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初冬，街道两旁的柳树在一场霜冻和寒风里脱落掉最后几片枯叶，只余一片光秃秃。随着天气逐渐寒凉，哪怕此地是繁华的京都，街面上也少去了不少行人。
王林头戴一顶皮帽，身上裹着厚厚的衣物，一边推开店门，一边回头对后堂吆喝道：“我出去逛逛，还是老地方！”
如愿地得了一句温和的“早去早回”，王林面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此时距离王林初至已有八年。八年的隐居，王林甚至再没有打坐修炼果，已然彻底把自己化成了凡人，如同店铺外面的碌碌之人。这不是外表相似，而是神似，甚至连骨子里都没有什么不同。
如今的他面容已显苍老，虽然身子依然挺拔，但看起来似是已与忙碌一生的中年凡人没有任何区别。也许唯一的不同便是他的眼睛了——黑白分明，毫无杂色，亮芒深藏，颇有不凡。
这样的王林，即便是正面撞见昔年熟人，对方怕是也断然无法将其辨认出来。
出了店铺，寒风扑面而来，王林打了个寒噤，把领口紧了又紧，关上店门，随后一步一晃慢吞吞地往街口走去。
这时，对面铁具铺子走出一个颇为壮实的小伙子，手拎一桶废掉的木炭，对着王林咧嘴一笑：“王叔，又去听戏？”
王林转过身，笑道：“大柱，给我拿壶酒来。”
自打初来时喝过曾家的果酒，他便奇妙地喜欢上了那个味道；后来曾家男人向他借钱扩充铺子，王林也没接下他的欠条，只说那些钱便算作自己日后的酒钱了，于是打那之后他每天都能收到对门一壶酒水。
小伙子应了一声，把手里的木炭倒在一旁，匆匆走进店铺，没多久便拿着一个酒壶跑了过来，眼露关切之意，道：“王叔，你上了年纪，这酒啊，少喝点，喝口暖暖身子就行了，当心婶子唠叨你！”
王林含笑接过酒壶，塞进怀里，又拍了拍大柱的肩膀：“知道了，你婶子才不舍得唠叨我呢！”转过身慢慢离开。
大柱看着王林在寒风里稍显瑟缩的背影，只觉得当年那个无所不能的王叔叔真的老了很多，再没有了那番英姿勃发的模样，着实令人唏嘘不已。幸而他身边还有温柔贤惠的婶子相伴，虽然两人多年来一直没能得个后代，但人过中年能够有人陪伴照顾，本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街口一间客栈内，王林坐在东首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几盘小菜，还有一个小炭锅，锅中烧着水，水中暖着酒。他看着前方几个戏子拉琴说唱，水袖飞舞，时而倒出一杯酒水喝下。客栈内叫好连连，颇为热闹。
气氛达到高潮时，一个面容不整的邋遢老者走了进来，还一脸的无赖模样，惹得客栈中人人皱眉。王林却肃起面孔，只因他认出那老者分明是他和宸音初至此地时遭遇的指点他化神之人！
那邋遢老者显然也认出了王林，并对他能够化凡成功惊叹赞赏不已，并言明只要他能悟出意境，百年之内化神可成。就在王林追问意境之说时，老人又耍起无赖，想要拐他一顿大餐，于是王林玩味地笑笑，转身拎着酒壶无所谓地离开了。
王林回到店铺时，宸音刚刚打扫过厅堂。笑望他一眼，正想问他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容色忽然一凛，蓦地将其拉到自己身边，厉声道：“什么人？”
“啧啧！居然能提前感知到我的到来，丫头不简单啊！”
含着一股猥琐意味的声音传来，厅中出现一个头发乱糟糟面容青一块紫一块的邋遢老人，满目精光地深深望了宸音一眼。
“是你！”
宸音也认出了来人便是当年那疑似装疯卖傻令他们摸不清底细的高人。
“就是我老人家！”老头转动视线，打量着店铺，“不错，原来你这几年就是在这里化凡……嗯？这香气——”
老头面色一变，深吸了一口熏香：“以凤血花、赤炎草这种凡阶药草为主材料……居然炼制出蕴含火之道韵的香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宸音挑了挑眉：“前辈便当我熟能生巧吧！”
——毕竟是她当初近百万年的漫长生命里精心钻研过的爱好，能有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说是手熟并不算错。
老者眸光闪烁了几下，点了点头，又向架子上的木雕看去，越看惊讶之色越浓，最后右手一招，将店铺角落一个木框里的木雕俱都召了出来。
这些木雕，都是王林雕刻上品灵兽和化神强者形象的半成品。
老头仔细的一一看去，目光越发凝重，他已看出王林必然曾经和这些相当于化神境的存在交锋过，否则雕不出如此栩栩如生的作品。
沉吟少许，这老头放下木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林！”王林淡淡地说道。
老头点了点头，右手一挥，蓦然间气质大变，从一个龌龊的老家伙，瞬间便威严起来。身上虽然没有散出任何灵力的威严，却有种大海般的深不可测：“小子，体会一下，这就是意境！”
一股肆虐狂暴之感笼罩整个店铺，但却神奇的没有损害店铺的一砖一瓦，也没有半点流露出去。在这一刻，店铺内外，仿佛是被一刀切断的两个世界。
这股气息刚一出现，宸音心头剧震，几欲出手。好在她很快感知到这股意境的主人并未在其中添加任何恶意，而且也在压制意境的威力，便强忍住反抗之意，任由它笼罩在王林的身上——她已经看出，这位老前辈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王林亲自体验何为“意境”！
短短几息时间，这肆虐狂暴的气息弥漫，王林不由自主的爆发出强劲的灵力，与之抵抗，却被这狂暴气息所引同化，变得疯狂，仿佛一瞬间，自己修炼的一切，都变成了对方攻击自己的法术。
意境平息后，王林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他深吸口气，右手有些哆嗦，拿起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可还好？”宸音上前一步，握住他犹在轻颤的左手，满目关切。
“有些懂了……”王林轻声道，“只是，从前遇到的化神修士，意境似乎没这么强大……”
宸音抬头微带气愤地白了老者一眼：“因为这一位本也不是什么化神修士！”
老者讪讪一笑：“呵呵……我忘了多控制一下了……”
他眼珠一转，又道，“小伙子，要不要继续体会一下别人的意境，这对你破入化神可是大有好处啊！”
王林望着老者，缓缓问道：“代价呢？”
“代价？哪有代价？！”老头眼一瞪，不满地嚷嚷，却在王林通透的视线里红了脸，他尴尬的挠了挠头，期期艾艾地表达出让王林为他雕刻木像的意思。
王林痛快地答应了，老者立时激动不已，大手一抓，身子一动，拉着王林消失在店铺内。
宸音面色大变，循着气息全力瞬移跟过去，再出现时，已在京都十万里外的云层之中。
“招呼不打就掳人，不知前辈何意？”
宸音冷着苍白的面庞盯着气喘吁吁的老者，满目忌惮。
十万里路程的瞬移，以她堪比婴变期的修为都堪堪支持，这位带人瞬移的前辈居然只是累得喘气，可见其真实修为绝对比宸音至少高出一个境界。而这样一个高人突然将尚未化神的王林带走，实在令人无法安心。
“丫头瞎操心！”老者翻了个白眼，指着远处虚空道，“我能有何意？自然是带他来见识不同的化神意境啊！”
宸音这才晓得，原来老者居然跑到虚空处的白云宗踢山门来了。
于是接下来宸音亲眼见识了老者强势镇压白云宗，逼着门中各位化神修士给王林一一展示化神意境的霸道无赖模样。
没多久，三人便重新回到京都的店铺中。老者打包了宸音所制的所有种类的熏香，嘱咐王林化神后别忘了给他刻木雕，便消失不见。
而王林感受过各种不同的化神意境后，很快整个人全部沉浸在内，闭眼静静体悟着。
许久之后，王林睁开双眼，拿起一个木段，右手挥刀刻画，如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停顿。四周的一切都无法影响他的心绪，心神一片专注。一个单手掐诀的人影在木雕上出现，正是刚刚见识过的一名化神修士。
良久，木雕成形，其上笼罩着一股绝情的气息，只不过这气息并未外露，全部收敛在内。
王林缓缓的闭上双眼，感悟许久，把手中的木雕轻轻地放在地上，轻声自语道：“还是差了一些……”
沉默片刻，他又拿起一个木段，以指成刀，继续刻画起来。
宸音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陪伴着他，一如从前的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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