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盏紧握住扇子，脸色复杂地盯着美人，沉默良久后，她忍不住别过脸。
一旁的吴真看着林盏沮丧的小模样，痞里痞气地“啧”了一声，他揉着太阳穴，有些不耐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根棒棒糖，在林盏眼前晃了晃。
“吃吗？草莓味的，挺甜。”
林盏：“……”
现在是吃的时候吗？！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破坏氛围啊？！
玛德，被这情商低能儿气到脑壳疼。
林盏眼角一抽，直接撇开了头，索性眼不见为净。
而她柔软顺滑的马尾末梢，则随着她的动作，不经意地在吴真的手背轻轻扫过。
有些痒。
吴真看着林盏气鼓鼓的样子，勾唇一笑，不动声色地忽略掉手背上的痒意。他耸了耸肩，撕开包装纸，把糖塞到了自己嘴里。
“林盏，”吴真叼着棒棒糖，眯眼看着有些狼狈的美人，含糊不清地开口，“想听听我的忠告吗？”
林盏转头看向他：“？”
什么？
吴真用舌尖推着糖果在口腔里滚了一圈，面无表情地朝着美人努了努嘴：“他的确可怜，但也未必无辜。”
林盏闻言，撇开心头的重重思绪，连忙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真瞥了她一眼，答非所问：“还记得昨天那两具从这里拖出来的尸体吗？”
“你再数数，这院子里的怨鬼，到底有多少。”
林盏心里一咯噔，立即环顾四周，在看清各个角落里密密麻麻的鬼影之后，她心头忽然泛起了一阵不详的预感。
不止，这些怨鬼，绝对不止一百零八号。
那些多出来的鬼怪，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她身侧的周芽像是看出了她的不解，善解人意地解释：“昨天，我们曾给从这里拖出去的那两具尸体使用过招魂术，结果却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陈糖听了这话，眉头紧锁：“招魂范围扩大到地府了吗？”
周芽叹了口气：“当然。可还是没找到。”
地府也没有？这不可能啊！
要知道，招魂术是天师界的门面之一。一般的招魂术，可以召唤任何一个滞留在人间的鬼魂。而那些传承了几百年的高级招魂术，在条件足够的情况下，甚至能把地府的鬼魂短暂地招回人间。
如果连地府都没有的话……
陈糖咬唇，开口道：“若它们没有魂飞魄散，那绝对是……被其他东西给扣住了。”
陈糖顿了顿，联想到这院子里多出来的鬼物，看着虚脱一般靠在树干上的美人，问：“难道……前辈把他们虐杀之后，还拘住了他们的魂魄？”
美人微喘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过了半响，过了半响，等气息平复下来时，他已经浑身大汗淋漓。
回忆显然是他的死穴。
恢复过来后，美人没有理会其他人凝重的目光，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林盏：“你说，你能超度它们？”
林盏盯着他，但没有回答。
良久后，她忽然开口问：“你滥杀无辜？”
美人默了一下，回答：“是。”
林盏又问：“你扣住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化成了怨鬼？”
美人：“是。”
林盏皱着眉沉默好久，才问：“难道你……是想用这些鬼物，来代替原先的一百零八号祭品？”
美人微阖眼皮，纤长卷翘的睫毛□□：“是。维持阵法的煞气，都来自那些被我虐杀的鬼物。”
林盏心尖不由一抖。
满身血债，罪恶难平。
虽说天师超度八煞阵的祭品，能为阵眼处的半煞鬼带来一丝生机，但这丝生机却建立在半煞鬼没有孽债的前提下。
身染罪孽的半煞，只有魂飞魄散这一种下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就算她有心相救他，也无力回天。
林盏叹了口气：“那你知道——”其他鬼物被超度后，你必散无疑吗？
“我知道。”
“我都知道，你不必说出口。”美人截断了她的话，他看着围在他身边的鬼物，笑得温和平静，“你若是说得太明白，我担心他们会难过。”
“我从未后悔，事实上，能亲眼看着他们离开，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不等他了吗？”
美人唇角轻勾，没回答。
林盏看着美人嘴角的那抹浅笑，如鲠在喉。
她实在不好评价这只半煞。
他虽然拼命护住了这一百零八号怨鬼，努力控制自己没有化煞，可滥杀无辜也是事实。
但至少……他护住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而其他人看着美人的笑容，心里也不好受。
作为天师，因为孽债缠身而魂飞魄散的情况，他们见过太多。
美人优雅地捋了捋长发，他从容地拾起扇子，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原本我是想等自己化成煞鬼后，再亲手将他们送入轮回的。可这些年他们的怨气越来越重，我担心他们等不到那一天。”
“还好，你们来了。”
你们来了，他们就有救了。
大家听懂了美人的言下之意，心里更是一阵沉重。
而美人轻松一笑：“好了，时间不早了，各位抓紧时间超度吧。”
众人闻言后，连忙敛住心神。
大家一阵面面相觑，吴真眯着眼问：“大家都有超度的密法吧？”
陈糖迟疑回答：“有是有……可一次性超度那么多怨鬼，实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所及。”
林盏看着大家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叹了口气：“都交给我吧。”
其他人纷纷惊讶地看向她。
虽然今夜林盏确实给了他们很多惊喜，可也只能说明她博学多识和思维敏捷。
但超度鬼物，这需要天师的真功夫。
一次性超度如此数量的鬼怪，估计连一般的天师界大佬都很吃力，她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天师，居然轻描淡写地应下了！
林盏解释：“我们之中，就只有我最了解这八煞阵。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周芽和陈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吴真看着林盏，笑得一脸玩味：“好。期待大佬的表演。”
说着，他就毫不犹豫地退到了垂花门前，静静地注视着林盏。
周芽和陈糖想起林盏今晚的表现，迟疑了一会儿，也随之退开。
见到其他人都同意，路越也只能满脸担忧地跟了上去。
林盏感受到同伴的信任，忍不住轻轻一笑。
她沉思了片刻，转过身来，从包里掏出一沓符咒捏在手上，对美人点头说：“前辈，我要开始了。”
美人深呼了一口气：“我会配合你。但若你没有把阵给破了，那今天你们都别想离开。”
林盏自信一笑：“能破的。”
说完后，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三张勾勒着复杂纹路的蓄灵符。
蓄灵符的功能与电池类似，能够存储大量灵力。林盏呆在路珏之身边的时候，每天都会带上一张蓄灵符，以求最大程度上的利用路小叔的体质。
现在，这蓄灵符正好能弥补她修为不足的短板。
啧，没想到小仙女也会有这么穷酸的时候。
林盏暗自叹了口气，运起灵力，直接将符咒点燃。
符咒燃烧间，一股股精纯的灵气进入林盏体内。等三张符都烧成灰烬后，她立即将手上的那沓纸符尽数抛到了空中。
纸符在半空中洋洋洒洒地纷飞不休。
林盏站在其中，操控着灵力飞快勾勒阵法。
紧接着，大家便看到，一道道灵力凭空出现，裹住纸符，在半空中有规律地缓缓移动起来。
片刻后，林盏行云流水般的画下了最后一笔。
与此同时，半空中被灵力包裹的纸符也按序列组合，组成了复杂的阵法。
远处，周芽仰视着盘踞在空中的巨大阵法，皱了皱眉，不解低语：“求雨阵？我可从来没听说，求雨阵也能超度鬼怪啊。”
陈糖紧盯着阵法：“不是简单的求雨阵。那些符咒才是核心。”
符咒？什么符咒能有这效果？
吴真微眯着眼，开口：“我猜……应该是无垠符。古籍里记载，在几百年前，众天师若要大规模地超度鬼怪，一般用的都是这种手段。”
陈糖面露震惊：“无垠符？怎么可能？！”
吴真勾唇看着远处的少女，漫不经心回答：“只要是她，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无上无下无垠水。无垠符只有一种作用，就是召唤无垠水。
在天师界，无垠水是净化之水，可以洗去鬼怪的弥天大怨，是让怨鬼变回普通鬼魂的最佳利器，比那些冗长乏味的超度经文有用多了。
可自几百年前，无垠符的传承忽然消失。众天师苦苦寻找，却一直一无所获。
现在，林盏居然随意就掏出了一把无垠符？要是让其他人知道，整个天师界估计都得原地爆炸！
三位天师看着林盏，眼中热切。
而林盏浑然不觉，她操纵着灵力，把这些悬浮在半空中的纸符全都点燃。
不一会儿，天空传来阵阵闷雷声。
“哗啦——”
紧接着，倾盆大雨便猝不及防地降落在这片土地。
这雨水无色无味，可落在鬼物身上，肉眼可见地把它们体内的黑色怨气冲刷掉。
林盏拿出一把折叠伞，淡定地在雨幕中打开：“等这场雨下完后，就能送它们入地府了。”
白色鬼火下，少女于夜雨撑伞而立，气质漠然。
美人在雨中浑身湿透，他恍惚地看着林盏，又像是透过林盏，看着其他人。
良久后，他移开眼，接住几滴雨水，喃喃自语：“成功了。居然成功了……”
美人珍珠般的眼眸在渐渐透明的鬼怪身上转了转，最后定在了远处的虚空里：“成功了，也好。”
一刻后，暴雨初歇。
林盏收起伞，缓缓打开了阴阳双鱼扇。
“雨停了，”她声色淡漠，“该入地府了。”
满院子的鬼魂早已在雨中恢复神智，它们听了这话，忍不住看向美人。
美人迎着它们的目光，温柔一笑：“大家先走一步，我最近有些累，等几天两日再来找大家。”
鬼物们纷纷兴奋点头，显然是对美人极度信任。
林盏看到这场面，强忍住鼻尖的酸意，直接把扇子扔到了半空。
阴阳双鱼显现，鬼门关大开。
美人看着泛着黑气的鬼门，面露欣慰。
他深深地望着众鬼怪，故作轻松地开口：“大家不要急，从老到小，好好排队，一个一个进，别把这鬼门给挤坏了啊。”
众鬼魂都听从他的话，很快就排起了长队。
第一只鬼魂，是一个拄着拐杖，内脏全被掏空的老人。
他颤巍巍地踱步到林盏面前，朝林盏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美人，最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鬼门。
后来的每个鬼魂也都有模有样地给林盏鞠了躬。
最后一只鬼魂，是个长相讨喜的小姑娘，她朝林盏鞠躬时，林盏轻柔开口问：“你脖子上的那道勒痕，现在还会痛吗？”
小姑娘摸了摸那道触目惊心的痕迹，笑嘻嘻地抬头：“一开始是很痛啦。不过有云生哥哥陪着啊，他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可温柔了，痛痛全都飞走了。”
林盏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姑娘朝着鬼门蹦蹦跳跳地跑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看向美人。
她说：“云生哥哥，你记得快点来找我们啊！没你在身边讲故事，我睡不安稳的。”
美人笑着点头：“好。我一定快点。”
小姑娘撅了撅嘴，伸出小拇指：“拉钩？”
美人也抬起玉手：“拉钩。”
一大一小两只手指，就这样，隔着空间，做了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
等送走那小姑娘之后，东边已经鱼吐白，黎明降至。
方圆几里的土地被无垠雨冲刷得格外干净。
老树在枝桠间吐出点点嫩芽，黄鹂鸟的瓦檐上仰头清唱。
带着泥土芬芳的晨风吹过，哪里都是鲜活至极的模样。
林盏看着魂体开始变透明的美人，吸了吸鼻子：“你快要散了。”
阵法已破，无魂献祭，他必散无疑。
美人笑眼弯弯地看着旭日破开云层：“我知道，挺好的。”
“这百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太阳呢。”
他呢喃开口：“真暖。”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美人身上时，他只剩下了一道朦胧的虚影。
美人微闭着眼，任由晨光透过他的魂体，最后落在槐树上。
过了不久，美人完全消散，徒留一把团扇掉落在地。
周芽愣愣地看着那把团扇，有些难以置信：“这就……散了吗？”
世人总对鬼怪抱有最大的恶意。可只有天师们才知道，再阴毒的鬼怪，也曾经是人。
每一只鬼怪的消散，对他们而言，都是莫大的惋惜。
陈糖脸色沉重：“散了。”
而林盏站在他们身边，轻轻摩挲着折扇上的阴阳双鱼纹，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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