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阁
魏瑄看着无相盯着一张表情僵硬的假脸出入在花明柳媚的地方, 感觉极其怪异。
他猜想,自从暖烟阁事件后, 萧暥暗中加强了京城的戒备, 还成立了靖察司, 令陈英为司长, 虽然手底下只有十几个人,但都是军中最精锐的,且善于暗探追踪, 足够让无相夹起尾巴, 小心翼翼了。
所以他和张缉约在这青楼烟花柳巷见面,怕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张缉摸着自己的断臂,那是十多天前挟持云越时,被萧暥一剑斩断的。
他的眼中流露出阴鸷:“大师,你说萧暥中了冥火寒毒, 还能活多久?”
无相道:“本来我料定他必死,但现在不好说, 这谢映之精通玄术, 说不定还真能给他找到治疗的方法苟延残喘。这萧暥一身沉疴那么多年都没有病死他, 这人的命还是很硬的。”
张缉粗声粗气道:“我看他这一身的病, 活得挺不容易, 他也别再受罪了,我们送他一程, 让他死得更快些。”
无相慢条斯理道:“现在萧暥刚成立靖察司, 这当头正警觉着, 切不可鲁莽行事,而且萧暥住在谢映之的府邸,谢映之身为玄门之首,他的府邸周围必定暗中布着繁杂的玄门法阵,我们再贸然动用秘术,不仅害不了萧暥,反倒会引起谢映之的注意,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玄门的人牵扯进来就得不偿失了,我们还有大事要做,不要因小失大,而且,萧暥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得不休息调养了,他短期间碍不着我们的事儿了。暂且不用管他。”
张缉重重点头:“大师目光长远,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再抓紧舒坦舒坦,等到上元夜,咱们给他送一份大礼。也给大梁城送一份大礼!”
无相冷笑了一下,慢悠悠道:“我还听说容绪为大赚一笔,动用了朱璧居的那些文人鼓动唇舌,到处宣扬尚元城的奢华繁盛,还要在上元夜搞什么斗舞斗乐,届时不但是雍州的人,估计连附近州郡的人都会来大梁看热闹,想象一下吧,那一夜人山人海……”
张缉不禁也得意道:“我真想知道,出事以后萧暥那张俊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说不定当场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无相冷笑, “你别小看了他,他没那么容易死,萧暥这个人厉害啊,若不是有这一身的病,早就秋风扫落叶般把这大雍的残破河山给收拾了。当年兰台之变,北狄各蛮族部落攻入盛京,本来大雍朝就完了,就是他带着几千军队杀进大梁,如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入京城如山海般的蛮人军队里,愣是把皇帝给劫走了,而且他手段娴熟地一面安抚盛京王氏,一面来个釜底抽薪迁都大梁。我当时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居然就这样把大局稳定了下来,这北狄人见皇帝和朝廷都到了大梁,且大梁城防坚固,于是居然就这样退兵了。”
张缉不齿道:“这些北狄蛮子,平时也就打个劫放个火的那点出息,能成什么事!”
无相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呼邪单于老了,但他的儿子阿迦罗世子骁勇善战,现在他正忙着收拾十八部落,一旦这十八部落真的统一了,北方草原上将崛起的这头猛兽,恐怕就要觊觎这中原河山了。”
张缉眼前一亮,道:“大师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和他联络一下?来个南北呼应?”
无相叹了口气道:“暂缓吧,我们苍冥族总共也就这上百号人了,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除非我们这一次搞个大的,让他看看蝼蚁之力也能决千里之堤。”
*** *** ***
魏瑄听不到声音,只能根据他们的口型猜一个大概。
无相想要在尚元城搞件大事,以此来引起北狄人的注意,但究竟要搞什么事情,他尚不知道。
萧暥为这尚元城耗尽了心血,魏瑄相信他建这尚元城绝对不是为了个人敛财,而是有着更深远的目的,他的心底一定有一个大计划。
这几天,让萧暥好好休养疗伤,无相这撮人就交给他来对付。
魏瑄问苍青:“这个无相是个什么底细,你知道吗?”
苍青咬着草茎道:“那老太监和旁边那个断臂的家伙都是苍冥族人,那断臂家伙好像和大夏皇族沾着远亲,不过是十万八千里那种,和你没得比。这两人合计着在上元夜搞点事儿出来,为苍冥族复个仇,说不定还能引起北狄的阿迦罗世子注意,让蛮子世子高看他们一眼,说不定将来还有借着北狄之力复国的打算,不过我看就是鬼扯。”
确实是鬼扯,魏瑄心想,就凭这几百人?无异于蚍蜉撼树。但这无相是个妄人,乱咬一气,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也不得不防备。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看向苍青,“他们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苍青闲闲道,“我看人唇语都看了好几百年,那老太监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魏瑄:……
苍冥族和中原的恩怨,魏瑄知道一些,他曾经在含章阁的典籍里看到过记载。
苍冥秘术来自于大夏皇族,血统越纯粹者,修习秘术的天赋越高。所以大夏皇族数百年里都是族内通婚。
后来大夏皇族出了个天赋卓绝者——第十三代君主朔王,他的天赋介于神魔之间,但又是个残暴不仁,喜怒无常的疯子。他用恐怖的统治征服西域三十六国,又平定了漠北草原,疆土一度扩张到大雍的边城。
而这时的大雍王朝还是精明强干的景帝时期,年轻的君王听从了大臣的建议,送了自己美丽绝世的姐姐曦和公主去和亲。
这一招软刀子就太狠了,朔王为了曦和公主,废除了族内通婚的祖制。
所以苍冥族的人认为,景帝阴险的和亲政策,稀释了大夏皇族的血统,使得高阶秘术传承者越来越少,最后青黄不接,后继无人,才导致苍冥族最后几位长老在和玄门的暗战中彻底败北,苍冥族土崩瓦解。
魏瑄虽然也是大夏皇族后裔,但他从小出生长在中原,抚养他长大的是那位选秀进宫的李容华,所以他对大夏国并没有什么遗老遗少的感情,甚至连他的生母,那位素未蒙面的大夏国最后的公主也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恰好,苍青也很想得开,他叨叨着,“其实族内通婚,才出那么多的妄人疯子,没有景帝的和亲政策,苍冥族早晚也得完蛋。”
苍冥秘术依赖于血统和天赋的传承方式导致它迟早要消亡。
魏瑄心中虽略有叹息,但也没有心思管什么苍冥族和大雍朝的陈年旧账,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这一小撮遗老遗少的疯子煽动起来的复仇火焰掐灭在萌芽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无相既然想在上元夜搞事情,那么这些日子他应该没有精力再去害萧暥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而且萧暥在谢映之身边,就算无相想对他搞什么秘术,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话虽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心,道,“苍青,我看看萧将军现在如何了。”
……他身上的寒毒彻底去除了吗?
气色好一些了吗?
一想到萧暥那天来看望他时那苍白的脸容,清寒的身形,他喉咙里就像哽着一个血块。
苍青如获大赦,总算不用盯着老太监看了!
他欣然地一挥袖子,水波浮动间,他两眼放光,兴致勃勃朝着水面看去。
只见波光潋滟间笼着一片暖融融的眩光,不像阳光那么耀眼,却柔和悠淡,温煦清明,仿佛将万物都笼罩进了这和暖的光雾里,什么也看不到了。
“啊?”苍青讶异了一声。
魏瑄问:“怎么回事?”
苍青神色有寒,紧张道:“萧将军现在应该正和谢先生在一起。”
魏瑄不解:“和谢先生身在一起,就看不到了?”
苍青神色严肃地点头,道:“谢先生身上有很强的玄门法界。”
“所以他周身十几尺内,谁都偷窥不了。”
*** *** ***
萧暥刚施了针,谢映之给他打通了穴脉,将残余的冥火寒气全部引了出来。
银针上竟结了一层细细的霜。
谢映之微微蹙眉,没想到他这身上的寒毒竟如此之重,玄火真气催动过后,竟然能把银针结冻。
看来必定是他的卧室里被人偷偷藏进了冥火。他不知不觉间和冥火在一起共度了很多夜晚。
这冥火和玄火不同,玄火一瞬间炽烈的燃烧可以焚化一切,却不能保留火种。而冥火则绵长幽晦,火种可以寄居在坟茔里长达百年。
谢映之不知道无相这个火种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百年前苍冥族大师的骸骨中祭出的磷火提炼而成,也许是他从古墓中得到的,但是萧暥的卧室里被冥火悄悄潜入是肯定的了,不然他这寒毒也中不了那么深。
所以之前谢映之才提议去他府邸上看看,只是萧某人急于捂住自己的狐狸尾巴没答应。
不过那冥火飘忽不定,极其会隐藏,仅仅去看一圈也很难发现。
冥火极为诡谲,白天会躲藏进床底柜角之类的地方躲避阳光,所以就算谢映之亲自去检查,他也不能钻到床榻柜子底下查找看,身为玄门之首,钻进人家床底下成何体统?
所以,谢映之考虑,最好的方式是萧暥搬出来,在这段时间里,将他的寝居拆开屋顶,全部重修,在阳光下曝晒一天,这冥火自然就无处遁形了。
因为刚施了针,拔去了寒气,萧暥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此刻他的脸颊雪白微红如海棠花色,映着一双清夭隽妙的眼,自有一段风流天成。
容绪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显然又是一诧,然后他就看到了谢映之。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似濯水青莲,一个如映月优昙,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看得容绪眼睛有点疼。
他干咳了声,故作矜持道,“谢先生,子衿是我好友,身体常年有恙,拜托先生照料了。”
“无妨,”谢映之拂袖坐下,坦然道,“萧公子和我颇为投缘,自当尽力。”
容绪闻言神色莫辨地看了一眼萧暥,然后又低声旁敲侧击问,“子衿,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萧暥见容绪看着他和谢映之的目光颇为不自在,憋闷又说不出的阴恻恻的眼神,简直觉得他接下来一句就是‘如果有不习惯不如住我朱璧居’简直要脱口而出。
于是他立即道,“这里的屋子比我自家舒服多了。”
容绪凝眉,叹气,“子衿平日住得也太清苦些了,我前日去你府邸,只觉得阴寒彻骨,难怪要得病,这样,既然这几日你在谢先生处,我替你将屋舍修整一下如何?”
萧暥一诧,容绪要做什么?给他装修房间?
容绪设计师的装修风他可是领教的啊!就他那个密室,轻纱满笼,粉榻香帐,这画面实在太美。
是不是等他回去时,他的卧室风也焕然一新,跟个少女闺房一样了?
萧暥刚想说不劳烦……
只听谢映之道,“甚好。”
萧暥:……?
谢映之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萧公子的病症在于卧室的风水不利,寒气侵身,容绪先生若能修建地更为明朗,倒不失是个办法。”
言罢他静静看向萧暥。
萧暥不明白,这两人什么时候这样意气相投了?
既然谢先生说要改建,那么就改罢。
容绪揽下了萧暥卧室的改装工程后,神采奕奕道,“我此来还为子衿准备了些日常用度之物,子衿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告诉我。”
谢映之微笑地看向萧暥。
萧暥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人了,怎么觉得似乎还很有默契?
接下来容绪和谢映之又闲闲地谈起了清玄的话题。
这个时代的名士们见面,免不了要说玄,就像魏晋时期的士林流行的清谈。
这坐而论玄,谢映之是玄门之首自当不必说了,容绪见多识广,说起来也是滔滔不绝。
萧暥别说论了,他是听都听不懂,但是不说话又挺奇怪的,于是他就踱步过去看那箱子。
这随手翻一翻,别看这两口箱子不大,但是摆放地满满当当,一口箱子里尽是好吃的,什么西域的干果,蜜饯,杏仁膏,以及各种零嘴小食。还有各种好玩儿的东西摆设,看来容绪是深知他不仅贪嘴而且手欠啊……
另一口箱子里则是貂裘的暖手、佩巾,他随便翻了翻,手底下忽然摸到一团丝滑柔顺的布料,随即瞥了一眼,就见一片胭脂色的衣角露了出来,似乎还绣了几抹兰花。
萧暥心中一惊,赶紧合上箱子。
他真是没脾气了,容绪果然又夹带了私货。
萧暥原本以为救过容绪之后,这人真就老实了,也诚心诚意要和自己合作了,现在看来还是想得太天真,他这爱好怕是改不了。
容绪观察得很仔细,看他脸色略略一动,立即知道自己夹带的私货好像又惹毛小狐狸了,只是碍于谢映之在场,才没把那几件衣裳拍他脸上罢。
他看着萧暥莫测的脸色,赶紧转移话题:“子衿,这尚元城开战在即,我拟了个今年的节目单,你想法多,谢先生也是见多识广,我正好求教你们的意见。”
果然,一听到尚元城,萧暥就提起了精神,赶紧接过单子细看,也不去管他夹带私货的小事了。
谢映之也接过单子看了看,道,“还有驱兽,吞火的表演?”
容绪道:“那是蛮人的法师搞的,老百姓看个新奇。”
谢映之道:“此间人多,行这异邦之术,别闹出事来。”
萧暥也觉得有理,这上元夜人山人海的,万一失火了,或者猛兽失控了,窜进了人群,就算不会真伤人,搞出什么踩踏事件来就麻烦了。
“还是取消吧。”
容绪虽然舍不得赚人眼球的机会,倒还是从善如流,“子衿和谢先生都那么说,就去掉。”
萧暥继续往下看,接着就听他喃喃道:“九州第一美女?……是谁?”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
容绪心道:果然这两人的关注点还真是完全不同……
“这女子是撷芳楼的头牌,紫湄姑娘,贺紫湄。”
萧暥:……!?
来了!贺紫湄!武帝心中的白月光!
那位被原主处死后,让武帝魂牵梦绕了几十年的紫湄夫人!
《庄武史录》里并没有写魏瑄和贺紫湄是怎么认识的。因为武帝少年时存在感也不强,虽然何琰大名士非常善于捕风捉影,但大概是碍于武帝的威权,他也不敢大胆脑补。
但是有一点萧暥可以确定,就是历史的走向已经被他改变了。
原本在历史上,今年的上元节因为秋狩时阿迦罗被刺杀,北狄呼邪单于一怒之下联合各蛮族部落南下,而原主又在这个当口,乘机将曹满干掉了,使得西京被攻陷,被一把火烧了。
何琰说大火烧了三个月,那肯定是夸张了,冬日天干物燥,烧了七八天倒是有可能的。
西京离开大梁也就是数百里地,那一年必定有大量的难民涌入大梁,原主这会儿正忙着准备应敌,以及安置难民,当然不会搞什么上元灯会了。
现在,阿迦罗没死,西京没有被火烧,尚元城已经即将完工,上元灯会照旧,他改变了历史,一切似乎都很好,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阵隐约的不安,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且,他忽然有个念头,魏瑄会不会就是在上元灯会上遇见贺紫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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