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妄之盯着他, 目光像是要化作细长而执着的羽毛, 直接钻进一切隐秘的最深处,看似柔软,却不放过任何角落。
他要将一切私密都看透, 要将掩饰和伪装都扫落开来,找寻到想要的答案后,还要用细小尖锐的末端在那里留下自己的标记, 在不可见人的角落写下一句‘本鬼王到此一游’, 不给人自欺的机会。
当真不讲理到了极点。
“我不是……”余笙一开始还想否认和解释,他甚至还有点茫然, 幻术也好,伪装成老人也好, 都只是接近本能的应对而已,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细想过原因和动机。
可被殷妄之那样的视线一盯,本该认真思考的脑子就混乱掉了, 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酒,想到自己之前的行为几乎可以定性为落荒而逃,想到了该有的不该有的字眼, 唯独想不到自己用幻术伪装的合理动机。
——他的眼神, 看起来就像是知道了什么。
这样的念头闪过之后, 余笙下意识地就有些慌, 也有些心虚, 一瞬间被视线迷惑了, 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殷妄之所说,脑子里不该想的杂念太多。
余笙说话的嗓音小了下去,心跳声又一点点变得聒噪,“可是我自己都……”
自己都不知道那些‘胡思乱想’究竟是些什么想法,又哪里能说得出口?殷妄之这个表情,又是在等待他说出什么样的答案?
识海中曾在话本里余光一瞥的危险字眼一闪而过,余笙有点出神,感觉殷妄之似乎离得太近了些,风一吹,发丝都快要缠到一处去。
他闻到了淡淡的酒气,掺杂着魂生花的芬香。
紧绷的神经被香气浸染,得到了片刻的放松,余笙垂下头,避开了殷妄之的视线。
“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我重出山林罢了。”
他终于想到了最合适的答案,只是说法来得太晚,在一连串的结巴、沉默、紧张之后这样回答,在鬼王听来,难说还有几分可信度。
话语刚落地,余笙又有点后悔了——如果殷妄之继续追问‘为什么’,他可没有精力再想出更多合理解释了。
那样的话,他恐怕……
“这样。”
殷妄之却没有追问下去,见好就收地放弃了能戳穿一切的大好时机,一手轻搭在余笙的肩头,径自起身了。
“喂!你这混蛋要偷懒到什么时候!”展笑天站在坑边喊话,攥着拳头示威,“我的人都在旁边盯着呢,别想趁机对师尊动手动脚……啊!”
余笙弹出个瓜子皮,正中展笑天脑门,留下个可爱的淡红印记,面无表情地吹吹手指,抱臂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谁要被动手动脚了!
这种混账话竟然这样大声喊出来!!
逆徒!
展笑天蔫儿了下来,耷拉着尾巴……啊不,耷拉着佩剑回坑了。殷妄之轻笑一声,也抬手弹了一下——弹在余笙干干净净的领口。
一道轻如薄纱的黑烟冒出,离开了余笙的领口,与此同时,一道冰凉沁骨的寒气也贴着锁骨拂过,像极了殷妄之的体温。
见余笙愣了下,殷妄之临走前低声解释道,“先前不胜酒力,不小心在师尊身上残留了阴气,还望师尊莫怪。”
阴气……
简单来说,阴气分两类,一类是存在于鬼界的,是众鬼赖以生存、修炼的本源,另一类,是来自鬼本身的,相当于有标识作用的‘气味’。
而鬼,一般只会在两类存在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阴气,一类是他们的所属物或猎物,另一类,是他们的伴侣。
至于作用,越强大的鬼残留的阴气越是霸道强烈,能够让比他更弱的众鬼自觉退散,防止自己的东西被其它鬼觊觎,另一方面,则是可以用来感知‘所有物’和‘伴侣’的所在方位。
等余笙回想起阴气会在什么情况残留,以及其作用的时候,殷妄之已经走远了。
他真是,‘不小心’留下的阴气吗……
余笙久久不能回神,独自盘坐默念了好几遍清静经才重新冷静下来。等到再次睁眼,三个徒儿已经各自忙完了他交代的事,纷纷回来了。
展笑天身后又多跟了□□个人,据他交代,是‘填坑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有人从人界偷渡过来顺手抓了’。
那几个人面色颓然,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背,好不容易偷渡成功,就直接被三界的三个最不能惹的人撞上了,直接生擒活捉还被留了识海玄印。
与之前被抓的那些人不同,他们一见到余笙这个‘慈眉善目’、‘看起来很有权威’的老爷爷,就忍不住开始卖惨诉苦,说他们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想趁着最后这点时间多赚点小钱。
余笙没听懂,反问了句,“赚钱?和偷渡有什么关系?”
展笑天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上前一步代为解释道,“回禀师尊,他们说得好听,实际做的只是些倒买倒卖,低进高出的生意,灵界有许多东西到了人界就会变成宝贝,等到三界分立之后,时间越久,这些宝贝就越值钱。”
原来是进出口生意啊……
余笙摸摸胡须,听明白了。
展笑天:“但这类行当一般需要灵界同意才能做,最近是非常时期,被允许进入灵界采集各类灵物的家族只有那么几家,这样能有效防止人界的犯人假借商户身份偷渡。其它散商得不到应允,就开始对这种歪门邪道动心思。”
按理说,展笑天已经是人界的仙盟盟主,这类事都属他说的算,完全无需对余笙这个挂牌师尊汇报,也不用征求任何其他人的看法意见,此时却仍然不厌其烦地一一说明了,种种细节,甚至无需余笙开口问,只要露出点疑惑神色,便主动解释。
丁点盟主的架子也没有,仿佛和刚才那个严肃果决、上来就夺走那些人生死大权的展大盟主是两个人。
倒更像是……在外面捕食到了猎物,将成果带回家里,叼着死兔子来讨赏的狼狗,对外是厉害凶猛的狼,对内是尾巴摇成花倒地露肚皮的狗狗。
见识过‘狼’那一面的众多偷渡犯默契地挪开视线,保护自己脆弱到不能再经受更多打击的世界观,不愿再去看人界最大大佬不为人知的一面。
余笙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大徒弟的事业心还挺强的,虽然位居高位,倒是对这类无关己身利益的小事依然了解非常,余笙微笑着点头,忽然觉得三个徒弟里,就属大徒弟的人设崩坏程度最低。
在原著之中,展笑天也是功绩显赫、日理万机型的了,迷弟迷妹哪儿哪儿都是。
余笙没有插手仙盟内部事务的意思,也明白此时的展笑天人设再崩,也不需要自己这方面的指点了,便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像那几个人希望的那样为其求情。
一抬眼,瞧见的是展笑天眼睛明亮笑容灿烂,仿佛在等夸似的表情,颇有几分当年在崖底时功法有进展之后的神态。
余笙抬手,本想摸摸头,意识到周围外人较多,最终只拍了拍肩,如他所愿夸夸,“仙盟有你,那些前辈长老们想必可以放心了。”
展笑天走近了两步,目光灼灼仍盯着他,好似还没满足,追问道,“那师尊有我,可也觉得放心了?”
余笙眨眼,“嗯?自然是放心的。”
就大徒弟搞事最少,最好哄了嘛,心思也简单,不用猜来猜去。
展笑天笑得更开,目光仍然灼热。
余笙想了想,补充一句,“这次没伤到自己,有进步了。”
他的心情似乎彻底好起来了,手背到身后,再拿出时多了一把各色各样的花花草草,递了过去,“师尊,这个给您。”
礼物?
余笙下意识接来了,捏在手里才发觉不对。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花花草草,分明是‘缰绳’!连接着那些偷渡犯识海内的玄印,只要毁掉这把花,就等于要了那些人的命!
余笙一口气没喘过来,“你……?!”
那些性命又被第二个人捏着玩的犯人们,表情更是五彩纷呈。
展笑天完全没当回事,嘿嘿一笑,“这些人,原本也可以直接在外处死的,有盟主的身份压着,不会有人问责……他们惊扰到了师尊,耽误了我与师尊的时间,其实徒儿方才好几次都想杀了他们,就算现在,也对自己的意志力没什么信心,说不定睡梦中就怒气攻心夺了他们性命,仔细想想,还是先交给师尊保管比较好。”
余笙:……
好个屁。
我又不是仙盟的人。
展笑天一手轻轻放在佩剑上,指腹在上面摩挲,下意识安抚着剑灵,声线低沉下去,“师尊对徒儿放心得太早了。”
余笙皱眉,“笑天,你担心被剑灵影响心智?”
他摇头,“师尊,这些人命是贱了些,没想到玄印彼端的‘缰绳’,实体化出来倒是漂亮,您若是觉得好看、顺眼,就代徒儿保管吧,不喜欢这种野花野草,随手丢了、烧了都可以。”
殷妄之在旁边看戏看得腻歪了,“知道是野花野草,就该早些一把火烧了做肥料,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
展笑天脸色恢复了一本正经,语气平淡,“仙盟有仙盟的规矩,我不能这么做。”
殷妄之:“自相矛盾。”
“如果师尊觉得他们该死,那就不算是坏了规矩,更不会触犯任何原则。”展笑天嘴角扬起,眉眼间多了股疯劲儿,看得余笙心头一跳。
他方才还觉得,展笑天人设崩坏的程度最低。
他方才还在心中欣慰,觉得展笑天作为盟主,足够冷静顾大局,会像原著里写的那样,维护人世间的是非黑白,又不缺乏一定的人情味,没有迷弟迷妹都难以理解。
余笙心底里泛起一阵凉气,低头再看这一簇看似寻常的花花草草,手心都冒出汗来,那些花是真的好看,是鲜嫩欲滴,泛着奇妙香气的,颜色来自于灵魂,气味来自于记忆,枝叶中的养分水分来自于命脉根骨。
展笑天仍然知道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什么是不可让步的原则。
可他也早已不是原著中的那个展盟主了。
那个清润明朗的嗓音再次响起,音调平直低沉,不带情绪地念出句子,
“仙盟盟规中,有一条是针对盟主的。”展笑天一边轻抚着佩剑,一边缓慢说道,“历代盟主若道心不稳、心念动摇,其师长前辈可行监管之职,划分一线规范。”
余笙沉默了。
他竟然一直没发觉,此时的展笑天,已经失去作为盟主的自信了。
也许骄傲还在,但展笑天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开始自我怀疑,道心出现破绽了,原著中意志最坚定的主角,以一己之力改善整个仙盟现状做出改革的主角,成了无数人是非准则、憧憬对象的主角,此时竟主动请求师尊成为他的监管者。
就连眼下,他都不相信自己能时刻保持理智,不因私愤而冲动处死一些本应该带去仙盟审判的犯人。
殷妄之说他自相矛盾,说他虚伪,而在原著中,展笑天是没有破绽、对自我要求极其严的,让立场不同的鬼王都挑不出毛病,甚至亲口表示过欣赏敬佩其为人,这也成了两人友谊的开端。
如今,则成了两人彼此讥讽争吵的源头,互相看不顺眼。
他展笑天,本该是第一任不需要监管者在背后辅佐的仙盟盟主。
监管者,换句话说,就是唯一能阻止、否决、影响盟主的决定、言行的人,也是人界仙盟中唯一能制衡盟主权力的人,更是防止盟主忘却初心、被利欲熏心的最后一道保险。
唯一能让盟主退位让贤的,也是监管者。唯有自控力最强的圣人,从来不犯错、最无私也最强大的盟主,才不需要这样的角色守在背后。
余笙低头看着手里的这一捧花,凝视许久,终于从中找出了最特别的一朵。
他伸手,挑出了那一枝花,金色的花瓣,银色的花茎,茎叶坚硬带刺,因为太过漂亮耀眼,导致它看起来就像是假花,用什么稀有的金属捏造出的一般。
这一枝,是属于展笑天的花,凑近了能闻到让人想打喷嚏的香气,不刺鼻,却有点辣,像是混了辣椒粉在里面,金色的花瓣上从花心处有另一种颜色沾染,深红色,像极了浓稠的鲜血。
谨以此花,献给仙盟盟主之师尊,命其为现任监管者,守护最后的一线。
就像是其它那几朵花,是玄印彼端的化身,这一朵,也是展笑天识海中的玄印彼端的化身,藏在那些犯人的‘花’中,趁着师尊不注意送过去,成了最贵重独特的礼物。
展笑天耿直了许多年,傻了许多年,唯独就狡猾这么一次,就骗在了师尊头上。
等同于交出了自己的生死大权,又像是主动在脖子上拴了项圈,把绳子彼端放进师尊的手心,做了这样的事,他却笑得仿佛自己才是占了大便宜的那个。
余笙笑不出来,也不敢皱眉拒绝,捧着花,也捏着展笑天的‘花’,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处,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展笑天本该是不死之身,所以他哪怕主动交出玄印彼端的化身,也应是最坚不可摧的花,如同这金银色的坚固花朵,应是火烧不化、铁砍不断的。如今花心处却染上了红色,蜡烛滴落般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刚靠近那里便觉得发烫。
红色的部分是有热度的,烧红了一般的烫,却也是柔软的,再也无法恢复那些金属的硬度,成了逆鳞、死穴、破绽,成了能够杀死展笑天的秘密,也是展笑天需要他这个监管者的最强证明。
余笙觉得喉咙深处像是被什么梗住了似的,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口,最终只是站起身,将这些花都小心收了起来,藏进自己的空间里,找了个最安全的角落安置。
片刻后他找回自己的声音,看向展笑天,一字一顿地询问道,“是因为我吗?”
说是人设崩了也好,剧情歪了也好,说成是道心不稳、信念有了动摇破绽也好,怪罪给剑灵也罢——这一切的变化,好的坏的,有遗患的有收获的,难道都是……
因为我?
展笑天脸上的笑意逐渐挂不住了,一点点地散开来,沉淀下去。
“师尊,这怎么能怪您呢,一切都是徒儿心甘情愿。”
好一个心甘情愿。
“比起做圣人,徒儿更向往凡人的生活。”展笑天的眼眸总是很亮的,此时黯淡了不过一分,便看着有些苦涩的意味了,他说话间呼吸都小心地放轻了,压抑着情绪反问,“师尊觉得这样,是错了吗?”
错了吗?
余笙眼睫一颤,顿时觉得脑袋一懵,像是心脏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下。
不久之前,展笑天也用类似的语气,问过他的看法吧。
只不过那时候他没当回事,也没有放在心上,那时候问的问题,也只是个很小的烦恼。
——喜欢男人,错了吗?
他已经记不清那时候的展笑天,是以如何的话语、如何的态度试探他的看法,可约莫,是有过这么一个问题摆在两人面前。
那时候他振振有词,告诉展笑天不必在意世人看法,不必多思多虑,喜欢就喜欢了,努力争取才是,不要留下遗憾。
现在……
现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自掘了一个风水极好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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