷冷地冲郭嫣点了个头,冷漠地擦肩便出了郭家。
郭嫣却没注意到他的冷淡,满心都只有,花开的声音。
回府之后,周公子实在太累,用了碗汤面便草草去歇下了。
等他迷蒙地一梦醒来,戊时都过了。屋里静悄悄的,他赤着脚从榻上下来,屋里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周公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情有些不好。皱着眉取了屏风上的大麾披了坐飘窗前,手捧一卷卷宗边看边打发了石岚去郭家看看。
然而等到了亥时都过去,石岚才匆匆回来。
灯火通明的主屋只有周博雅一个人的身影,眉眼仿佛笼了烟云,倦意满满。他一手撑着额头问石岚,石岚面无表情:“少奶奶已经歇下了,今夜她留宿郭家,说择日再回。”
撑着睡意等了半宿的周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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