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一阵喧扰, 围观的街坊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一阵官兵不知道又要去哪里抓人之类后, 很快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屋内。
毕竟官兵抓人经常能看到,下凡的神仙可不大见得着。
药炉传来微微的沸腾声。
瞿安的伤口清理好后, 屋子里弥漫的腐臭气息也散了。
门外围观的百姓中, 先前不敢打扰他给病人施治,现在有些人就小心翼翼走到屋子里面来了。
谢映之平时出门都带幕篱,也很少见那么多人,倒是新奇。
“诸位街坊,可有住在这附近”
他这一问, 人们立即争先恐后起来。
“我”“先生, 我是”“我就住隔壁”“先生,我也”
谢映之看向最后一个答话的姑娘,“请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一身朴素的襦裙, 乌黑的发被一支木簪挽起,更显得清爽秀气。
见被他问话, 脸一下子就红了,微低着头道,“漱玉。”
“漱玉, 好名字。”谢映之微笑, “漱玉姑娘,待会儿病人醒了,你给他喂下药, 照看他一下, 可好”
漱玉赶紧点头。
“多谢姑娘了。”
说完他拿起幕篱, 出门而去。
马车径直就去了华毓楼。
下了车,谢映之直上二楼的潜香居,宝相花合叶门后,弥漫的烟雾还未散去。一个个瘾君子已经被抬到一边的客房里,由清察司的署吏看管起来。
陈英一边跟着谢映之,一边道,“先生你总算来了,主公和晋王殿下追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不知去向。哦,还有,我们在这楼里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北宫世子。”
谢映之拿起一个鎏金香炉,掀开盖子,里面还有一小撮没有焚尽的檀色的粉,他取出了一些来,吩咐陈英拿来一个盛着清水的玉碗。
陈英不明所以就照着做了。
“屏吸。”谢映之道。
随之他将檀色的粉末引入清水中,就见那清水瞬间蒸发成一股赤红的烟雾,异香扑鼻。
谢映之的眉心微微一敛,问,“晋王吸入了此物”
陈英点头,“晋王本来是要抓那小子,谁知道那小子忽然把这东西撒出来,晋王措手不及,应该是吸进了不少。”
谢映之眸光一冷。招来掌柜的一问。
接着,陈英罕见地看到一向波澜不惊的谢玄首脸色微沉。
他紧张问,“先生,这东西不会有毒罢”
谢映之凝眉,“毒是没有。”但是
这种东西的成分里有萦梦草,此药草可以制成惑心丹,此法出自玄门药典的禁术。早在百年前就被先师给划入了禁药之中,被束之高阁。
这种叫做留仙散的香料,应该就是被改过了配方的惑心丹。
惑心丹顾名思义,迷惑心智之物也。
普通人中了惑心丹,或许就是像杨拓这样,醉生梦死,疯疯癫癫。
但是魏瑄
高阶秘术会影响人的心智。
这段期间,怕是魏瑄的秘术又有精进罢。
谢映之不由想到魏瑄不仅在修上回蚀火尚元城那晚,魏瑄眉间那一闪而逝的火焰印记。
他微微凝眉,然后径直就下了楼。
陈英在后面喊道,“哎,先生你去哪里这边怎么办有没有吩咐”
谢映之已经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巷子里很暗。
魏瑄跑得很快,刚才萧暥贴那么近,导致他一直拼命用意志力压制的药劲一股脑儿上头了,顷刻间攻城略地,一溃千里。
为了不让自己在头脑不清醒的状况下,做出什么日后难以解释的事情,他只有跑路。
巷子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暗。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窄巷里地面坑坑洼洼,他神志恍惚,不知道摔倒了几回,摔得浑身都痛,晃动的视线里,隐约看到了前方有光。
那光飘忽不定,就像田野间的萤火。
接着,他发现那光线是从一座废弃的宫楼里照射出来的。
这座宫楼还有点熟悉,好像是灵犀宫
月亮还挂在天上,台阶上却有积水,像是下过了雨。
“苍青,你在哪”
他走在幽幽惶惶的灯火下,穿过石柱下巨大的影子。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入殿内,冷飕飕的,吹皱一池清水。
五色池边坐着一个人。
他没有束发,长发如堆锦流云一般,柔顺地逶在肩头,灯光映着他的侧颜剔透如玉。
萧暥
魏瑄一惊。
他刚想数落苍青,不要再变成萧暥的样子。
接着他忽然发现萧暥周身只披了一件丝袍。
那丝袍薄如蝉翼,如雾气一样笼着他清削的身躯,长发间若隐若现出旖旎的绣纹。让人不由会生出一种拂开那发丝,看个究竟的念头。
苍青
萧暥似没有看到他,他凝视着镜子一般的湖面。
五色池的湖水中映出一座阴沉的楼宇,天空灰蒙蒙地下着雪,远处可以看到望楼,应该是大梁。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那座灰暗阴森的高楼上,楼外院中有一棵白梅,花开得正好。
魏瑄从来没有见过大梁有种地方,正寻思着。
萧暥袖子轻轻一拂,水波浮动,瞬息间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是哪里”魏瑄问,他此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苍青还是萧暥,于是省去了称呼。
“我的归宿。”那人悠悠叹道。
魏瑄这才注意到,他虽穿着丝袍,却没有穿鞋,水波拍打着他清修白皙的脚踝。
魏瑄不由就想起那次为萧暥祛寒毒,被云越抓个正着。脸上微烫赶紧挪开目光,觉得不该看,有点失礼。
就在他偏开头去的时候,萧暥却好奇地看了看他,然后忽然靠了过来。完全像刚才在窄巷里那样,抬手撑在他身后的石柱上。
那这一动,丝袍顺着他的肩膀偏落下来,漏出脖颈肩头的绣纹。
魏瑄忽然想起,萧暥身上的绣纹不是已经褪下去了么
等等,这个人很像萧暥,但不是。
他的眼眸太过妩媚,绮丽中藏着一道冰冷的杀机。
这种感觉忽然有点熟悉。
更像是,当夜撷芳阁里,那个躺在楠木棺椁中的花妖
幻觉
他猛然惊觉,“你不是萧将军。”
眼前的人微微一诧,然后似乎知道瞒不住了,反倒淡淡一笑,冷道, “你看出来了。”
紧接着,他身上的绣纹忽然变得狰狞起来,渐渐撕开鲜血淋漓的口子,化作一道道的刀伤。
魏瑄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那美丽的容颜顷刻间在他面前被千刀万剐般化为了齑粉。
他脸色惨变,心神巨震,忽然眉心一阵针扎般的灼热刺入识海,整个灵犀宫顿时轰然塌陷,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你是说,惑心丹”卫宛看着深夜忽然来访的谢映之。
“此物名为留仙散,配方和惑心丹相似,虽提炼不纯,已经能让普通人服用后产生幻觉,飘飘欲仙,醉生梦死,乃至致瘾成癖。”
卫宛眉头隆起,眉峰如刀,让他的脸英俊中显得严厉,他道,“映之你是怀疑现今有人在试图制作玄门禁药惑心丹,而且已经很接近了”
谢映之点头,“玄门所有现存的丹药配方都在我谢氏晋阳的旧宅里,守卫严密,不会有失。然”
卫宛眸色一凛,“若制作这惑心丹的就是玄门之人。”
谢映之点头,“这惑心丹制作过程甚为繁复,能做到这个程度,就算门内药修的弟子都难以达到。此人没有药典,却能研制惑心丹,其玄术的造诣不可小视。”
而且他不知道魏瑄吸入了多少这留仙散。
虽然这留仙散纯度不高,但是若吸入量大,也足以影响心智。
谢映之眉间一缕不易察觉的忧色,却逃不过卫宛的眼睛,
“映之,你还有什么事没有说”
“哦,这惑心丹的来源和华毓楼必须查一查。”谢映之淡然道,“至于玄门内是否有人试图调配惑心丹,我想拜托师兄,也替我查一查。”
他一边道,仍不打算将魏瑄之事告诉卫宛。以卫宛的性格,若知道魏瑄修行秘术,绝不会姑息纵容。
他记得魏瑄说过,心如磐石,不动不摇。
哪怕是修行高深的秘术,也不能动摇他的本心。
他想看看魏瑄的决心和意志究竟又多坚韧。
无论是什么,也无法撼动他的心智么
魏瑄猛然惊醒过来,一身冷汗,药力顿时全散了。
接着,他就看到了萧暥。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如雕似琢的容颜。
但再好看的容貌,经历过刚才惊悚地一幕,魏瑄也不敢再看。
他心惊胆战,赶紧就要去解萧暥的袖子查看。
但是因为萧暥的衣衫有束腕,他手忙脚乱地解不开。越解不开,心中的恐惧就加倍放大,他思绪紊乱,手下的动作也用劲了起来,毫无收敛。
接着,黑暗中只听嗤拉一下,衣襟被撕开了,某人又穿了一次漏肩装。
萧暥没想到魏瑄力气很大。
幽暗的火光映着莹白匀润的胸膛,光洁的肌肤上,没有一道刀伤。
“没有,没有了”魏瑄睁大着眼睛,头脑顿时清醒了一些。
然后才发现萧暥现在的样子有点狼狈,以及自己的手里还揪着他垂落的衣襟。
有点尴尬啊
魏瑄赶紧心虚地缩回做了坏事的爪子,咳了声道,“将军,我就是看看你的绣纹,嗯,好了没有”
看他问得全无诚意,萧暥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得扯上衣衫。
算了,刚才他也壁咚了武帝吧所以这是扯平了这孩子连算账都不等到秋后啊
至于那个绣纹么,他刚想说,那东西谢先生给他漂白掉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又听到粼粼车声传来。
火光照亮处,几个人推着竹板车从他们面前走过。
对方在明,他们在暗,看的很清楚。
车上躺着三个人。像破麻袋一样堆叠着,好像都还昏睡着,车经过的时候,萧暥嗅了嗅,一股酒气,看起来这是一车醉鬼。
今晚是沐兰会,大梁并不禁酒,他刚才和魏瑄在河滩上看焰火,就看到有好些人在树下铺起席子,喝酒赏灯。如果不是因为魏瑄没有加冠,北宫浔肯定要拉他去酒肆喝酒。
所以这伙奴隶贩子是趁着过节,专门挑喝醉酒的人下手
大雍朝并没有明确禁止贩卖奴隶,很多破产欠债的人就会沦为奴隶。
但这伙人显然是劫持普通百姓贩卖为奴,这是大雍律明令禁止的。
萧暥蹙眉,敢在沐兰会的大梁城动手,胆儿挺肥,难道后面有靠山不成
当下一部车经过的时候,萧暥压低声音,“殿下,他们这一车运过,还得再隔一会儿才会有人进来,你沿着这条路往外,片刻后就能出去,出去后,云越应该也到了。”
“那将军你”
“我进去看看,”他倒要看看这下面有什么牛鬼蛇神。
“我跟你一起去。”魏瑄道,“有个接应。”
“不行,”
“我不认路。”
萧暥
魏瑄表明了,要么跟他下去,要么一起出去。
萧暥没辙了。
往前走,道路越来越倾斜。
“我们这是在千家坊的地下”魏瑄低声问,
“张缉那群土耗子挖的地洞,”
张缉他们住在这里时,在地下挖了地道。
张缉烧了千家坊上面的棚屋,但是地下基本没有受到损失,而这里附近的住户也因为那场大火搬走了。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大梁城的牛鬼蛇神就发掘了这个宝地,来做窝了吧。
萧暥越往里走就越觉得这个地下隧道不一般,分叉众多,错综复杂。若不是跟着前面粼粼的车轮声,很容易迷失。
他注意到沿途路过好几个坑洞前都横着栅栏,后面就像圈养猪羊一样,挨挨挤挤塞着三到五个人不等,最大的那个洞穴,塞了十来个人。
这些人都用铁链条窜在了一起,根本逃不了。
不知道小乙在不在里面。
走了大约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萧暥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这是一个地下城吗
那是一个较为开阔的地下大厅,里面日常用度的桌椅几案一应俱全,墙边的兵器架上挂着各种兵刃,还有一张羊皮地图。
大厅中央有一张兽皮椅,上面悬挂着一面旗帜,旗帜上绣着粗陋的一个月亮,一个太阳。
所以这是日月神教
就在这时,他听到大厅的一头传来了说话声。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道,“还差五个人,凑足了数,明天就能交货。”
另一个声音道,“可都是精壮的男子对家说了,要干活,得有力气。做生意要实诚,可莫要用一些没力气的小白脸来欺我。”
这个声音都有点尖,想是用假嗓子在说话。
那中年男人道,“不敢不敢,东方教主慧眼如炬,我等怎么敢欺瞒。”
萧暥差点一口气没噎住,不带这样吧
东方教主你们认真的
魏瑄见他神色奇怪,悄悄探首看去。
只见那人脸上带着一张笑脸面具,雪白的脸上两坨滚圆的红晕,张着血盆大口,三分可笑,七分阴森。
这都地下了,还要带面具
只听东方教主道,“这回的客人来头大,是北方来的贵人,财大气粗,只要货好,价格好商量,这一批送去,下一批要八百人,你们得抓紧。”
“八百人,这么多上一回就是五百人,几回下来,大梁附近的壮丁都要绝迹了。要不我们跑远点,去其他郡县抓人”那中年人道。
教主摇头,“大梁口音的壮丁卖的起价格,雍州的稍稍打个折,但其他地方的就不是这个价了。得砍去一大半。”
他说着抽出兵器架上的一把单刀,横空一甩,一旁的桌子就削去了一角。
好锋利的刀
萧暥此时正藏在兵器架后面,一边又往阴影里退了退,一边寻思,他们说的这贵人,是专门买大梁城附近和雍州的壮丁,这是什么操作
这乱世里人口本来就少,以奴隶的价格,说不定还是批发价买壮丁,这笔买卖算的倒好。
把大梁和雍州的壮丁都买空了,那雍州剩下什么一群老弱妇孺
那教主道,“货源你加紧准备。这上一回路上差点逃了一个,这次没有走脱的吧”
“今天沐兰会,抓来的大多都喝醉了,糊涂着。”
“哦,”那教主把玩着手中的单刀,忽然抬起手凌空一劈,哗啦一声,兵器架轰然倒地。
萧暥一惊,糟糕,被发现了
随即四周的地道里迅速涌出数十多名拿着刀的教徒。
就听那教主阴森森道,“这么好看的脸,做张人皮面具,我就不用天天戴着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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