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峦市这场雨下了一夜, 同时也给搜捕陈麦文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早早从东方升起, 将昨夜那场雨带来的冷意烘烤个干净。
一大早, 董局将市局大小领导召集起来开了个会,除了在讲到陈麦文案件时把赵航骂了一顿,主要讲的是市局犯罪心理研究室成立的事。
这个研究室由市局和政法大学共同推进。初期成员不多, 政法大学出了三个人,以顾修然为中心,再加两个研究生。市局这边没有专门研究犯罪心理方面的人才,就从一众刑警里抽了两个人出来。
散会之后,赵航单独留了下来。
董局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枸杞菊花水,没好气地看着他:“陈麦文一天没归案, 你就一天不要跟我讲话, 不要跟我讲话。”
赵航想了一下:“那行, 我回头再说,回头再说。”说完往办公室外面走去。
董局叫住他:“到底什么事?”果然好奇心是所有人类的共同本质, 正在气头上的人也不例外。
赵航犹豫了一下,裂开嘴笑了笑:“没啥事。”
董局放下保温杯, 指了指赵航:“赶紧滚, 给我抓人去。”
赵航回到办公室, 指着蒋星星的鼻子骂:“这次的办案经费怎么这么贵, 我看董局八成不会给报的, 除了必要的开支, 其他什么樱桃小番茄, 还有这个什么烟,都给我划掉。”
蒋星星低头看了看清单,指着其中一个大头:“那这个,岚姐报上来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呢?”
赵航投过来一个这特么还用问吗的眼神。
蒋星星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是顾教授私人送给岚姐的。是爱情啊。”
“你这头黄毛,”赵航在蒋星星头发上褥了一把,“现在不用卧底了,赶紧给老子染回来。”
邵其峰凑上来问道:“那个犯罪心理研究室不是成立了吗,顾教授什么时候来?”
赵航躺在椅背上:“就这两天吧,陈麦文的案子还有很多疑点,需要他的协助。”
“哎,宋岚呢?”
邵其峰:“岚姐不是被您派去政法大学善后了吗。”
宋柔吃好早餐,看了一眼电视机旁边的相框。
照片里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笑脸。姐姐宋岚穿着一身警服,抱着妹妹宋柔的脖子。阳光看起来很好,将周围的花草建筑照得明亮又鲜艳。
她站在照片前,对着里面的人笑了笑:“姐姐,早上好。”
她想到了什么,眼神黯了一下,低声道:“姐姐,我有点想你了。”
宋柔回到政法大学女生宿舍,望月楼。
很多不知内情的人看见她,还像以前一样叫她校花。
女生宿舍楼里,这里的生活和几天前一样,有穿着睡衣到处窜门的,有抱着书本匆匆下楼上课去的,有拎着水壶打水的。
宋柔来到三楼,站在306的门前。
住在别的宿舍的同班同学看见她,问道:“依依,你们宿舍昨天晚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我还想问你们借热水泡泡面的呢。”
宋柔转头问道:“刘小萱回来过吗?”
女同学:“一大早就回来了,趴在床上就哭。问她是不是被郭良欺负了,她也不说,就是哭。”
“你快进去看看吧。”
宋柔推开门。
刘小萱坐在杨桐的椅子上,听见声音转过头去。她的眼睛肿的像个核桃,眼神像是对不了焦。
看见宋柔,刘小萱起身抱住她:“依依。”
宋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刘小萱开机之后已经被市局叫过去问过话了,她什么知道了,她知道杨桐和盛巧死了,也知道了宋柔的真实身份。
宋柔与刘小萱一起将杨桐和盛巧的遗物整理好。
最后,宋柔拿起自己桌上那瓶杨桐很喜欢的香水,跟杨桐的遗物放在了一起。
杨桐的父母正在赶来的路上,预计下午可以到。盛巧家里没什么亲人了,只有一个远嫁的姑妈赶来北峦处理她的后事。
宋柔把自己的衣物打包,放进行李箱。
她临走时问道:“小萱,你知道盛巧在六院有什么亲朋好友吗?”
刘小萱想了一下,摇头:“应该没有吧,没听她说过。”
宋柔嗯了声,最后抱了一下刘小萱:“我的电话和微信你都有,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刘小萱将下巴在宋柔肩膀上蹭了蹭,低声说道:“依依,这个宿舍就剩咱们两个人了。我知道你们当警察的经常会遇到危险。无论怎么样,你都要保重,注意安全。”
宋柔拍了拍刘小萱的后背:“你也保重。”
刘小萱松开宋柔:“怎么搞得跟生死离别似的。政法大学到市局也不远,市局那种地方,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进。依依你可以经常来政法大学找我玩。”
她轻轻笑了一下:“再说了,顾教授也在这呢。”
宋柔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太阳已经从朝霞中钻出来了,可又被建筑物遮了一半,半挂在空中,像一面被切了一半的铜镜。
宋柔拖着行李箱走出女生宿舍楼。
她看见潘云飞站在女生宿舍楼下,似乎在等他的女朋友。
他应该还不不知道,盛巧已经死了。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从楼上跑下来,她看起来兴奋极了。身上的睡衣都没换,脚上还穿着棉拖鞋,一边举着手机,一边跑出宿舍大门。
宋柔知道她,她是潘云飞的女朋友。
女生跑到潘云飞面前,兴奋地说道:“云飞,六院的刘医生打来电话,说有人捐了颗肾,让我去做配型!”
潘云飞高兴地把他女朋友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个圈:“捐赠者是谁啊,要是配型成功,该好好谢谢人家。”
女朋友:“不知道,刘医生说是匿名捐赠。”
盛巧在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坚持去六院治疗,又在临死前把自己的肾捐了出去。
她死了,却又以某种方式活了下来。
宋柔不知道配型能否成功,临死前的盛巧也不会知道。
之于盛巧,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场豪赌,华丽冷静又带着不管不顾的自以为是。
宋柔抬头,看见顾修然站在不远处。他穿着惯常的白衬衫黑西裤,照例是最上面两颗纽扣没扣。
他迎着她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温声说道:“我来。”
昨晚,宋柔没让顾修然进屋,尽管他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说什么身上湿透了,上去讨杯热水喝。
这种鬼话。
念书的时候,姐姐就说顾修然是个坏小子。
坏小子都是满肚子坏水的。不能轻易放他进门,不管是家门还是心门。
她曾开过一次心门,这一开,就九年没闭上。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出于自我保护机制,她想在门上加九九八十一道大铁锁。
可偏偏,他又是个会溜门撬锁的。
车子很快到了市局,顾修然从车上下来,眼看着又要去副驾门边帮她开车门了。
宋柔赶紧推开门:“老娘自己长手了。”她角色转变很快。
邵其峰看起来已经在大厅门口等了一会了,他迎上来:“顾教授,可等到您了。”
“岚姐,你也在啊,你们一块来的?”
宋柔大步走过去,这个还没上任的副队长,看起来已经很有正队长的派头了:“陈麦文那边怎么样了,还没消息吗?”
邵其峰点头:“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一点踪迹都没有。他最后出现的政法大学后门那边,我们的人一直在附近搜寻。”
顾修然边走边问道:“陈麦文的生父联系到了吗,还有当年的那个小三。”
邵其峰:“陈军剑已经被带到局里去了,他现在的老婆张莲在两个月前回了临市娘家,目前已经联系上了,让她回来配合调查,躲着不肯回来,说陈军剑有暴力倾向,会把她和她儿子打死的。”
宋柔想起最初的时候,在政法大学教学楼的电梯里,顾修然给凶手做的心理画像,凶手曾遭受过□□,这应该就来自他的父亲。
可就算这样,他也依然觉得,那样的生活比他后来在九福巷的生活好。
邵其峰继续说道:“也幸亏张莲跑了,不然早被陈麦文杀了。对了,十二天前,陈麦文去了趟张莲的老家,估计是没找到人,又回来了。”
会议室,赵航递上自己的手机,调出来一张照片。
张莲长得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狐狸一样勾人。
这个女人是原罪,好看的皮囊,勾人的眼睛,一个第三者。当然,陈军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航:“法医对陈麦文的母亲陈璐的验尸报告出来了。陈璐死于艾滋病并发的恶性肿瘤,死亡时间是十二天前。”
顾修然:“陈璐的死刺激了陈麦文。他想到了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这些年,他受尽侮辱和欺侮。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张莲那个第三者造成的。如果没有张莲,他们不会沦落至此,他想要杀了张莲,让自己的人生得以重来。”
“可他没能找到张莲,于是把怨愤转移到了与张莲类似的女人身上。”
赵航问道:“那火凤凰图章呢?”
顾修然:“图章是别人给他的。”
邵其峰:“人不是陈麦文杀的?”
赵航无语地瞟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你是傻逼吗的眼神。
顾修然:“人是陈麦文杀的,但图章不是他的。他那双手不是会雕刻的手。”他曾观察过,陈麦文手上没有一点茧子。
赵航想了想问道:“那有没有可能,陈麦文刻图章的时候是戴着手套的呢,怕别人怀疑他,所以戴着手套,不让手上留茧。也可能,他就是那种体质,刻再多木头都不留茧。”
顾修然让物证科的人拿来了一样物证。
陈麦文家的玄关柜子上放着一个快递盒子,里面是一套电动木雕工具。
顾修然看了宋柔一眼:“宋岚,上次犯罪心理学的课后作业,你还记得吗?”
宋柔想了一下:“记得。‘假如你是一个连环杀手,在杀人之后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你会留下什么?以木头为雕刻材料,下次上课带回来。’”
邵其峰忍不住赞叹:“顾教授真是厉害。”撒了好大一张网。
顾修然看着宋柔:“你的工具买了吗?”
宋柔:“买了,我们是好几个人一块买的,都是陈麦文这种电动的。”
顾修然:“为什么不买手工的木刻刀?”
宋柔:“手工的刻不动啊,又累手又耗时间,还刻不好。电动的方便,班里几乎没有人买手工的。”
顾修然:“三位死者身上的图章全部出自传统手工刀刻工具。这一点不难证明,请专家木雕专家出具一张证明就可以了。”
赵航想了想:“可要是陈麦文怕自己身份暴露,故意买了电动的,以此摆脱自己的嫌疑呢?”
顾修然拿出另外一份物证袋,里面是几把传统手工刀刻工具:“这份是在陈麦文房间的床头柜子里搜到的。他要真有心买那套电动的木雕工具误导警方,就绝不会在家里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给我们查。”
赵航跟着说道:“所以,这套手工工具,是给陈麦文图章的人放在他家的,那个人想把自己完全摘干净。可Ta没想到,陈麦文竟然在网上下单了一套电动的工具,所以Ta摘不干净了!”
顾修然点了下头,任何犯罪行为都会留下痕迹。可以是天意,可以是人为,也可以是两者的共同作用。
赵航仰躺在椅子上,叹道:“老顾,您可真是老奸巨猾。”
邵其峰:“咱们顾教授这叫运筹帷幄。”
赵航踢了他小腿一下:“呦,疯子,你还真知道运筹帷幄这个词呢。”
邵其峰抬了抬下巴,骄傲地像一只大公鸡:“那当然。”
宋柔揉了揉太阳穴,她看起来有点累。
顾修然起身,拿起宋柔眼前的水杯,在已经凉了的水里加了点热水,然后把一杯温水放在她桌上。
这个会议本来就是以顾修然为中心,他每一个人动作都引得一屋子的人看着。
现在众人又把视线放在了宋柔身上。琢磨着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犯罪心理学专家怎么亲自给一个普通的女警倒水。
还是说,这个女警她不是普通的女警。
宋柔不动声色地瞪了顾修然一眼。
后者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温声问她:“烫口吗?”
宋柔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地说道:“顾教授不愧是大学教授哈,有文化有思想,对咱们广大劳动妇女就是体贴哈,哈哈哈。”
旁边几个女警:“.…..”合着我们几个不是女的?
宋柔干脆闭了嘴。
顾修然微微低头,抿唇笑了一下,像一个偷偷吃了糖的小孩。
赵航敲了敲桌子:“都愣着干什么,继续开会。”
顾修然点了下头。
赵航认真思考道:“陈麦文背后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昨天晚上接应他的开套.牌车的那个人?还有,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帮陈麦文,是否仅仅只想帮他逃走。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发生同一种变态行为?”
都憎恨长得漂亮的第三者,都渴望人生重来。
顾修然沉默了一下,抬头说道:“你们知道教化杀人吧。”
十二天前,陈麦文曾经找过顾修然,说自己有话想说,那个时候,他应该是想要自救的。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先遇上了那个教化者。
一个从业多年的老警察说道:“这太匪夷所思了,我当了二十多年的警察了,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案子。”
真是教化杀人,就说明陈麦文只是个工具,他的杀人行为满足的不光是他自己,更是站在幕后的那个人。
幕后的人利用完陈麦文之后,为了保全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顾修然没说。但在场的警察们都知道,陈麦文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并不是凭空消失了,极有可能已经被人杀死了。
他的尸体就躺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可能在一个又脏又臭的黑色大垃圾桶里,可能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废弃工厂院子里,也可能沉在某条飘满绿色水藻的河底。
顾修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陈麦文最后出现在监控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九个小时了。
幕后凶手智商极高,懂心理学,Ta的人生与陈麦文有部分重合。Ta就是陈麦文,陈麦文就是Ta。
Ta利用陈麦文杀人,自己躲在幕后,手上不沾一滴血。真正获得重生的是Ta。
顾修然拿起桌上的透明物证袋,里面是一枚火凤凰图章,这样的图章到底有多少个,是否已经出现过?还会不会再出现?
谁都不知道。
陈麦文不一定是第一个或者唯一一个被教化的牺牲者。
宋柔低头,紧紧咬着牙齿,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肩膀。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和不安,她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骂了一声:“太他妈可恶了。”
顾修然目光掠过她,没说话。
短暂的会议结束之后,顾修然把宋柔带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关上门,转过身来问道:“你姐姐宋岚呢?”
看她紧紧咬着牙不说话,他走近她,声音温柔又有力量:“宋柔,你可以相信我。”
这时,邵其峰在外面砰砰砰地敲门,一边大声喊道:“顾教授,岚姐。”
邵其峰推开门进来,气都没喘匀乎,汇报道:“城西垃圾场发现陈麦文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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