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魂池是严潼平日里练功调息的的地方。
四方竹林中间围着个活水池子,竹林冷清,池子里却是萦萦绕绕的雾气。
严潼把季珩抱到池边,看着池水发起了愁。
他得把季珩泡到池子里去,还得给他疗伤。
平日里是一个人,池水温暖且可以疏通灵流,他就边修炼边泡温泉。
可是……
低头看了季珩一眼,最终也只是脱了他的外衫,决定就这样抱他下去。
把季珩抱进去挨着池子边缘放下,让他的身体不至于往下滑,自己也在他身边坐定。
他需要借用池水的力量,再用自己体内融会贯通的两股灵流去引导季珩体内乱窜的灵流。
免不了肌肤接触。
严潼垂眸想了想,看向季珩垂落在身侧的手,叹了口气,他轻轻捉起那只手,像季珩刚才对他做的那样,和他十指相扣。
靠着池边,严潼闭上眼睛开始尝试探入季珩内府。
内府这东西,是无异于女子闺房般的存在。
严潼做好了会受到一番阻拦的准备,他都已经想好了,如果季珩阻止,他温和引导不成,只能另想办法强行进去。季珩现在太虚弱,必须外力引导。
他先是将自身一股较为温和的灵流慢慢探了进去。
季珩昏迷中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排斥。
严潼放心了些,开始引导第二股强劲霸道的灵流,尽管他已经极力控制,但这样的闯入无异于强盗入府,他一边观察季珩的反应一边准备随时停下来,不能过于急躁,不能让季珩产生戒备。
如果季珩排斥太严重,就凭他现在的身体,直接命丧于此都有可能。
可是……
这股霸道凶悍的灵流到了季珩体内,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畅通无阻。
甚至比待在严潼体内还要活跃。
严潼不可置信地看向紧闭着眼的季珩。
季珩……一点儿都没对他设防。
他猛然想起许多双修道侣好像不会对对方设防,双修时灵流可进入对方内府。
可还没等他去想季珩为什么会这么做,从他体内引导而出的两股灵流就已深入季珩内府,温和些的那股在内府中盘桓一圈,找到了季珩那股被蚕食的快要消失殆尽的灵流,然后慢慢地缠了上去,像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他那股灵流小心翼翼地将季珩那股灵流裹了起来,开始给它疗愈,并引导着它在季珩内府中运行。
强劲些的那股灵流面对入侵者本来还很排斥的样子,可随着严潼灵流的接近,它竟也慢慢放弃了防备,严潼的灵流趁机迅速缠绕上去。
一切都很顺利,甚至有些顺利得过了头。
严潼眼神复杂的看着季珩,种种意料之外的事情让他有些分神。
少年时他不懂季珩,觉得这人木着一张脸的样子蠢的可以。在青穹顶时他怀着满心真挚,纵使仍对季珩此人一知半解,也觉得此人是面冷心热,铁皮刚骨之下是满腔温热。
直到被封入妖渊,他觉得自己才算真正懂了这个人。
冷情冷心。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毫不设防,任由自己在他内府中横行的季珩,严潼发现自己又搞不清楚这个人了。
先是一道天下追杀令。
后是七百荆棘阶昏迷迷梦中的温柔呓语,寒冥之地被困后的“不为杀你”,问罪台受刑时的“求娶魔域尊主严潼”。
而今性命垂危却对他全无设防。
严潼不懂,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他从没看清过这个人。
季珩在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唔……”季珩忽然痛苦的呜咽一声,无意识地抓紧了严潼握着他的那只手。
严潼迅速回神,将自己过于强悍的灵流收回一些。
季珩现在太虚弱,就算对他不设防,也受不了他这样简单粗暴地横冲直撞。
暂时抛开脑子里那些纷杂繁乱的思绪,严潼定下心闭上眼全心全意引导季珩体内的灵流。
可越是进行到后面,严潼的眉头皱的越深。
季珩内府中的情况简直一团糟。
两股灵流互相冲撞蚕食不说,他的整个内府都是伤痕累累的,随着灵流的窜动摇摇欲坠。
而且这些伤绝不是才有的新伤。
衡君仙尊早已跻身修真界第一仙首的位置,绝对不可能有人能将现在的他伤成这样。
这是陈年旧疴,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断被外来力量腐蚀的结果。
季珩能撑到现在,纯粹是因为他自身的力量太过强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珩天纵奇才,短短六年就与长风派元德长老平起平坐,他体内的灵流至纯至净,根本不用修炼这样的邪门歪道就可以问鼎仙首。
以他的天赋去修炼这样的邪术百害而无一利。
而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却隐而不发,多年一寸一寸的腐蚀伤害,他不可能毫无办法。那他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人知道是谁伤了他。
季珩在包庇那个伤害他的人。
严潼觉得眼前这人突然陌生起来,他心情复杂地继续帮季珩疗伤,季珩似乎终于好受了些,慢慢舒缓了眉头,头枕在石壁上,放松了身体。
两人在炼魂池待了两个时辰,严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把严潼抱了回去。
当然,没有抱回正殿,而是抱回了骨佘给季珩安排的第九殿。
现在他仍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季珩的衣服都湿透了,之前入水还可以带着衣服一起下去,现在总不能让他就着这一身湿衣睡去。
让婢女来肯定不行,季珩当年还只是无闻殿中一个小仙尊时就不愿意别人伺候起居,卧房里连一个小道童都没放。
如今一个人冷冷清清过了百年,肯定更不愿意别人近身。
想起刚才季珩对他的接近并不排斥,严潼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自己亲自给他换。
可是因为心里那些渐渐腐烂淡化的心思,严潼又不太愿意和季珩接触太过亲密。
于是他从旁边的衣柜里取出一件干净里衣,然后果断地摘下自己的发带,绑在了眼睛上。
瞎猫似地摸摸索索着替季珩把里衣换了。
原以为季珩至少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能醒来,可严潼刚刚做完这些准备离开的时候,季珩悠悠转醒。
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
季珩真的是极为清醒冷淡的人,昏迷了整整一天,刚刚醒过来,神思就清明起来,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严潼,意识到自己挣躺在床上,而且浑身困乏无力。
“童童,你给我疗的伤?”
严潼看着他,淡淡地点点头,心里有很多疑问。季珩此时若是清醒着,他必然不会去问他身上存在的那些疑团,即使现在季珩记忆被扰乱,严潼也有些犹豫要不要去问。
他现在没有那样的身份和立场。
季珩愧疚地看他一眼,自然而然的拉住严潼的手:“对不起,今日又耽误了,明日我一定陪你去选喜服料子好不好?”
严潼:“……季珩,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季珩半撑着坐起来,严潼下意识想去扶一把,但到底还是收了手。
季珩靠着床柱坐定,中途,一直没放开严潼的手。
严潼看着他的眼睛,他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能将衡君仙尊重伤至此,而且季珩真的也就任由那人将他伤害至此。
季珩闻言垂了眸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自他醒来,严潼总问一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能看出严潼很想知道哪些问题的答案,但他真的不记得了。
他的伤好像一直都是存在的,情况时好时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昨夜明明在和童童游园,商议着今日去锦绣坊选喜服料子,今天却出现在了这里。
还有。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一夜之隔,他的童童就变得……不和他亲近了。
严潼审视地看着季珩。
前尘旧事全都忘了个干净,只知道自己身在临州,即将和那个被凭空捏造的“严潼”成婚。
身在俗尘,这样错漏百出的幻境为什么能把季珩困住?
准确来说,这根本算不上幻境,只是一段凭空捏造的拙劣空间。
每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质问都足以使他支离破碎。
可奇怪的是,季珩根本不愿意面对这些质问。
被这段虚假记忆困住的他,完全排斥来自外界的质问。
会对他造成威胁的问题他一概不去思考,质疑他存在空间的问题他一概选择忽视。
与其说困住他的人手段高明,不如说是姜太公钓鱼——季珩是心甘情愿被困住的。
一夜之隔,竟如沧海桑田。
季珩,到底在想什么?
严潼在榻边坐下,低头看着交握的两只手:“季珩,以前的许多事,我都记不大清了,你能给我讲讲吗?”
季珩困惑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用另一只手安抚地在严潼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嗯,没事。我替童童记着呢,我说给你听。”
严潼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我十五岁的时候,小叔叔突然想经商,母亲便带着我来临州找严伯父,希望能得他帮衬。”
严潼看向季珩,这倒是和事实一样。
季珩也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眼里却含着笑。
“然后就见到了你,那时候我和母亲都并不知道你是严伯父的养子。他对你太好了,我们只当你是他亲子。母亲让我带你出去玩,你总是很嫌弃我,很烦我接近你。”
季珩微微提起嘴角:“我送你东西你也不乐意,总挑三拣四。我以为你是讨厌我,但是你却不像别人那样远远地笑我是个木头,即使总臭着脸,也会陪在我身边,还会把手里的冰糖葫芦分我一根。”
“我很迟钝,过了很久才发现你并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讨厌我。我很高兴,可是有天晚上,母亲跟我说要准备回家了。”
“我一着急,想着我不能在这里陪着你,你又那么好,万一给别人抢走怎么办?所以我就让母亲替我求了亲。”
季珩看着严潼,眼里满是温柔:“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这么好,我要长长久久的和他在一起。”
虽然被篡改了许多事实,但最终结果倒还是一样,季母向严府提了亲。
严潼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
“后来你大了些,我们一起去看了江南雨、长安花、塞北雪。再然后,我们都成年了,在蜀山竹海,你正在挖新鲜笋子的时候,我问你要不要回家把婚礼办了,那时候你笑了我好久,说我跟个木头一样,哪有在这种深山野林里说这种话的?”
“可是……你还是答应了我。你说:好啊,咱们成亲。以后,我管着你。”
季珩嗓音温和清冷,又夹着那么点儿说不出的温柔。
严潼抬头看他,却发现他脸上还挂着两滴清泪。顿时错愕:“你……怎么了?”
季珩眼里仍光彩熠熠的,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严潼:“……没怎么啊。”
严潼伸手用拇指擦去了他脸上一滴泪,季珩愣了一下,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哭了,他也错愕地抹去另一边眼泪,蹙起眉:“我这是怎么了?”
季珩这副茫然无知的样子猛地撞进严潼心里。
他现在的样子,让严潼想起妖渊里的自己。
才被封印的时候,他在妖渊里被折磨地差点小命不保,每每死里逃生,他都会蜷在角落里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可那段时间他总睡不安稳。他总梦见季珩,梦见那段在无闻殿无忧无虑的日子。
每次醒来看着妖渊里肆虐的妖魔,他就会像季珩现在这样,无意识的流泪。
梦太好,捉不住。
现实太无情,日日摧残着身心。
其实算不上崩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后来他才想明白,其实不为什么,只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那是梦。
是他用尽全力也求不得的东西。
可是季珩……他求不得的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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