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写在旋律中的回忆与真心
──九年前,五岁的神山凌夏在午休过後,把床上的娃娃放好,拉紧整齐梳在两边的小马尾,就到对面房间去找她的小景,奇怪的是不见人影,「去哪了呢?」不在卧室丶不在书房,好像也不在花园,真的好奇怪呐。
伊藤管家端着茶走上二楼,就看见在长廊探头探脑的小姐,他蹲低身子,「今天是钢琴老师来的日子,少爷正在琴房。」
「对喔!我忘记了,」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摸摸脸,「伊藤伯伯可以带我去看吗~」
「当然,这边请。」
管家为她轻轻推开门,明亮的空间环绕悦耳的美丽,交织成清新的舒心,神山凌夏看见迹部景吾坐在椅子上弹琴,小男孩和大钢琴形成对比,但,他却是自信地引领满屋旋律的人,霎时,她的双眼犹如漫上星辰。
曲终,结束练琴的小男孩还坐在椅子上,就被一双小手环住,身後的小女孩抱着他笑得调皮。
小景每星期总有三天下午必须弹钢琴,神山凌夏没了玩伴,便坐在琴房的沙发陪他练习,久而久之,她也对这乐器好奇起来,偶尔试弹几个音,也弹出了兴趣。以女孩的兴趣为前提,同时以两个孩子相伴为由,迹部优黎很快地就让钢琴老师多了一位指导学生,神山香自然是相当支持。
於是,小景和小凌就一起上钢琴课,课後也坐在钢琴前弹奏当天学的曲子,孩子的笑声比明快的曲调还动听。
作为钢琴的初学者,即使保持每日练习的习惯,小女孩仍有许多不熟稔之处,尽管老师总温柔而循循善诱地教导自己,神山凌夏还是难免失去信心。
又是一天课堂的结束,凌夏和老师道别後,挺直背脊继续坐在位置上,小手在黑白之间奏出乐曲,顺畅的几个小节过後,明显慢下来的节奏是藏不住的忘谱,天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用力的想了想,勉强延续几个音符,在旋律即将停止时──小男孩坐上琴椅的另一半,牵起她的手,演奏出剩下的小节。
「小凌下次可以自己弹完了,对吧?」
──深蓝色的眼睛看见他的女孩转过来笑得可爱。
──还无法清楚说明什麽是爱的年纪,他已经有了想珍惜一辈子的人。
美好的周日早晨,忠诚的阿富汗猎犬六点就来女主人的房间当闹钟,神山凌夏不知是哪位女仆好心给牠开门,只能翻过身用枕头按住耳朵,「维拉妮卡…太早了,我还要睡………」
「汪!」果然是迹部家爱犬,坚毅的精神深入骨髓,维拉妮卡绕到女孩转过去的那一面,不死心地蹦蹦跳跳,试图帮女主人赶跑瞌睡虫。
神山凌夏勉强睁开眼睛,就瞧见维拉妮卡前脚攀到床沿,正对着自己摇尾巴,她在心中哀怨明明是假日,为什麽还得比平日更早起一小时呀?──因为,不论哪一天,迹部家的少爷都是准时六点起床,「去找小景玩,晚安………」
「汪…呜。」
迹部家爱犬只好丧气地用前脚去蹭门板,正好来给少爷问早的伊藤管家顺手帮狗儿开了门,「维拉妮卡,别吵小姐喔,等会儿一起去找伊莉莎白吧。」
维拉妮卡的眼神罩上一层浓厚的无奈,牠才不想跟那匹马玩呢,伊莉莎白总是趾高气昂,老爱宣示自己才是宠物间迹部少爷的最爱。
神山凌夏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八点,洗漱後,衣柜里都是迹部优黎设计的春季少女新款,她挑了一件洋装换上,把长发梳成公主头,编起来的辫子在後脑勺盘起,加上一条缎带装饰。女仆把早餐端来女孩的房间,瓷盘上摆放着她喜欢的松饼和热茶,「小姐,请用餐。」
「谢谢。」
迹部惠一和迹部英希昨日下午去拜访老友後,便顺道留宿一晚,预计今天去富士山附近度过周末;迹部贤吾昨天飞去国外陪妻子前往分店视察,因此家里没有长辈在──和神山家一样,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照顾他们长大的管家丶女仆们,不会只剩下自己。
早上九点半,神山凌夏从落地窗看到她的少年在球场自主训练,正要拿相机去外头陪他时,脚步在琴房前停了下来,转开金色的门把,纯净的偌大空间在正中央有一部白色三角钢琴,如往昔优雅丶高贵而迷人。
近十年前,这台德国的钢琴是小王子和小公主初学琴的挚友,两人当时未及钢琴高度的身高,总要蹬上椅子才能在琴键前坐好──神山凌夏伸手弹了几个高音,好像年幼的他俩轻盈的笑声,在女孩心头拨弄着,直到她也笑了出来。
拿起放在旁边的琴谱,她一首弹过一首,四个月来持之以恒的练习,终於找回丢失两年的手感,沉浸在乐曲中,直到最後一个音符在手指舞动间倾落,她心满意足的勾起嘴角。
然後,天蓝色的眼睛看着停在黑白间的双手,想起了她的少年。
──那首曲子,不用看谱也弹得出来。
深呼吸後,神山凌夏开始弹奏小景送给自己的钢琴曲,坐在这台钢琴前,不知不觉又唤起他俩一起学琴的回忆丶自己一人回国开始不弹琴的决定,还有,因为少年再次於黑白琴键中漫步的心情。
自去年圣诞节从迹部景吾手中收到琴谱後,她先藉由练其他钢琴曲稍稍找回手感,才郑重地将少年手写的曲置於谱架,又思量许多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用练好整首曲子来换它的曲名。不论上学或是假日,也不论当天是否疲累,只要回到家,神山凌夏没有一天允许自己偷懒不练习,因为,要在她的少年面前弹琴,必定要是最绝妙的演奏。
──旋律很美,是她的少年为了陪自己度过雨季而写的曲。
早在女孩开始练琴前,神山凌夏已听过这首曲子无数次,初次在视讯的萤幕中看到小景弹琴,这首从英国传来的歌萦绕她的胸怀,从耳朵流淌心扉,温柔而悠扬,让下雨的东京,嘈杂的雨声悄然了丶空气中的潮湿消褪了丶回忆里的眼泪也拭去了。
──「喜欢本少爷送妳的礼物吗?」
──「啊………今天是什麽日子吗?」
──「东京在下雨,啊嗯?」
她的少年就像是永恒不灭的太阳,他用晨曦的温度所写的曲,使记忆中下着冷雨的夜晚被曙光照耀,化作她与他凝视彼此的天蓝与深蓝,如晴朗无边的苍穹。
初次听到这首钢琴曲时,神山凌夏因为少年的心意,幸福不已地笑了。
然而,她却是在弹奏乐曲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到迹部景吾是如何写下每一个音符丶每一段旋律丶每一个段落,以及这首钢琴代表的意义。
初始高低错落的调子是五岁那天的大雨,剧烈丶清冷的音符复刻了淋在她身上的雨水,每一个越来越清亮丶高亢的音都是九年前落在身上的冰刺,在空中画出急速的长线後,无情地沁湿女孩娇小的身子──记得练琴首日,光是要弹奏第一个音符,神山凌夏的手指便数度如冻僵不听使唤,悬在琴键上的手指都在发抖,可是,她知道的,既然是描写他们的相遇,有什麽好怕的呢?
她用僵硬的手指弹着旋律,每个音节都叫心底发寒,在神山家的琴房,痛苦的过往袭上眼前,让她的手感犹如被捆绑,指节被紧紧束缚,每弹一个音就更勒紧缠绕在手指的寒冷与痛楚──狠下心逼着自己一弹再弹,凭藉的都是五岁那晚,即使身上还淋着大雨,却在钟声响遍寂静时,看见了她这一生永恒的光。
几乎花了近三周,神山凌夏才把初始段落弹至熟稔,那些日子内心泛起些许呓语,是呐,她的少年对他们初识的雨天,每一个细节都没有忘记。
一小段柔和的旋律後,急促而冷漠的疾雨变成明亮丶温润的雨滴,从倾盆呼啸的肆虐化作和风细雨,在晨曦的照射下,不再失温,就像在小男孩怀中哭泣的自己,找到了安身之处。
这段描写的是雨水──也是自己在小男孩面前落下的眼泪。
那一天,小男孩用稚嫩的小手,拥住了小女孩所有脆弱与逞强,九年後,少年用有力的臂弯,坚定而温柔地环住她的不安与狂乱。
回忆紧跟着旋律倾巢而出。
几个小节後,曲调变得柔和,因为她成为他的小凌──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和煦的旋律是他们相处的点滴丶走过的四季丶凝视彼此的表情,还有牵着手不变的约定。
用心弹奏少年写给自己的曲,小凌是全世界「最喜欢」小景的人了,想起这一年来,对他的情感有那麽多奇妙的变化,即使蕴含担心丶害怕及失落,可是,如此确定这样的心不会改变,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明明今天天气晴朗没有下雨,明明收到这首曲子时,她是那样幸福地止不住笑意,为什麽每每弹到近尾声时,柔美的旋律彷佛要将泪水带出──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痛苦,再弹下去,就会知道答案了,真的可以吗?
不只是曲名,而是更重要的秘密。
──「改天一起弹吧,小凌。」
还有一大段曲──对神山凌夏而言,却是到不了终点的弹奏,圆润的曲调突然变得生涩,她的谱只记到这里──原本闭起的双眼随着即将硬生生戛然而止的曲睁开,连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被回忆与音符包覆的天蓝色早已罩上一层氤气,睫毛只要轻轻颤动,就会落下水珠,她甚至能想像眼泪滑落脸颊的温度。
她没有伸手抹去几乎要滚出来的眼泪,定定地看向琴键上的手,倒数还记得的音符,敲下最後一个音,神山凌夏的手正要缓缓抬起,却被另一双手覆上,带着她轻按下几个琴键,才开始接续乐谱演奏。
女孩惊讶地抬起头,便轻轻靠在少年的胸膛,她收起的手在心脏前交叠,耳畔听见她和自己同样频率的跳动。
站在她身後的迹部景吾倾身将女孩围在怀里,双手在钢琴上游走,那些神山凌夏即使熟悉丶却弹不出的旋律由他骨节分明的手奏响──温柔旋律渐渐环绕,随着每个音符前行,直到迈向终曲。
「小凌下次可以自己弹完了,对吧?」
神山凌夏不敢肯定,只是轻轻摇头,此刻说话就会哽咽啊,但是鼻尖越发酸涩,盈在眼眶的水气正在打转,她些微仰起头想让眼泪被空气拂走,又怕被迹部景吾看见现在的模样。
──多麽进退两难,就像她不知道要怎麽表达对他的感情。
少年的手离开琴键,从背後抱住了他的女孩。
迹部景吾感受到怀中的人儿轻颤,却丝毫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揽着,他靠在女孩编好的辫子绕成的花,柔顺的发丝抚着侧脸,写下这首钢琴曲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段旋律的意义──是九年来不变的心。
对他而言,五岁那晚的一切,此时都清晰可见,然而,比起夜色中降下的大雨,真正落在他心中的是女孩的眼泪──直到今天,都因为疼爱而心疼。
迹部景吾明白神山凌夏为什麽弹不下去接下来的乐章,因为那不只是小景对小凌的呵护,更是她这一年来难以确定的情感──唯一的答案。
关於心痛与心疼丶关於伤痕与治愈丶关於落寞与陪伴,是小景写给小凌的曲。
在友情丶亲情和爱情之间,从小男孩至少年,迹部景吾清楚明了神山凌夏在哪个位置最重要,但,女孩成长为少女,却是慢慢摸索着,与小景相伴而亲近的同时,却又得留出适当的距离,当他们逐渐跨越全然的朋友时,占据她生命三分之二时间的感情开始变化,令神山凌夏疑惑而退却,然而,这样的改变却不是她所能控制,最想倾诉的对象还是让她拥有这样心情的人──於是,时而对小景的温柔感到幸福,时而因为这样的幸福感到无助。
──是不是比一直以来的喜欢,还要「喜欢」呢?
即使在她身後,他也知道小凌现在是什麽表情。
──真的是一看就会舍不得。
却不能心软。
这是神山凌夏得面对的难题,而她的少年早已给出答案,就在她有勇气弹完整首钢琴曲之後──迹部景吾收紧双手,一手拥住女孩纤细的手臂,一手落在她的颈肩,手指滑过细致的锁骨,力气若有似无,「这几天怎麽变得爱哭了?」
即使他抱着自己,即使他的话就在耳边,神山凌夏用力闭上眼睛,把分明要颤落的眼泪给压了回去,「……你哪里看见我在哭。」
话一说出口,女孩就後悔莫及,因为少年要印证是轻而易举。
迹部景吾作势往前,「要不转过来让本大爷看看?」
垂在两边的发丝隐去女孩的侧脸,她低头细语辩解着,「你抱着我,我怎麽转过去……」
少年接受了女孩毫无招架之力的藉口。
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
「那就这样吧。」
──因为他也依恋着,对她越来越贪心了.迅速膨胀的情感简直要超脱自己数年来对她的呵护。
少年的世界宽广无比,但是,在这一刻,迹部景吾有种拥住内心支撑的感觉──他的女孩是他高傲的心上重要的存在,面对这样无可替代的情感,骄傲如他,也得交付嵌在心脏的诚实与谦逊。
小时候,总能坦然地告诉她自己的喜欢,长大了,却因为珍惜变得小心翼翼,期待知道小凌的感觉,他几乎是不计後果地采取行动,试图让小凌想明白丶看清楚她的心情,但是──自己也未曾对她开口,只是任由直觉驱使,牵起她丶拥抱她,迹部景吾知道他的小凌不会拒绝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狡猾呢?小景的特权总是华丽过了头,只因为是彼此的唯一。
知道怀中的小凌倔强地不掉泪,不拆穿女孩是他的温柔,只是,现在还不能给她安慰,所以,就让拥抱代替他的话语。
──最喜欢的女孩已经在他怀里,却又不尽然如此。
神山凌夏其实有点想看小景的表情,她有直觉,大概是自己未曾见过的模样吧?可是她不敢,该拿出多大的勇气才能转过身,除了自己目前糟糕透顶的样子外,如何面对小景和小凌维持将近十年的一切,已经发生未知的改变。
──是从她,还是他开始的呢?
神山凌夏要下楼找迹部景吾时,少年正好结束自主训练,估算小凌也该起床丶用过早餐才是,却迟迟不见人影,冲过澡丶换上衣服,正要吩咐伊藤管家准备昨天舒缓疼痛的玫瑰茶,他便循着琴音找到了小凌──延续神山凌夏的演奏前,迹部景吾已站在门边看她弹琴一会儿,只是女孩太专注,丝毫未察觉罢了。
他的女孩弹起琴来真美。
──「小景,这首歌有名字吗?」
──「等小凌会弹了,再告诉妳。」
女孩敛起的泪水彷佛带有雨天的气息,天蓝的双眼覆上时,如沉重的乌云压过天色,濡湿了纤长的睫毛,些微溢出的眼泪像是清晨的露珠,而滑落内心深处的泪却热得发烫,直让心口被烫伤,隐隐的痛让她清醒──这麽久以来,她做他的朋友丶最好的朋友,因为不愿有任何一丝失去他的可能性,可是,不愿面对的真正想法是──这样,真的足够了吗?
──是喜欢,却不只是「喜欢」
──然而,这份喜欢是因为她是「小凌」吗?
在改变与不变之间,什麽是最重要的事情?──她不愿丶也不能对迹部景吾带着晦暗不清,或者是暧昧不明的感情,因为小凌一直是纯粹丶坚定丶没有任何迟疑,全心全意陪在小景身边的女孩。
神山凌夏并不是生来坚强的女孩子,有许多担忧或是怯懦的时刻,但,为了她最重要的少年,她总是让自己变得勇敢。
──哪天,把这首钢琴曲弹至最後,等在终点的是小景或是自己的答案呢?
「小凌,什麽时候才要把曲子练好?」他问得轻,但说话的吐息都落在女孩的肩颈,让神山凌夏不由自主缩了身子。
她无法承诺具体的时间,太多心情等待厘清,可是,一定会明白的,而且一定会传达给他。
双手抚上少年拥住自己的手臂,神山凌夏缓了缓呼吸,故作镇静地说:「小景才是……」
「嗯?」迹部景吾饶富意味地扬起语调,同时将头靠在女孩纤细的肩膀。
「要这样抱着我到什麽时候?可以放……」
「不会放的。」
她的心居然不争气的狂跳起来,是藏也藏不住的悸动。
「不喜欢的话,就把本大爷推开吧?」
她做不到,因为,怎麽会不喜欢呢?──才这麽想,不知何时再次蓄积的眼泪落在自己的手上,就像春季第一场雨最初飘下的水滴,轻柔地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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