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抢救下来的时候, 夜已经很深了, 市民们大部分都陷入了睡眠, 完全没有察觉到今晚离开了多少人。
但也有原本在睡觉,又被一个电话叫起来去工作的人。
大楼伤亡人数太多, 各大医院都忙碌了起来, 没有值班的医生护士都接到了电话,要求快速回到工作岗位。
印卓才刚刚躺下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到了电话。
他今天做的那场手术仿佛没完没了了,一直忙活到半夜才算是下了班, 明天一大清早还有个大手术, 印卓随意垫吧了两口,回了家倒头就睡, 连澡都没洗,正梦见自己一连休息了十天, 美得不行的时候,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中年男人无力的从床上起来,抹了把脸, 草草穿上鞋就往医院走。
他老婆也是医生, 不过是妇产科的,今晚值夜班, 两人当初买房,特意买的离医院近的, 就是为了有紧急情况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刚下了楼, 印卓就看到了一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
此刻虽然是深夜, 但路上人绝对不少, 受伤比较轻的没有坐救护车,就自己驾车或者被亲人往医院送,也有周围居住的还没睡的居民下楼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印卓一共就睡了一个小时,此刻被晚上的凉风一吹,感觉整个人都虚了,他按了按太阳穴,想着这个精神状态估计明天那场手术是做不了了。
中年男人脚步发软的往医院走,走到站牌跟前时,突然恍惚了一瞬,耳边传来尖叫声,他有些迷茫的回头望,看到一群人正在围着站牌不知道看些什么。
果然,华国一有什么热闹人就多。
印卓不爱凑热闹,再加上现在医院紧急需要人手,他脚步加快了一些,没有搭理身后的热闹。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深夜的冷风吹得,本来觉得浑身无力,好像整个人都要背过气去的中年男人越走越觉得那些难受一点点没了,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进了人来人往的医院,挤过人群向着自己的科室过去。
他们外科现在已经忙成了一锅粥,来去的医生护士都是神情匆匆,看见了印卓也不打声招呼,他找不见主任,只好去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开始去给病人简单处理伤口。
“疼……好疼啊……”
有个病人手臂不知道被什么砍了一截,哗哗的流着血,身上也都是一些零落的伤口,他皱着脸,一边喊疼,一边伸出手想要止住这些血。
可无论他怎么按下去,鲜血还是流了出来。
医生护士们来来去去忙碌着,居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几乎已经成了血人的病人。
印卓一惊,连忙带着止血跑过去蹲下,先简单的帮他消毒包扎。
“快点安排一下缝针,他这个血不能再流下去了。”
勉强止了一点血后,印卓站起身扯出一个相熟的护士吩咐,可那个护士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般,端着托盘匆匆离开了这里。
“绵绵,绵绵??”
他喊了几声,护士充耳不闻,印卓无奈,只好蹲下身慢慢将这个伤员扶了起来,“我先带你去治疗室……”
“不用了,现在不疼了。”
伤员满是鲜血的手按在了印卓手上,之前被疼的皱起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来,他说:
“我疼了十年,总算是有人给我止血了。”
印卓愣住了。
“谢谢您,快点回去吧,您的家人在等您呢。”
“千万记得,出了门往左拐,从您进来的方向离开。”
伤员刚说完,又抬头有些谨慎的看向门外,改变了注意。
“算了,还是我送您吧,路有点难走。”
离开?
他不是还要参与抢救吗?
为什么要离开?
路难走又是什么意思?
印卓脸上简直写满了问题,可还不等他问,那个满头是血的伤员突然看向印卓身后,眼中露出了几分惧意来。
他下意识转身,然后,看到了一个道长。
道长身上穿着一件玄色道袍,五官英俊,在明亮的灯光下面如白玉,印卓见过不少人,但长得这么好看的,还真没有几个。
有位护士匆匆过去,他就看着这个与其他人不入的道长顺手从她口袋里扯出了一个口罩。
蓝白色,他们医院统一发送的一次性口罩。
“你怎么还在这待着?”
印卓看着面前的男人用两根手指拎着口罩带子,眼神淡淡落在自己身后的伤员身上。
他的眼神很奇怪,淡淡的,仿佛一切都不看在眼里,可偏偏一切又都如了他的眼。
工作在医院,奇怪的人见多了,可印卓从未见过这样奇怪又像是很和谐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害怕面前的人,但是,明明他从没有见过他啊。
“印医生是个好人,我想送他回去。”
伤员捂着手,大着胆子对着卫明言道,“送完他我就走。”
卫明言拎着口罩,道鞋落地,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慢腾腾的,到了印卓面前。
印卓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他们站在走廊左边,病人,伤员,护士医生来来去去,可没有一个人看向他们这边。
甚至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有。
就像是,看不见他们一般。
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俊美的道长开了口,“你走吧。”
卫明言撇过眼,视线与伤员对视,“既然执念了了,还是早点走比较好。”
“可是他……”
“我送他回去。”卫明言上下扫视了一番印卓,声音清清淡淡的,“的确是个好人。”
印卓还没弄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就见伤员放松的笑了,他拍拍印卓肩膀,“印医生,快点回去吧,您的老婆和孩子在等着呢。”
“你认识我?我孩子……我哪来的孩子……”
他和妻子结婚很长时间,但因为妻子身体原因一直没有孩子,医生说过,希望非常渺茫,印卓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当初结婚前,妻子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很大可能要不到孩子。
只是平时去走亲戚,看见亲戚家或许乖巧或许调皮的孩子,心中还是会有些艳羡。
“对了,您看不见。”
伤员说,“是个很乖巧的小家伙,他一直都想做你们的孩子,徘徊了很久才如愿呢。”
“您可能忘了,十年前,还是您给我做治疗呢,我一分钱也没有,也是您给我垫的钱,那天晚上我跑过来也是想找您,想着正好把钱还了,可惜还没到门口就咽气了……”
伤员说着,笑着掏了掏身上的兜,掏出了两百块钱来,递给了印卓,“虽然迟了点,您别见怪。”
看着印卓接了钱,他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总算是还钱了,我先走了,您跟着卫先生离开吧。”
“诶?那个……”
印卓迷茫的接过带血的两百块钱,他救助的人很多,帮忙垫付的也不少,还真的记不起来这是谁了。
而且,十年前……
中年医生抬头想再问问,面前却已经没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别看了,他去轮回了。”
卫明言将手中的口罩递了过去,“戴上,外面生人太多,你刚离体,容易被冲散了。”
印卓愣愣的戴上了口罩,“那个人,他……”
“有执念,死的时候太疼了,入不了轮回,只能这么疼下去。”
卫明言不紧不慢往前走着,说道这里,回头看了印卓一眼,“他疼了十年,你也算是帮了他。”
“我……帮……”
印卓整个大脑已经混乱成浆糊了,又听见前面穿着道袍的男人用着好听低沉的声音继续说着,“你之前救过他?”
“我不记得了……”
印卓是真的半点印象也没有,他当医生这么多年,救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还有我妻子怀孕……”
“哦,是怀了。”
卫明言的语气仿佛如同‘我买了一颗大白菜送给你们’,轻描淡写道:
“你们原本应该命中无子,但是有个孩子被母亲流产丢弃,没人记得他,只有你老婆上了柱香,让他不至于被人气冲散,还未出世就死亡,应该即可轮回,偏偏这孩子因为想做你们的孩子,一直等到了现在。”
“上周他过来求我,我就把他送到你老婆肚子里了。”
印卓更懵了,这些字单个在一起他听得懂,怎么组合在一起,就不明白了呢。
“那个,我……”
“你死了。”卫明言说着,见身边人震惊的睁大眼,大喘气道,“但是没死全乎。”
“你们这种身体还活着,魂魄离体的,一般都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人气挤散,不过你运气好,没在外面待一会就碰见魂体了。”
“这么巧还是记恩的。”英俊道长瞥了眼印卓被刚才伤员拍过的肩膀部位,“他把自己的魂分了一些给你,虽然伤势严重,但你应该恢复的很快。”
“我伤势严重……”
印卓已经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给彻底淹没了,他大脑一片空白,恍惚跟着卫明言穿过最后一条走廊。
“印医生好,去还阳啊……”
一个老婆婆路过,看见他们了,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来,“还阳好,还阳好啊……”
卫明言站住脚,“婆婆,我们这不是还阳,是送生。”
“我知道,这不是还阳顺口嘛……”
老婆婆笑眯眯的回了句,满脸慈祥的看向了印卓。
“印医生,你要好好对那个孩子啊,他会说话之后一直跟着你叫爸爸,跟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如愿了……”
印卓迷茫的看着面前的老婆婆,他见过她,去年因为车祸,抢救无效去世的。
曾经见过的死去的人,如今笑着出现在自己面前。
中年医生整个人的三观都要崩塌了。
更让他三观崩塌的还在后面。
***
印卓跟着卫明言,来到了自己的身体前。
他满头是血,紧紧闭着眼,病床前,他的妻子正在握着他的手哭。
“嫂子你先别着急,我们马上就给印医生安排手术……”
他的同事在旁边安慰,可妻子哭的更加厉害了,她握着丈夫的手,只觉得像是天塌了一般。
卫明言没去看怔住的印卓,他招了招手,一个小孩子怯生生的走了过来。
他看上去也就几岁大,走路还不稳,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那是还未出世时,被人工流产留下的痕迹。
卫明言拉过了小男孩的手,将他抱起来,递给了神情恍惚的印卓,“给,你儿子。”
印卓下意识接过。
被他抱着的男孩露出了一个软软的笑,眼神却是怯生生又带着点希冀,小小声的叫,“爸爸。”
印卓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
他本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有孩子了。
明明这个孩子出现的突然,可刚才经历的一切,让他不得不相信。
中年医生颤着手,轻轻的,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着一碰就碎的宝物一般,碰了碰孩子的小手。
小孩子惊喜的笑了,他还学不会大人的迂回,期待而又直白的问,“爸爸,你喜欢我做你的孩子吗?”
印卓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点热,他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笑,“爸爸喜欢。”
小男孩眼中露出了欣喜来,他道,“爸爸我也喜欢你。”
“快回去吧,你不能在外面久待。”
对待这个被搅碎时已经有意识的魂体,卫明言的态度可比对印卓温和多了,他又摸了摸小孩子的头,看着他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印卓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让这个孩子回到自己身边,他的手中,仿佛还有那种落在孩子身上的触感。
柔柔的,软软的,当父亲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他比较特殊。”看着小孩子消失,卫明言淡声道,“别的孩子都是出生后才有意识,他还在肚子里就醒了过来。”
“一般被生下来,就会遗忘在母体的记忆,可他还没出生,就已经死了。”
“钳子进来的时候,他想躲开,可是子宫就那么大,没地方给他躲,他太小,什么也不懂,魂体又弱,只会跟着自己的尸体,你老婆上了柱香,他就留在了医院,天天跟在你老婆身后叫妈妈。”
“你们本来不该有孩子,但因为你们夫妻两个都有的善心,这个孩子住的很顺利,你老婆虽然年纪大了,但他会很乖,不会闹腾她,这个孩子将会顺顺利利的出生,他腼腆,孝顺,深爱着自己的父母,会成为你们善心的回报。”
卫明言说完,将身旁的印卓往前推了一把,“回去吧,他们都在等你。”
印卓浑身一轻,再睁开眼,通体都是疼的,尤其是头,疼的像是要炸开一样。
他咳嗽一声,费劲的睁开眼,对上了妻子满脸泪水的脸。
“老印,老印你醒了,你吓死我了……”
妻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见被吓得不轻,印卓吃力的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卫先生呢……”
“什么卫先生?”
“就是……”印卓大脑里全是东西,乱七八糟的整理起来非常有难度,那些十分超现实的话语,仿佛是他的梦一般。
可能,真的是做梦吧……
他嗓子一痒,咳嗽一声,突然感觉自己手上捏着什么东西。
“我手上,拿着……什么?”
妻子眼睛红着拉开了他的手,拿出来一看,“是两百块钱,你不是出门不爱带钱吗?”
两百块钱……
印卓放松的躺了下来,脸上还带着血迹,头也疼的厉害,却露出了一个笑来。
“老印,你傻了?笑什么?头不疼啊?”
“没有,就是想早点恢复。”
早点,迎接他们的孩子。
***
“帮你生产的戈医生老公被站牌砸了,当时她脚都站不稳,慌里慌张的就去前面了,不过我听说她老公又醒了,外科主任说问题不大。”
“还好没事,戈医生多好的人啊,听说他老公也特别好,在我们医院干了这么长时间,风评特别正。”付芸芸腿伤还没好,就拄着个拐杖跑来看孩子了。
“外面忙得过来吗?”钱妙问着。
“还行,有个救援人员受伤了在我们医院,我听他说那火眼看着扑不灭,不过后面不知道怎么弄的就灭了,救出来不少人,比起预想中的情况要好太多了。”
“现在三个医院都分了病人,一开始有点混乱,现在都缓过来了。”
正说着,付芸芸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应了几声,脸色担忧的连忙站了起来,拄着拐杖就往外走,“我现在就去。”
“啊?没事?”
她松了口气,表情又放松下来,挂了电话对好友道,“我二姑家的堂哥孩子头撞了一下,我堂哥去出差了,就我嫂嫂在,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去儿科照应一下。”
钱妙刚点了头,卫金提着水从外面进来,“芸芸走啊?”
“是啊,我亲戚家孩子在医院,我去看看。”
付芸芸笑着应了一声,与卫金擦肩而过,因为门太窄,两人不可避免的碰在了一起。
她也没当回事,快速下了电梯去了儿科找自己堂嫂。
眼看着就要到了,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育木神情里满是担忧,英俊面容上眉毛皱起,跟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孩子后面劝着,“小溪,让我抱着吧,你抱了这么长时间,手会酸的。”
女孩沉着脸,手也不知道是累还是怕,在微微颤抖着,但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是坚持着自己抱孩子往前走。
付芸芸刚好过来,看见白育木就是一愣,“诶?这么巧啊?”
白育木脸色微变,勉强露出了一个笑来,“是啊。”
“那个,芸芸,我这有事,先走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这就要跟付芸芸道别。
“好,你们忙去吧,对了,我们医院不让带宠物,先把这条狗带到外面大厅吧。”
闷不做声的女孩脚步一顿,她眼中满是血丝,神情恍惚的转过头,看向了拄着拐杖的付芸芸。
“你说什么?什么狗?”
“这条狗不是你们的啊?”付芸芸疑惑地看了看一直紧跟在女孩身边的黄犬,“不好意思啊,我看它一直跟着你,还以为是你们的狗呢。”
女孩顺着付芸芸的视线望了过去。
那里空落落的,只有地上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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