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早就停了, 一线阳光从云层后折射出来。

    魏西陵下令整顿队伍,清理战场, 安抚百姓。

    这清理战场本来没他这个老弱病残什么事了,但是魏西陵又下了一道军令,在此期间, 任何人不许睬萧暥,让他一个人呆着去。

    萧暥对于最后一道命令表示不服“我做错了什么”

    没人睬他。

    刘武手里提着些干草铺在雨后湿漉漉的岩石上,然后找来件干净的披风垫在上面, 下巴努了努, 示意是给他坐的。

    “刘副将”

    萧暥虚弱地把身子挪过去,这会儿他又柔地没骨头似得靠在树干上,有气无力道, “刘副将, 提醒我一下。”

    刘武看向他。

    萧暥立即指了指田瑁, “我没违反哪条军规罢我还把他抓了。这不该是记功吗”

    田瑁被捆成一只粽子,闻言眼睛里渗出血丝来,恶狠狠瞪向他。

    萧暥挑了挑眉,指出, “你家主公赏罚不明。”

    刘武悄悄看向魏西陵,忍住没说话, 转身埋头给马上辔头。

    “要杀要剐给句话, 你主公这样不对,不让人跟我说话,这是冷暴力。”

    终于他见魏西陵淡淡扫过来。

    萧暥立即指了指自己, “会至郁的。”

    魏西陵冷哼了一声,走开了。

    片刻后,萧暥怀里被塞进了一包梅子,刘武压低声音,“主公给你的,拜托您老消停点,今天就为你,我又记了五十军棍。”

    萧暥一楞,“啥,刘副将,等等”

    记五十军棍啥时候

    刘武已经避瘟神似的躲开了。

    萧暥无奈,看来没戏了,军令如山没人睬他。他只好有气无力地靠着树干,乌发如云顺滑地垂在肩上,映着雪白的容颜,一脸落寂地从怀里掏出梅子嗑。

    身后传来了两声不齿的干笑,

    “你这么爱吃酸的,有身子了”一个声音粗声粗气道,

    萧暥用膝盖想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既然怼他,好歹有人跟他说话了。

    “知道你没媳妇,别眼热。”萧暥把一颗梅子送到嘴里。

    田瑁一张脸顿时憋成猪肝色,恶声恶气道,“你怎么知道”

    废话,他瞎蒙的,这乱世里女人少,光棍一抓一大把,一蒙一个准。

    当然他不会那么说,不然就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

    萧暥敲了敲自己的小粮仓,“看到吧,我媳妇托人给我捎的。”

    旁边正经过的刘武当场一个趔趄。

    片刻后,魏西陵安顿好了百姓,“全军上马,回城。”

    萧暥道,“我就不去安阳城了。”

    刘武下巴差点掉了,“你什么”

    魏西陵面色则一沉。

    萧暥指了指田瑁,“这人我抓的,我带他上山。”

    船靠岸后,码头上就有个百夫长模样的人指挥他们把箱子往下搬。

    那百夫长穿着的重甲更加精良,胸口是纯铜的护心镜。脸遮在头盔地下,只能看到下巴上浓密的胡茬。

    箱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非常沉。

    阿迦罗力气极大,他提起一口气,稳稳托住箱子,毫不费劲提了起来,另一个箱子两个武士一起才能勉强搬动。

    北小王栾祺的母亲是被抢去草原的中原人,小时候会经常跟他说一些中原的风物。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原,看什么都新鲜。

    他和一名武士一边搬起沉重的箱子,一边还忍不住东张西望。

    就在这时,码头上忽然响起一片喧哗声,像是有大船靠岸了。

    栾祺循声看过去,就见一艘锦绣的楼船乘风破浪而来,

    甲板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他长着一张寡淡的脸,五官还算得上端正,只是眉毛很淡,眼角微微下垂,给人一种没有主见的感觉。

    栾祺因为母亲是中原人,他听得懂些中原话,就听旁边有一人道,“看,朱刺史来了,他身边那个人就是沈先生罢”

    栾祺不知道他们说的朱刺史是谁,但他的目光一触到朱优身边的那个人就挪不开了。

    相比一脸羸弱无主之相的朱优,那个人身材颀长,眉目清俊,风神秀异,一身青衫烟雨色迎风而立,神采飘逸如世外谪仙。

    母亲曾经跟他起书中的君子名士,朗朗如明月入怀,轩轩如朝霞举。

    他以前还颇为不屑。

    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在战争中又有何用在草原的狼群面前,不过都是待宰的羔羊,这个乱世里,百无一用是书生,真男人该是力能扛鼎杀人如麻的勇士

    但这个人,他的容貌并不能算一等一的美男子,然而站在那里,卓卓如野鹤而立,就同芸芸世间的凡夫俗子隔绝开来。

    他隐隐想到了一个不甚理解的字,风骨。

    就在他楞神间,朱优和那个人已经下了船,朱优亲自为他引路,看得出对他极为礼遇。

    栾祺听到身边的士兵在窃窃私语,“沈先生是朱刺史最近新拜的老师,”

    “据说他的本事大了去了,乾坤入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他医术精湛,朱刺史老母亲多年的头风病也给治好了。他才来了不到十天,朱刺史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栾祺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听人耳语,但他毕竟是在北狄长大,所以听中原话需要全神贯注。这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踩到了一个水洼里,他身子一斜堪堪站稳,但那沉重的箱子却失去平衡轰然侧翻掉地,哗啦啦地滚出来半箱子铜币。

    那都是襄州附近的百姓缴纳的岁银。一年收两次,这会儿年尾刚收过,不知为什么夏季的岁银又提前收了。

    巨大的响动引得周围的人纷纷驻足看过来。

    “蠢货没吃饭吗”那百夫长几步过来,抬腿就踹向栾祺的后背。

    北小王栾祺哪里受到过这种窝囊气,没等他踹上来,就势抓住百夫长的靴子,手腕一抖,那百夫长猝不及防,顿时像一只王八似的被翻了个身,摔在了水坑里,泥水四溅好不狼狈。

    “栾祺,”阿迦罗低声喝道,“不要惹事”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百夫长撑着膝盖站起来,恼羞成怒抽出了钢刀,那刀厚背阔口,带着劲风劈空斩来。

    栾祺岿然不惧,迎面奋力一刀挥出,剧烈的金铁贯耳之声在码头上空尖锐地响起。

    就在这时,栾祺忽然感到一道淡若无物的目光正朝他这边掠来,他心下一顿,忍不住回眸看了过去。

    只见沈先生一双淡若琉璃的眼睛正静静看着他,风吹起他的衣摆如云雾散开。

    就在栾祺这走神之际,骤然面前一阵疾风扫来。那百夫长左手一甩,不知从哪里飞出一个拳头大的铁锤,当空朝他狠狠砸来。

    栾祺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即使带着头盔,这一击之下,怕是头骨都要被震碎。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只大手硬生生截住了那凌空飞来的铁锤。重击之下虎口震裂,但那人却依旧岿然不动。

    栾祺猛地抬起头,就见一道山峦般雄壮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世子

    栾祺心中大震。

    与此同时,那百夫长一声令下,周围的十来个武士蜂拥而上。

    阿迦罗弯下腰,一蓄力就扛起一个沉重的箱子,朝着那些举刀砍来的武士猛地掷了过去。

    霎时间冲在前面的几个武士躲闪不及,被箱子砸倒一片,顿时滚在地上嗷嗷惨叫。

    所有人都震惊了,这是怎样的怪力

    余下几个武士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那百夫长瞪大双眼,满脸惊骇,他自己手底下竟有如此的力士,以前怎么没发现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啪啪的鼓掌声。

    “精彩,精彩。”一道浑厚的声音道。

    紧接着,所有的士兵都自觉地让开道路。

    阿迦罗循声看去,就见一群人正向这边走来,当中一人,穿着一领深蓝菱锦蟒袍,腰间绑玄青色兽纹革带,前呼后拥犹如出巡的王侯。

    那百夫长赶紧单膝下跪,“主公。”

    阿迦罗一手按在刀柄上,身体呈戒备地姿势转向来人。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阔面重颐,高鼻厚唇,目光炯炯,有着两道浓郁的英雄眉斜入鬓,张扬又霸道,说不清到底是英气还是匪气,正是禄铮。

    禄铮扫视着左右的下属,面色不悦,“我士兵中有如此的猛士,我居然不知道,你们都在怎么当差的”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禄铮说着正要迈着方步往前走去,那百夫长忽然驱前道,“主公,此人力大无穷,形迹可疑,主公小心”

    禄铮愠怒地一脚将他踹开,喝到,“蠢材当今乱世,英雄不问出身,又有什么人是我禄铮不能用,不敢用的”

    然后他几步走上前,颇为欣赏道,“敢问壮士姓名”

    阿迦罗的中原话还很生硬,于是他闷不做声。

    旁边的栾祺立即道,“我们伍长有癔语症,说话不清,主公别怪罪。”

    “厚重寡言,乃是真猛士”禄铮慨然赞道,然后他目光灼灼打量着阿迦罗的身形,“壮士这身神力当个伍长实在是太屈才了,依我看,可以当个前将军。”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发出低低的抽气声。

    立即有人附和道,“将一个小小的伍长直接擢升为前将军,前无古人啊,主公的胸襟气度让我等折服”

    “主公眼光独到” “恭喜主公得此壮士良将”

    禄铮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这几句话是听懂了。

    箭在弦上,他也不推脱,很爽利地拱手表示领命。

    禄铮遂大喜,“来来,今日正好操演军队,前将军就随我一起登楼,检阅军阵”

    说罢他身子一让,做出延揽的手势。

    阿迦罗也不客气,大步便走了过去。北小王栾祺率其他三人立即跟上。

    码头离开都昌城还有十几里路,道路修地很阔气,沿途还络绎不绝能看到往来运送货物和钱粮的牛车。

    朱优靠在马车里,皱眉不解道,“按大雍军功爵制,前将军必须杀敌五千以上,或者拔城五座。那个小小的伍长只是力气大一点,就提拔到前将军,是不是太过了”

    沈先生淡淡道,“那人的力气,刺史也看到了,确实是神力。”

    刺史这两个字微微让朱优心中一黯。

    自从沈先生来后,朱优是如鱼得水,对他事事言听计从,他想要什么,都给他找得来,连库中珍藏了数十年价值连城的珍奇药材都送给他了,可此人就是不愿意认他为主公。言必称刺史,让朱优总觉得和沈先生只见隔阂着什么。

    当然朱优也知道自己的斤两。

    九州群雄角逐,天下有才之士,不是去投北宫达就是投魏西陵,就算那个乱臣贼子萧暥都有人去投。除此之外还有曹满,秦羽,虞策等等,哪个不是比自己有实力,他能坐稳襄州还是要看禄铮的脸色。

    但是禄铮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对他向来是呼来喝去,日子过得实在是窝囊。

    所以沈先生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前来辅佐他,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也许这样的世外高人,做事根本没有理由

    但是沈先生如此能人,又怎么可能久居他这里呢

    朱优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悄悄地看向沈先生。

    沈先生正侧脸看着窗外,闲闲道,“刺史应该早做准备了。”

    “准备什么”朱优不解。

    “禄铮今日大张旗鼓擢升一个伍长,此举的用意,刺史可知”

    朱优诚实地摇头。有时候他觉得沈先生跟他的对话,就像一个成年人教小孩说话。

    “重甲武卒有严格的等级制,分为上中下三等,今日那士兵原本是运输钱粮的下等士卒,因为一身神力被禄铮看中,就擢升了前将军,这样越级的提升是禄铮借着这件事做一个表率。”

    “什么表率”朱优讷讷道。

    “让全军看看,只要能打,他禄铮就不会吝惜爵位和赏赐。”

    朱优深以为然地点头,又问,“但他为何要树这个表率”

    沈先生微笑,“怕是要打仗了吧。”

    朱优骤然一惊,脸色惨变,“何以见得”

    他平生最怕的就是打仗。可偏偏身在这乱世里。

    沈先生指了指车窗外,“这个季节,粮秣已在筹备中,除了备战,还能做什么。”

    朱优赶紧问,“打哪里”

    沈先生道,“安阳城。”

    朱优皱眉想了一会儿,不解问,“听说禄铮已经在北上的各个隘口设卡,不让百姓逃往安阳城了。”

    沈先生目光疏冷,“安阳城的高郡守正在行屯田新政,只要开荒就能得到土地,还租借给百姓农具耕牛,田税却只收四成,百姓趋之若鹜,翻山越岭都要前往安阳城,光是道路设卡如何挡得住,襄州的人口和赋税今年怕是要减去三四成,纵然刺史不急,禄铮也要急了。他的重甲武卒,每月的耗费怕都不小。”

    朱优叹了口气,黄龙城里置酒池肉林之事他也知晓,禄铮为了保留他军队的匪气和狼性,就是靠贪念来激发士卒无穷的奋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但是如今,安阳城的新政让百姓纷纷前往投奔,襄州人口赋税一再减少,这就是釜底抽薪,绝了柴火。

    “三天前,禄铮发了照会给安阳郡守高严,让他废除屯田,高郡守没有回复,这对禄铮来说就等于是宣战了。现在就看哪家先动手了。”

    朱优听得战战兢兢,“那先生认为,如今我该怎么办”

    “战事一起,襄州的首府襄远城恐怕也不会安宁,刺史可以先把家眷、财物等移到安全之处。”

    朱优连连点头,“对对,未雨绸缪,先生提点的是。先把后路留好,”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讷讷问,“先生如何知道禄铮照会了高严”

    连他都不知道禄铮给高严发了照会。这沈先生耳目通天吗

    沈先生轻拂衣袖,“我自有消息。”

    栾祺抬起头,望着高高的如绝壁峭立的十丈城墙,城外环绕着宽阔湍急的护城河,城墙上箭楼巍峨,每一个墙洞里都有阴森的箭孔,俨然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他们骑马穿过城门,栾祺忍不住悄悄测算了一下,这城墙居然有一个马身厚所谓的金城汤池就是这样的吗

    登上城楼,只见城下黑压压一片方阵,分为刀盾兵,兵,兵,重步兵,尤其是是列队齐整的重甲武卒。

    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铁盔,身穿三层重甲,手持十几公斤的大戟重锤,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个个悍勇异常。

    阿迦罗微微眯起眼睛,看来中原虽然军阀混战,但武力却不容小觑。

    正因为战火连天,群雄逐鹿,所以各路诸侯都厉兵秣马,不惜重金拼命地发展军力,连这样铁塔般的重甲军队都造出来了

    看来他将来想要实现宏图,南下吞并中原,怕还是要花些力气。不如趁此机会,先刺探一下中原各诸侯的战力和战术。

    想到这里,他不由就又想到了萧暥,作为一方诸侯,手中还攥这天子这张王牌,他怎么会忽然落草为寇,还娶了压寨夫人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有那晚上那个冷峻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想到这些,他思绪无端地就有些烦乱起来,眼中也不知不觉凝聚起危险的火苗。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正看着他,那目光仿佛清风拂面,细雨沾衣。说不出地疏离淡泊,却不知为何让他心中暗暗地一凛。

    他立即举目看去,就见朱优正走过来,他身边站着那个清雅绝伦的人,见他看过来,微微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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