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学馆有书斋, 只对入了甲的学生开放。
书斋并不大, 上下两层的小楼,里面的藏书却是清远学馆自开馆以来所有的藏书。这些书对那些大书院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湖阳乡这种地方来说, 却是极为难得的。
清远学馆能在如此劣势下, 依旧有学生上门求学,除了有慕馆主林邈之名而来, 更多的则是为了这书斋里的藏书。
古代书籍, 分为经史子集四大部,在朱子之前,儒家学者都是以阅读六经等经部之书作为治学根本, 其次才是史、子、集其他三部。到了朱子,将读经的顺序做了调整, 先读四书五经, 才是其他。
而清远学馆也是按照这个步骤,在学生熟读四书五经入了甲后,就可开始一边学着做文章, 一边研读其他诸经了。
当然书斋里也不光只有这些书, 还有一些让读书人爱之如宝的文府和题库。
所谓文府题库,便是一些历代经典的应试范文。例如《大题三万选》、《大题文府》、《小题文府》、《四书备旨》等,皆为当下读书人科举应试必备范文。这些文府里会依四书分四个不同类种, 其下又分大题小题, 且每个命题都会收入不同的范文。
“就是这些了!”毛八斗摸着手里的书, 有些兴奋的道。
不光是他, 陈坚和李大田也是如此。
对于一个还不懂如何做八股文的学生来说,有这些范文用来研习模拟,可以让他们少走许多弯路。所以毛八斗在打听清楚情况后,便忙不迭地拉着三人来了。
“不枉我深入敌内,出卖色相,趋炎附势,还花了不少银钱。”
提起这件事,还要说到之前。
若说乙班的学生都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那么入了甲的学生真可谓是到了人间仙境。
虽然每天也是有早晚两课,但先生并不一定会来,而学生也并不一定拘泥于要在讲堂之中,而是可以在学馆中随意活动。先生授书时间也大幅度减少,更多则是倾向让学生们自学。
没有人拘着管着,初入甲班的几人不免有些懈怠了。尤其是毛八斗,成天无所事事,竟又有故态复萌之像。
这种情况直到几人进入甲班的第一个旬考,考的是做一篇八股文,题目由馆主所出。
几人惨遭第一次滑铁卢,除了薛庭儴,其他三人做出的文章简直不知所谓,惨不忍睹。
事后,所有入甲学生的文章都被张贴了出来,供大家互相研习,取长补短。其中作为最末的三人的文章,引来许多人的嗤笑,笑他们满腹草包,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入甲。
三人灰头土脸,狼狈至极,连带薛庭儴也被嘲笑不过尔尔。
其实几人也有些冤枉,一来他们并不知会有旬考一说,二来也是刚学会做文章,能做出一篇来,已经极为不容易了。
薛庭儴倒也想过要不要教教他们,可他不想惹人怀疑,另外也是他虽做了那一场梦,但那梦里对这些具体的记忆却是极为模糊的。不过有着之前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只需用心苦读,这些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总有一日会被挖掘出来,而到了那个时候,他将会受益无穷。
且不提这些,毛八斗在被人嘲笑后颇为不忿,可扭头就见他行迹诡异了起来,又过了几日他突然说找到了做文章的好法子,并拉着三人来了书斋,没想到这法子竟是这些文府题库。
薛庭儴翻了翻手里书册,笑着摇头将书插放回去。
“庭儴为何是这种表现?”见薛庭儴如此,陈坚好奇问道。
“没什么,其实这书的作用并不大。”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可以看看,学习学习也好。”
众人不懂他为何会如此说,不过倒也没多想。
这一套文府有四十多卷,可学生每次所借之书却不能超过两本,于是四人便各择了两本自己喜欢的,在书斋门口找了斋夫登记,便将书借走了。之后回去后悉心研习,这里暂且不表。
十日转眼即逝,又到了休沐的时间。
这次来接薛庭儴回去的是高升,招儿并没有来。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明日便是薛翠娥成亲之日,招儿被正房那边抓着在家中干活。
薛庭儴这才恍然大悟,忙下车回学馆向先生告假。如今教授甲班的除了馆主林邈,还另有一名姓莫的先生,薛庭儴去斋舍没有找到莫先生,只能去找馆主。
听完薛庭儴的表述,林邈并没有多问,便准了他两日假。
临走之时,林邈对他说,让他即使有假在身,回去后功课也不要拉下,又说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来找他。
薛庭儴讶然地回头看了林邈一眼。
他虽入甲尚短,但却知道能让馆主说出此言极为难得。谁不知能让馆主单独教授的,整个学馆中都没几个人,而馆主此言明显有不拘之意,意思也就是说只要他有什么需要解疑的,都可来找他。
也不怪薛庭儴会如此惊讶。
似乎看明白薛庭儴的疑惑,林邈道:“我曾答应过墨之贤弟,会悉心教导于你,自然不会食言。”
薛庭儴微微一哂,这馆主可真是个怪人,教就教了吧,这种话减人好感的话说出来,本身是好意,也会被人曲解了。
“谢馆主。”他长揖做礼,态度恭敬。
林邈点点头,他这才离开了。
回到余庆村,薛家此时正热闹着。
院子里来来去去都是人,院中的一角砌了两个大土灶,其上放着个大锅,锅里装满了水,如今正在烧着。一群妇人正围坐在一处摘菜洗菜,又有几个妇人在切肉,另还有几个妇人正就着热水褪鸡毛,忙得一片不可开交。
这些妇人都是薛姓人家的媳妇,族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哪家若是有喜,同族的妇人都要上门帮忙。
乡下办喜事都是摆流水席,男方家要摆,女方家也要摆。乡下虽有专门帮人做席面的班子,但一般都是宽裕一些的人家才会请,大多数还是自己做。
自己做流水席面,提前要干的活儿就多了,那么多菜当天做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所以像肉菜之类的都是提前处理放着,明日现用。
薛庭儴一进门,就有人与他打招呼。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按辈分都是长辈,跟你说话不应可不行。就这么一通说下来,薛庭儴已是口干舌燥,忙找了借口回屋,刚走到门前,就见招儿从里头走出来。
“招儿。”
招儿点点头:“你回屋歇会儿,我去做活。”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去灶房了。
薛庭儴回到屋里,将书袋放在桌上,又把自己带回来的脏衣拿了出来,就歪在炕上想事情。
想得正出神,外面一阵笑语惊醒了他。
他仔细去听似乎是几个妇人正在说笑什么,其中还夹杂着招儿的声音,但外面太吵,有些听不清。
而他就这么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再醒来却是有人叫他吃饭,出了门去,院子里摆了三四张圆桌。乡下就是这样,别人来帮你干活,不出工钱也就罢,饭总是要管的。
不是正头席,自然做的随便,每张桌上都是四盆菜,有荤有素,挺丰盛的。
他一走出来便有人叫他,看过去发现是人称守信婶子,他们要喊七祖奶的一位妇人。按辈分守信婶子是薛老爷子的婶子,他们自然要喊祖奶。
守信婶子身边坐着招儿,那一桌上几句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守信婶子一面笑得意味深长,一面对薛庭儴招手:“狗儿,来,坐这儿,你个狗娃娃不会喝酒,可莫跟他们男人坐一处。”
这狗娃娃可不是骂人的话,而是乡下人对晚辈的爱称,代表着亲近的意思。
薛庭儴走了过去,守信婶子便撵招儿身边的一个妇人:“去去去,一点儿都不识眼色,杵在那儿作甚,还不给让个位儿。”
那妇人也是个有趣的,装得一脸可怜相道:“哎哟,这真是老了,受人嫌弃了。好好好,我给挪,我给挪,让人小两口坐一处。”
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招儿哪怕脸皮再厚,也忍不住闹了个大红脸。她下意识偷眼去瞧薛庭儴,竟是和他眼神撞了个正着。
她忙装得一脸若无其事扭开脸,心里却又想起那天的事。
这期间,守信婶子已经和薛庭儴唠上了。
问他去学里可是还好,学业可是跟的上。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起来,问薛庭儴打算啥时候娶招儿过门。
这个问题守信婶子之前就问过招儿了,方才薛庭儴在屋里听到外面的那阵笑语声,其实就是在说这事。
招儿被窘得不行,就推说这事她不做主,得薛庭儴做主。本就是一句推辞的话,哪知这守信婶子竟真把薛庭儴叫过来问。
薛庭儴看了招儿一眼,笑着道:“明年!”
守信婶子笑了起来,对大家伙儿说:“瞧瞧,还是男娃子顶用,招儿这丫头问她,她就是拧着不说,非要让狗儿说。”她又对招儿揶揄道:“这下狗儿说了,你可没话说了。”
“七祖奶!”
“哎哟哟,这羞上了,想看招儿羞上可真是难得。”
这些老婆子们,可真是!
“这可真是好,明年就能喝上你们的喜酒了,你们爹娘在下面知道也高兴。”
一听守信婶子这话,招儿和薛庭儴都沉默了下来。
“狗儿,你爹你娘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娘临走的时候还拉着我说,七奶,狗儿那孩子闷,招儿丫头能干,可啥都不懂。让我一定帮忙看着些,总要让你们成亲生了娃娃,她在下面才安心。
“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你现在在学里了,也见过大世面。读过书的人眼界都高,你可千万别嫌弃了招儿,招儿为了你,可不容易。”
守信婶子说得意味深长,自此她闹得这一出出也总算有些明朗了,竟是打着提醒薛庭儴的意思。
只是她到底是外人,有些话不好直面说,只能借着打趣,又是打趣招儿,又是打趣薛庭儴,其实就想听句明白话,也免得薛庭儴见多识广后,嫌弃招儿是个乡下野丫头。
“七祖奶你放心,不会的。我嫌弃谁,也不会嫌了招儿。”薛庭儴的表情很郑重。
守信婶子道:“既然你这么说,七祖奶就放心了。”
这时,有个妇人在旁边打岔:“行了行了,就你事儿多,喜欢操些闲心,狗儿这孩子咋看都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快吃菜,再说等会儿菜都凉了。”她招呼着旁边人。
守信婶子笑骂道:“好好好,都算我操闲心,你这老婆娘也是的,咋就不给我留些脸。”
这么一打岔,事情到底是过了。
不过吃饭的时候,薛庭儴和招儿都有些沉默,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饭罢,帮着收了场,这些来帮忙的本家亲戚便走了。
招儿见没什么事要做了,便去烧水洗澡。
薛庭儴先洗,她后洗,等她从后面回到前院,几房的门都关上了,晕黄的灯光隐隐透了出来,一片安宁之色。
黑子见到她,趴在门前摇了摇尾巴。
招儿越过它进屋,屋里薛庭儴正在看书。
“睡罢。”他把书收起,道。
招儿竟觉得一阵莫名的紧张。
她佯装着去整理被褥,薛庭儴看见离他离得远远的那床被褥,十分无奈。不过他并没有点破,而是和招儿说着闲话:“我看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事。”
招儿愣了一下,道:“没,我就是觉得怪怪的。”
一见她这样,薛庭儴当即眯了眼,靠了过来:“咋?难道你还不想嫁给我。”
招儿十分局促:“不、不是,我就是觉得咱俩生娃娃,有些怪怪的。”
他又靠近了一些:“难道你不想跟我生娃娃?”
听到这话,招儿下意识就去看小男人的脸。
小男人的模样已隐约有了青年的味道,可到底还是青涩的。这么小点儿的男人,再生一个小点点的娃娃,招儿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径自出神的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竟然将心理话说出来了。
“你嫌我比你小?”
招儿忙摇手道:“不是,我没有嫌。”
“我马上就会长大的,且我本来也不小。”
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话,可看着小男人直盯着自己的眼,招儿总有一种小男人其实在说荤话的错觉。
再看一眼,他表情很正经,可她怎么就想歪了,竟是想到那天……
她感觉脸在火烧,忙佯装去拽被子,道:“好了不说了,明儿还要起早,早些歇下吧。”
她想进被窝,却发现自己被人拽着。
“你做甚?”
“你睡那么远做甚?”薛庭儴瞅了一眼那褥子。
招儿干笑:“远吗?不远啊。”
“你睡那么远,就是在嫌我。”
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嫌他,招儿只能将自己铺盖摆回之前的地方,并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窘个什么,那日他喝醉了,肯定什么也不记得。若是能记得,这次回来绝不会是这样。所以她不用窘,那不过是场意外罢了。
这么一遍遍的想着,招儿到底安适了下来。
一夜无话。
次日天不亮,薛家所有人都起了。
自家人先忙着,等天亮后,来帮忙的人都来了。
今儿活儿可不轻,从中午开始摆流水席,一直摆到傍晚送走新娘子,晚上还会留下继续吃,一直吃到席罢。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招儿本是让薛庭儴回屋看书,可他就是不回去,跟在招儿身边转进转出,给她打下手。
期间,来帮忙的人和来和喜酒的人俱是打趣小两口感情好,又对薛老爷子和赵氏说,今年嫁闺女,明年娶孙媳妇,真是好福气。
薛老爷子心里五味杂全,可面上却是笑呵呵的。
姜武今日也来帮忙了,见到这一幕,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脸上的黯淡明显可见。
高升实在看不下去了,将他拉到一边没人处说话:“你要是想和招儿姐连朋友都做不成,你就继续这样下去就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这句话,高升就匆匆忙忙去端菜去了。
鞭已经响了,该开席了。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院子里院子外都是人,大家都是面带着喜色。姜武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四处眺望——
人群里,招儿和薛庭儴并肩站着。
招儿捂着耳朵,面上带笑,薛庭儴脸上也带着笑。
也许,他是该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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