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麻麻黑, 西风园便躁动了起来。
廊下传来轻微的走动声儿,周博雅无声地睁开了眼。窗子昨夜开了个缝儿,微凉的晨风夹杂着草木清香透过缝隙钻入屋内, 吹拂得灯罩中烛火跟着轻轻摇曳。亮得人晃眼儿, 周博雅抬手遮了遮眼睛, 掀开纱帐放下了一条长腿。
双喜双叶老早便在正屋门前候着了。
今儿是她们姑娘回门的日子, 两人可是抱着回去狠狠扬眉吐气一场的心,激动得半夜就爬起来准备的。此时听见动静, 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听见里头传来低低的男声道一句‘进来’, 两人便垂头敛目地推了门进去。
周博雅一身薄绸亵衣, 披头撒发地坐在床榻的边沿儿,长腿懒懒支起一只。黑如墨缎的发丝洒乱在肩头,有些慵懒, 却沉甸甸的如流水洒下来。睡了一夜叫领口也松开了, 半敞着, 露出极好看的锁骨和脖颈,真真儿活色生香!
冷不丁瞥见,两人脸上顿时一阵火烧, 忙不迭地垂下头再不敢乱瞥。
周博雅偏头看了眼帐中, 小媳妇儿仍旧睡得人事不知。于是赤脚下榻, 趿了鞋子冲双喜双叶摇摇头:“不必唤她,”他站起身, 高挑的身子映下的黑影仿佛能遮天蔽日, 霎时间叫整件屋子都暗了下来, “早膳之前再叫她。”
双喜心里高兴,她们姑娘这亲事拼着一条命也要抢下来,实在太明智。
清欢清婉也适时起了,正领着伺候洗漱的小丫头婆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周博雅正在屏风后头穿衣,举手投足间,俊逸的身影在屏风上若隐若现。双叶眼尖瞥见清婉藏在发丝儿中那双通红的耳尖儿,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顿时就被恶心了。
寻个合适的机会跟姑娘提一回,总不能容个情分大的丫鬟成日里碍眼!
双叶心里冷哼,正要张口,那头双喜已经去抢清婉的活儿。
“这里就由我跟双叶来吧,清婉不是要去清点姑爷的私库?那可是再要紧不过的活计!你这日日都清点一番的,这儿便不劳烦你,快些去吧!”这几日清婉总把这话挂嘴边,生怕旁人不知她得男主子的赏识。双喜皮笑肉不笑的,闭着眼睛都能把她说话那副神态学出来。
清婉脸上有些难看,“天儿还早,公子还等着我去伺候呢!”
她眼一递屏风,意思是周博雅身边离不得她。
双喜的白眼都要翻出来,若不是顾忌着主子还在,她都能几句话臊死她!清婉冷冷一扫瞪眼看她的双喜,抽了帕子压住嘴角,转身便进了屏风。
周博雅已经换好了衣裳,头发披散在肩上,正等着清婉去梳。
说来清婉自视甚高也是有资本的,虽说她与清欢自幼伺候在周博雅身边,但因着她们家公子自小不喜与人接触的脾性,整个院子的丫鬟都不曾近过公子的身。唯有她特别,她日日晨间替她们公子束发。
从束发之年起,一束便是五年。难道这还不够她自傲?
唯有她一个人能碰得,唯有她一个!
公子甚至将私库的钥匙交于她保管,这还不够说明公子爱重她么?清婉私心里觉着这些奴婢不曾感同身受,根本体会不到她的特别。她在公子心中与旁人是不同的,从来都不同,就是同为大丫鬟的清欢也比不上她。
在铜盆中净了手,清婉拿起象牙梳子便轻柔地替周博雅梳理起了头发。
周博雅盘腿端坐于案前,手边摆着一盘点心和一壶清茶。
自从李旺家的亲耳听新奶奶说了不喜甜,今儿这点心的甜度便大打折扣。捻了一块,入口只尝了点甘味儿便没了,周博雅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块便罢了手。清婉细心瞥见,一面梳发一面呵气如兰地询问:“公子可是起太早了,身子不舒坦?”
她知道分寸,虽靠近了些却没敢真贴上去,果不其然周博雅没怎么反感。
“无事,”周博雅接过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什么时辰了?”
“卯时快过去了。”
清婉瞧了眼铜漏,轻柔地答话,“瞧这天色大亮的,半刻钟前苏嬷嬷已经过来问过一趟,怕是一会儿公主娘娘也要派人过来问。”
今儿是儿媳妇归宁的日子,方氏为了给新媳妇做脸,早早便准备好了回门礼。本该昨日就要跟郭满知会一声,这不是娴姐儿的事儿闹得,她急起来就忘了那么一茬。等夜里躺下想起来,西风园早就落了锁。
“夫人给奶奶备了好些东西,”清婉轻言细语的一字一句的十分悦耳,“说是走的时候带上苏嬷嬷。届时苏嬷嬷会从旁看顾奶奶。”
方氏最是疼爱下辈,就是当初谢思思那般闹腾,方氏嫌弃得都不拿正眼瞧她,私下里却也处处照应着给媳妇儿做脸。周博雅已然习惯了母亲刀子嘴豆腐心,于是抬手冲一直冷眼盯着这头的双叶招了招。
双叶心里一抖,倏地垂下眼帘,拘谨地走过来。
“清婉的话你也听见了,”周博雅心里知道西风园这四个大丫鬟之间有龃龉,然而只要不碍着主人什么事儿,他素来是不闻不问的,“满满备的那些东西,便不用带上了。你且都给她放回私库去。”
双叶没料到方氏会如此,一时间愣住。
顿了顿,她立即屈膝行礼道:“奴婢这就去。”
于是转身疾步出去,小跑着去角门,叫婆子们把大清早装车的东西全给卸下来。她们家主子自从出了嫁,终于知道银两财帛的贵重,如今可是很会过日子的!双叶是绝不会承认自家主子变抠搜了,在她看来,这都是经了些事儿人懂事了,晓得过日子了。
头发束好,戴上了玉冠,周博雅便摆手示意清婉退开。
清婉也不黏糊,放下象牙梳子便识趣儿地退离了三步远,清清白白。
清欢自昨日选衣裳之事儿到如今,便一直在闷声不吭地打量清婉。
她能挤掉一众小丫鬟在西风园稳稳当当伺候十年,自然不是个笨的。这般冷眼瞧着,她哪里还不懂清婉是何意?不外乎心养大了,拎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仗着贴身伺候了十年的情分把主意打到公子身上罢了。
发现了这事儿,她也不知她说什么是好。
看透了清婉的心思,清欢自然明白自个儿是被当枪使了。清婉不愿自己心思暴露,便撺掇着她一起给奶奶下马威,试新奶奶的底线。好在她适时刹住了手,否则以自己的炮仗性子,怕是要头一个被捻出院子。
思及此,免不了有些心寒。
罢了,清欢心里吐出一口气。就这一回,往后清婉好自为之吧。
郭满睡到辰时,才被双喜双叶给弄起来梳妆。
周大公子将归宁该用得全都备齐全了,就等着小媳妇儿起身用了早膳出发。郭满迷迷糊糊地坐在梳妆镜前,这回是清欢亲自替她拾掇。
其实本是清婉来,但清欢出于心中一口闷气,硬是抢了这活儿在做。
伺候奶奶又不是伺候公子,清婉乐得清闲。
三个丫鬟围着一个人,梳妆起来自然十分得利索。清欢卯着一口气,衣裙妆容都十分的尽善尽美。郭满晕乎了许久再次睁开眼,人已经坐在桌前,手里捏着银箸。周博雅连连瞥好几眼那肉爪子,慢条斯理地用早膳。
郭家这头,郭家上下一早便在门口张望了。
大召顶顶清贵的如玉公子周博雅头回上他郭家的大门,郭家上上下下都在翘首以盼。这阵仗,郭家几个未出阁的已出阁的姑娘心中俱都不是滋味儿。出阁的觉得自个儿夫君没受这待遇,心里酸;未出阁的又觉得她郭六到底凭什么,心里更酸。
尤其这金氏所出的嫡三姑娘郭嫣,酸得五脏六腑都疼了!
她昨夜整宿得辗转反侧,一想到郭六那丑八怪真嫁了博雅公子,今日博雅公子还亲自与郭六一起归宁,那心肝儿都要被妒火给烧碎了!
她素来是个心眼小的,受不住便跑去正院闹金氏。
金氏能有什么办法?郭六出嫁也嫁了,木已成舟这么久了还来闹,能顶什么用?可是到底是自己亲生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能说些安抚她的话:“你以为这博雅公子真有传言那般好?”
金氏摸着郭嫣的额头,“傻孩子,这坊间的传言素来都是有心人放出去的。”
“一传十,十传百的,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
她说着说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可不就是正理嘛!就好似她自个儿,年轻时候为了能攀个好亲事,不也给自己弄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名头?这般就更有了底气:“周家公子若真那么好,谢家那四姑娘能是个傻的,要死要活非要和离?”
金氏本是在安抚郭嫣,这般连自己也安抚到了,“也就一个普通公子哥儿。”
“可,可周家那般富贵……”郭嫣想了想,觉得有理,心里酸意也消了些。只是一想周家那泼天的富贵与权势,心里还是有些不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周博雅得了这样的称赞,总做不得假……”
“男人么,不就一个鼻子两只眼,”金氏作为过来人很是不屑,“皮囊转眼就老,没得好记在心上的。你要是喜那颜色好的,娘给你定个差不多就是了!”
郭嫣一听这,心里那口气顿时就平了,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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