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夏末,晨起赤日初盛,温凉适宜。
阳光斜斜地打在往北官道的马车上,两匹顶头的红鬃烈马,在金色日辉下辘辘而行,驶了有半个时辰。
苏果敛着双眸,乖巧地跪坐在车厢内,时不时望向茶案对过的男人。
她又不傻,大人在宫外的马车停着没走,自然是等她了。虽然大人凶巴巴的,但苏果还是硬着头皮攀上了马车。不知为何,她觉得若是不上来,她约莫会更‘惨’。
可上了马车之后,大人就合衣闭目养神,理都不理她,她都不敢开口了。
厢内空间很宽敞,茶案摆在中央,椅座连成折角三边,陆则琰靠坐在打横的主位,苏果撩帘进来,见大人没看她,便选了离着他最远的角落,生怕自己碍眼。
不比亭下石洞能透出外头的光亮,车板四面裹着昂贵精致的丝绸贴饰,楠木窗牖也被两帘深浅不一的绉纱遮挡,幸而车壁上挂着三盏琉璃烛灯,厢内倒也不暗。
苏果壮着胆子,轻声问了句,“大人,为何马车遮得这般严实呀。”
没人回应。
她以为陆则琰还在气她,瑟缩了下身子,继续道:“大人,我以后真的不敢了...”
可还是没人回应。
苏果一阵泄气,大人不会路上都不同她讲话了罢。
其实她心里也很委屈,为何大人就是不明白她怕连累他的心意呢...
车内的气氛无比凝滞,苏果见陆则琰实在不想理她的样子,无计可施,也就更安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马车从官道换成小路,小路是民修的,用的皆是黄土碎石等筑楼余下的边角料,颠簸久了,苏果的小腿和后臀酸涩不已。
她偷偷望了眼男人,而后轻手轻脚捏了捏腿腹,顺道挪了挪臀,预备换个姿势侧坐。
本来一切顺利,哪知道车轱辘似是忽然卡到了一块大石,马车‘哐当’左右摇晃,苏果重心不稳,直直往边上栽倒,头更是朝茶案的几角上磕!
苏果心里怕极,但电光火石之间,她腿还在麻,根本收不住自己的上半身的力道,眼见着就要撞上去,她眯起眼——
“怦——”
一声闷响,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
苏果勉强扶住车厢边凸起的木棱,抬头睁眸,隔着她鼻尖几寸,正对上男子凑近的一张俊颜。
“大人...”她糯糯唤了一声,是大人替她挡住了么。
陆则琰倾身撑在案桌,瘦削的下颚微扬,手掌恰好抵在苏果差点被撞的桌角,他唇畔扬起的弧度明显,“人不大,心思这么多。”
小太监引起他注意的方式,还真是每次都别出心裁。
苏果当然不是故意的,但来不及回味陆则琰的话,心里就开始高兴起来,大人终于开口了!
“大人,你不生气了?”
“嗯。”
看在她连苦肉计都用了的份上,陆则琰决定宽宏大量一次,不过罚,还是要罚的。
“把常服换上。”
陆则琰随手扔来一个包袱,苏果伸手抱住,解开,里头整齐的叠着一件石青色湖绸素面的直裰,熏了和大人身上同样的香,闻起来清凉干燥。
可是...
“大人,就在这换?”
“不然呢,你要穿着太监服,去四处招摇么。”
陆则琰说完,右手肘随意地搭在窗牖木棱上,修白的手掌托腮,神色慵懒,道:“好了,开始脱罢。”
“...”
苏果鼓了鼓齿颊,大人怎么看她换衣衫跟等着看戏一样。
虽说有点别扭,但苏果并未耽搁多久便开始动手。毕竟要去街市,也的确不能穿着太监服,总不能麻烦大人途中找地方停一下麽。
早在冷宫那晚,苏果已经当着陆则琰面前脱过外袍,是以这次也没怎么抗拒,她可是穿了两层里衣呢,才不信大人能看出来。
苏果没有再多作思虑,她从包袱里抻开青衫,推顺了摆在几上,而后低头将自己的太监袍服解开。
她的手指瘦细,在襟带间翻飞,淡粉色的指甲被衣衫的青色衬的像是点缀其间的小花,擦过布料时漱漱作响,可爱极了。
陆则琰半垂着眼睑,眸色微暗,视线沉沉地落在毫无所觉地小太监身上。
她薄肩细腰,解开发髻的时候,头发跟着倏然散落,垂至约素。纯白的中衣宽大,更显得腰肢处空空荡荡的不盈一握。
大约是在人前换衣衫终归不大自在,小太监的姿势略僵硬,手上动的极少,但如此一来,腰便扭得更厉害,激起的弧线莫名勾人。
陆则琰看到这,不住地有些不悦,她这般行径,到底是怎么在监栏院里过活的。
还有她那个通铺...难不成晚上还得抵足而眠么。
“大人,我好啦。”
苏果不知她被看的透透的,将头发束扎成书生模样的一绺,再抬头时,俨然成了秀气的富家小公子。
陆则琰敛下神色,“过来。”
“噢。”
苏果探身走到陆则琰旁边,以为大人是有何吩咐,没想到他伸手一扯,直接将她拉着坐上了他的膝腿。
猝不及防的跌落在男子的身上,还是今天的第二次,饶是苏果披着周身男装,也别扭地不得了。
苏果不安份地动了动,嗫嚅斟酌道:“大人,我可不可以起来。”
“别动。”
“...”
苏果如坐针毡地坐的笔直,心忖大人会对她做什么呀,大人这两次见面,怎么总是对她动手动脚的,大人不会真的好男风吧!
苏果在胡思乱想,腰上忽尔被戳了一记。
她小小惊呼了声低头,才发现腰间的青色丝绦上,多挂了只小巧纯色的玉坠,是白玉做成的小猫崽,憨态栩栩如生,配在浅青色的锦衣上,说不出的协调好看。
陆则琰懒着神色,收回环在她腰间的手,闲散地向后往绸垫上一靠,以眼神示意,“送你了。”
苏果专心拨弄这个小物件,开心地时不时重复两句,“大人,真好看呐。”
“真好看!”
“衔婵也有一只,你与它正好成对。”
苏果心情好,哪怕听着陆则琰的揶揄,气也不生了,声音软软的,“...我又不是大人养的玩宠。”
陆则琰唇角微扬,眼底的笑意尚未余散,不置可否。
苏果微微低头看着玉坠,露出藏在领褖里的洁白颈项,她的侧颜粉嫩,如桃花初开,双瞳更像是被水淬洗过的玄色玛瑙珠,满满映着手上的‘猫崽’。
不知小小的玉器里能看出什么花样来,苏果却是认真的很,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收礼物。
所以哪怕会让大人觉得她贪心,苏果还是一点都不想说不。
她看的珍重而细致,以至于彻底忘了自己还坐在一个男人腿上。
陆则琰也不出声提醒,半垂着眼睑,任她坐着,反正小太监又轻又软,落在他身上像朵小棉花。
...
马车复疾行了小会儿,吁的一声,车帘外传来马匹的嘶鸣。
“主子,到了南巷院子。”
苏果此刻回过神,恍然惊觉自己还坐在陆则琰身上,忙不迭起身挪了个位置。
陆则琰下马车时,侧眸掠了眼小太监局促不安的手和双颊的飞霞,眼角弯了弯,而后直接撩开车帘。
“大人...”苏果喊住他,小声道:“您要去哪儿。”
陆则琰没喊她,她也不敢自己跑下去,只得鼓起勇气询问。
“我去更衣。”
噢,原来是换衣服啊,苏果接道:“大人要我服侍么?”
陆则琰闻言,撩帘的手微顿,意有所指地轻笑了一声,“你要是服侍,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及。”
苏果全然没听出弦外之音,只当大人是嫌她手拙,“噢,那我在这里等大人。”
...
苏果十五岁前都生活在菉葭巷,姆妈带她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香河区的街市。
后来被蒙面人直接带进了皇宫,连应天府城都未来过,她有些好奇刚才听到的‘南巷’是什么模样。
她坐到马车的右厢椅,偷偷拉开绉纱,只露出她那双圆咕噜的杏仁眼,往外探去。
原来,他们停在的是一处二进宅院前,宅子粉墙环护,楼宇宽豁,牌匾上的字看不大清,但像是少有人居住,颇是冷清。
大人就是去里面更衣么...
诶,不对呀。苏果蓦地反应过来,大人都有地方停车更衣了,那她为何刚刚要挤在马车里当着大人的面换衣服啊!
大人生气了之后真的一点都不讲道理!
苏果心里偷偷议论了陆则琰几句,不知不觉,绉纱也被她越推越开,最后她直接把下巴磕在了窗牖下的木架子上。
不到午时,阳光暖洋洋的,苏果起的早,等得有点困倦,巴着窗子浅浅打了个呵欠。
眼底还氤氲着水汽,她终于看到大人从照壁后走出来。
依旧是冶丽至极的俊美容色,身形八尺有余,高挑挺拔。
缎似的墨发被嵌玉银冠束起,绯粉色的交领圆袍,袍身以项银线绣出纯白团花底纹,在秋日下熠熠生光。
他的腰间束着稍浅的宽边绸带,缀着一只象牙白的犀角扣,行步之间,流畅的腿部弧线时隐时现,笔直修长。
明明步调随性散漫,竟也能被他走出高人一等的矜贵味道。
大人怎么老是这么好看。
苏果看着看着,忘了自己还趴在马车的小窗户上,偌大华丽的马车,露出一张发着呆的精致小脸,看的刚走出门的陆则琰有些失笑。
他翻身跨进马车,手指一提苏果的衣领,将她从车窗边拎回到身侧。
苏果偷看被抓个正着,涨红了脸没话找话道:“大人,你都换好衣服了,我们现下是不是要去街市...”
陆则琰懒得戳穿她,“小太监,谁说我要去街市的。”
“那去哪里啊?”苏果疑惑地看着男子。
陆则琰顺势将手肘搭在苏果的肩上,手撩起她鬓角边的一缕长长细发,轻轻捻了捻,“去个应天府最热闹的地方。”
苏果想了想,“唔....酒楼?”
陆则琰看着小太监清澈盈盈的眸子,将原本要说的四个字压了下去,勾了勾细薄唇角,笑道:
“妓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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