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连绵没有尽头。
顾承炎半身湿透, 窗沿卡在肋骨上,极力够着她的方向,直到他眼前被水蒙得模糊,几乎看不清她。
他挤出能力范围内最稳定温柔的声音:“音音乖,雨太大了,找个地方躲躲, 回去的票买了吗?”
“确定不让进就买完啦, 再等五分钟我打车去机场。”
秦幼音心思全在五楼那个朦胧的影子上, 伞歪了也感觉不到, 衣裙被淋出大片深色。
“哥……你再让我看你五分钟。”
半个小时过去,秦幼音早已经听话地上了车,消失在雨幕里,顾承炎仍然保持不动的姿势僵在窗口上, 又过了许久, 他才回身滑下窗台,慢慢蹲坐在墙边。
训练馆五层很静,吵闹人声都隔绝在楼下。
顾承炎曲起麻木的腿, 头埋在膝间,身上的水流到地砖上,他扯着湿发, 手一下下捶在水中, 苍白皮肤泛起殷红。
音音一路过来得是抱了多大的期待, 却连碰都没能碰到他, 一个人冒着雨孤零零回去。
她是坚强了成长了, 可在他面前,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坚强成长。
音音孑然一身,只有他而已。
顾承炎胸腔里揪得剧痛,无形的刀刃割骨切肉。
姜成楼上楼下找了他一圈,大呼小叫也没人应,最后上了存设备的五楼,一眼瞧见窗户边狼狈不堪的小冠军。
他叹口气,踱过去踢踢他的鞋:“我听门卫说小姑娘过来了,没见着也不用这么难受吧,等这段时间过去不就好了。”
顾承炎一言不发。
他一次也舍不得让她失望。
姜成蹲到他面前:“谁能想到,平常横行霸道,赛场上所向披靡的顾小炎儿,感情上竟然这么痴,你能不能有点自我认知,你现在可是冠军了,她在学校多骄傲啊。”
顾承炎垂着头沉默。
冠军算什么东西。
他之于秦幼音,永远只是她的小炎哥。
姜成见他油盐不进,湿淋淋窝在墙边又确实可怜,不再卖关子,拍拍他肩膀说:“行啦,给你透露个消息,这次你功劳大,我专门往上递了申请,如果世界杯五站你都能夺冠,拿到总积分第一,那就破让小姑娘提前进队医组,边学习边工作,专职看护你。”
顾承炎猛然抬头,眼眶赤红地瞪着姜成,嘶暗问:“真的?!”
“那还有假,”姜成看他这副反应,越发觉得好奇,八卦问,“我带过的小年轻太多了,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朋友真能比夺冠本身更重要?那你到底为啥累死累活进国家队。”
顾承炎看着他,双瞳深暗而执拗。
“她比任何事都重要。”
“我进国家队,是为了把她带来,守好她,保护她。”
秦宇说过的危险,他一刻不曾忘记。
只要能让音音来身边,不管几个冠军,他拼了命也会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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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药的调查戒严在进行一个月后宣告中止。
除了宋哲明和薛义之外,在其他项目上也揪出来几个,为了减小影响,没有对外声张,秘密处置了,至于各地方省队,有不少被宋哲明荼毒,还会继续深挖,体育总局下了大力度,坚决一网打尽。
按理说戒严结束,顾承炎可以恢复自由身,但和他料想的一样,时间正好跟世界杯第二站无缝对接,马上要动身去往澳大利亚,一天都匀不出来。
国家队的会议室里,姜成拍拍手:“明早六点全面解禁,咱们中午十二点的航班,各自准备好,在大门口集合一起出发。”
两个时间一出,顾承炎懒散的坐姿瞬间笔挺,他立马开手机算了算,眼里迸出光,先进订票软件行云流水操作完,才给秦幼音发微信:“宝宝,明天上午有事吗?”
秦幼音秒回:“没有课,辛月让我陪她去逛街。”
“不去。”
“哥?”
“哥有个小礼物寄给你,上午肯定到。”
散会后,等人走光,顾承炎坐着没动,姜成脑门上的青筋开始乱蹦:“你又咋了——”
“教练,”顾承炎唇角勾起,沉寂了足足三个多月的眉目重新溢出神采,“给条生路吧,明天让我去机场汇合。”
“……中间才几个小时?哪够你折腾!”
“够,我保证,一分钟也不会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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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幼音惦念着小炎哥的礼物,一晚上没睡好,天没亮就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妥当坐在小板凳上。
哪怕等的是快递员,是件没有温度的物品,她也坐立难安。
实在太想他了,想得即使沾着一点点他的气息都会觉得安慰。
天际染上薄红朝阳时,秦幼音收到顾承炎的微信:“宝宝别急,半小时以后陈年会去接你。”
“接我?!”
“对,礼物有点大,快递员不好运,需要你自己去取。”
秦幼音更忐忑了,再问下去顾承炎又不肯细说,她知道他今天要赶着出发去澳大利亚,不敢多缠他,只能自己抱着脑袋默默数秒。
熬到半个小时,陈年准点打来电话:“小嫂子!车不让进,我在校门口等你啊!”
秦幼音腾地站起来,飞奔出宿舍往外跑,沿路上被碰到的同学围观,她听到有人叽叽喳喳议论。
“哎是顾承炎对象!”
“看见了,你还别说,长得越来越好看了。”
“好看有啥用啊,顾承炎又不在身边,他可不是过去普通学生,上电视的世界冠军好吧,相当于明星了,要啥样女的没有,公开表白估计是心血来潮,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不记得这种校园恋情了。”
“也是,好几个月见不上面,说不定都把她忘了——”
秦幼音一口气跑到车边,陈年提前开了车门等着,一见她来,亢奋喊:“嫂子咱快走!”
车飞速前进,秦幼音喘着问:“我们到底去哪?”
陈年憋得抓心挠肝:“到了你就知道了。”
又开出一段,秦幼音认出沿途标志,震惊看向陈年:“机场?!”
陈年嘿嘿一笑,闭嘴忍住,不肯透露。
秦幼音摸出手机,悄悄给顾承炎打了个电话,显示关机,她干涩地舔了舔唇,手臂有点抖,尽量控制着不失态,也不敢去想那种可能。
是她异想天开了,小炎哥今天出国,哪里会有时间……
不能抱希望,一旦落空,会千倍万倍的难过。
礼物……
一定是礼物。
陈年把车停在航站楼前,笑嘻嘻说:“小嫂子,炎哥交代了,让你进门往右走,走到第八根柱子,在那个窗边等着,礼物会送过去的。”
秦幼音极力遏制,也压不住擂鼓般的剧烈心跳。
她头脑发晕,挤入机场熙攘的人群里,很多航班在起飞降落,满眼尽是陌生穿梭的影子。
秦幼音数着柱子,发现第八根的窗边刚好是个隐蔽的转角,很少有人经过。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目光落在电子屏的升降列表上,有一架从北京飞来的航班已经落地。
秦幼音停下来靠在墙上,伸手按住轰轰乱震的胸口。
别多想……
不可能的。
他忙着出发,怎么可能。
可再反驳,仍控制不了满腔喷涌欲出的企盼,秦幼音睁大眼睛,一下也不舍得眨,来回看着会走向自己的两个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一如她失控的呼吸。
等新下机的乘客真的汇聚过来,她反而没了胆量,往后缩了缩,双手攥紧。
人群里隐约有惊呼声响起。
秦幼音迷茫听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惊呼声却在向她蔓延,似乎有个吸引人关注的中心,正在靠近她。
秦幼音楞楞朝前走了两步,迈过挡住视线的柱子,抬眸望向声源,只看一眼,就僵住了无法移动。
幻觉吧……
她揉揉眼角,鼻子酸楚地再去看。
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比刚才离得更近,伸手拨开中间阻挡的路人,疾步冲着她过来,越走越快,直到忍不住大步跑起来。
机场四面八方的明澈光线里,他身形修长,满身映着光,五官那么清楚分明,凶猛撞入她的视野。
秦幼音怔怔嗫嚅了一声“小炎哥”,脚本能地迎上去,走两步就再也不受控制,用尽全力飞奔扑向他。
行人汹涌,她心更汹涌,丢盔卸甲地发疯般跳到他身上,被他一把搂住死死抱紧。
秦幼音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哭出来,什么都不要管了,脑袋一片空白,只想在哥哥怀里滩成一汪水。
顾承炎勒着她的腰,恨不能按进自己骨血里,等不及先在她颊边亲一下,眼神示意在不远处兴奋看热闹的陈年赶紧解决围观路人。
眼看着陈年过来,他急迫地往柱子后面的拐角走。
有几个沿路上惊呼的年轻人在后面追着打量,激动问:“是顾承炎吧?!”
顾承炎把媳妇儿护好,回眸哑声说:“是,但不好意思,非礼勿视。”
陈年恰时过来把人一个不落的挡住安抚。
顾承炎紧步绕过柱子,避开所有视线,把秦幼音抵在墙面,吐息颤栗着仰起头,又重又深地狠狠吻上去。
“对不起宝宝,你的礼物飞机晚点了,只能停十分钟,一个吻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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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吻的时间。
长如无尽宇宙,也短到稍纵即逝。
广播里在提醒飞往北京的乘客尽快安检,以免误机。
秦幼音唇舌酥麻,水光泛滥,全身是软的,她努力箍着他的腰,说什么也放不开:“哥,再等一下,再让我抱一下。”
她嗓音发颤:“就一下。”
顾承炎蹲下去拥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尽快回来,等后面四站的冠军都拿到,你就能跟我一起走了。”
秦幼音重重点头。
“等我。”
她带着哭腔“嗯”了声。
顾承炎咬着牙关,吃力把她扶起,最后揉揉她的脸,在她戴戒指的手指上亲吻,按着她肩膀帮她转过身。
“乖,别看,等一下再转回来。”
秦幼音的眼泪一直掉,听着他站起,往后退,鞋底和地面摩擦,马上要走远。
她忽的扭身冲上去环住他,呜咽说:“哥,我好想你啊。”
说完她狠掐着自己手心,主动向后,粗鲁抹抹脸,浸水的杏眼弯成一对美极的月牙。
不能让他看她哭着走。
要笑才行。
顾承炎脚下犹如踩着棉花,不知道怎么过的安检,怎么上的飞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始终把头抵在舱壁上,任苦忍的热烫溢出眼角。
下飞机时刚好是姜成定下的汇合时间。
顾承炎扣低帽檐,迈向整装待发的队伍。
全组都在看着他,没人敢轻易开口说话。
顾承炎面无表情,提着包走在最前面,只低哑地扔下两个字:“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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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道速滑世界杯本年度的二三四站分别在澳大利亚,荷兰和加拿大举办,中间相隔时间非常短,甚至没有回国的机会,整整两个月,国家队一直辗转在各国之间比赛,仅是保持状态和适应气候饮食都是难题。
在这种高强度的压力下,顾承炎主攻的500米赛道屡战屡胜,无一失手,连续稳夺三个冠军,世界积分榜上遥遥领先,只等最后一场韩国的收尾战。
如果韩国站能继续取胜,那么他将是最年轻的世界杯总榜第一获得者。
也是以新秀身份出道即斩获总冠军的第一人。
姜成早就激昂到麻木,全队也适应了自家这位神一般的存在,唯独本人似乎毫无感觉,对什么都淡得像水。
“小炎儿我跟你说,每站的冠军其实不算啥,重要的是这个总榜第一,”姜成趁着休息跟顾承炎讲,“总榜第一呢,其实也是铺垫,最最重要的还是明年冬奥会。”
“你现在算是声名远播了,绝对不能掉链子,全国都在看你。”
“俄罗斯你第一次夺冠的时候,我可跟记者夸下海口,说你肯定能拿冬奥会大满贯,大满贯啥意思懂吧?不光500米,各个项目,包括接力在内,全要。”
顾承炎懒洋洋看他:“冬奥会之前,你要是能让我媳妇儿来,几个大满贯都行。”
“我操,口气不小。”
“你试试就知道了。”
顾承炎不搭理他了,用毛巾揉着汗湿的头发,严按照媳妇儿安排的时间去敷药。
腿伤虽然好了,但后续保健巩固,他不管隔着多远都没懈怠过,甚至是每天最期盼的环节。
顾承炎熟门熟路把药包浸热敷在腿上,立刻多角度拍照给秦幼音发过去,还要加语音,嗓音沙沙懒懒,揉着不加掩饰的渴望:“宝宝——”
两个字,足够让秦幼音抱着手机脸红。
她正在出租房的卧室里,把顾承炎的语音反复听了七八遍,脸埋在书桌上,眼巴巴地想他。
手肘不小心一碰,刚用过的笔滚到地上,啪的一声。
秦幼音弯腰捡起来,低眸看着摊开的日记本,还剩几个字没有写完,她继续一笔一划填上:“过去的黑暗全被他照亮了,我只要等他回来带我走,往后都是好的。”
她画下句号,指腹在纸面上来回摩挲。
从苏月镇带过来的这些日记,被顾承炎妥帖地保存在柜子里,她今天翻了出来,在后面的空白页填上了最好的结尾。
手机又一震:“音宝,啥时候过来?给你占座了!”
秦幼音恍然记起跟辛月定好了要去学校听讲座,转眼快到点了,她急忙换衣服跑出门。
讲座结束时是下午四点半,辛月晚上跟男朋友有约,不放心地要给秦幼音提前带份饭回去,还捏着她脸说:“我得把小嫂子照顾好,不然我哥知道他家宝贝饿着了,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秦幼音笑着推推她:“不用啦,家里有吃的。”
告别辛月,秦幼音出校门,没注意到路边停的黑色轿车,自然也没看到车里的秦宇,专心致志往出租房走。
哥哥刚离开的那段日子,她根本不敢回出租房,时间久了终于能控制情绪,尽情回去包裹在他留下的气息里。
秦宇本想喊住她,但看到她竟往居民区里拐,心里有了不好的念头,他没出声地在后面跟上去,亲眼见她进入楼道,轻车熟路乘电梯上楼,更确定了猜想。
他脸色沉下去,没有卡不能刷电梯,于是从步梯赶上去,到十二楼以后,发现其中一扇门上贴着卡通图案,而且看门口灰尘痕迹,绝对是刚刚有人进门。
秦宇眉头紧锁,在门口忍了忍怒气,才上前敲门。
“谁?”
果然传出秦幼音的声音。
秦宇冷声说:“是我。”
门打开,露出女儿惊讶的脸:“爸?!你怎么会来?”
秦宇没说话,目光扫视过客厅里的边边角角,男人的生活痕迹浓重,明显是两人同居的房子。
“我怎么会来?”他语气肃然,迈进屋里,回手把门“砰”的关上,“要不是无意发现,我还不知道我没到二十岁的女儿已经跟人同居了!”
秦幼音诧然看了他片刻,轻轻错开目光。
曾经她想过很多次,同居被爸爸知情要怎么解释,但自从经过苏月镇之后,这些担心再也没有了。
离开苏月镇后,她见过他一次?还是两次?
少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为什么要在好不容易相见的时候,只想着来质问她呢。
秦幼音坦然说:“是,我们同居了,而且不是最近,去年他为了救我受伤那次,刚出院就开始了。”
秦宇本想严厉些,让女儿知错,能好好坐下来谈谈跟他道歉,完全没料到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印象中的女儿胆小温婉,对他向来言听计从,更是恪守着跟异性的距离,哪怕知道她喜欢顾承炎,也没料到会瞒着他发展到这一步,还承认得理所当然。
“秦幼音!”
“爸,”秦幼音倒了杯水给他,心口堵得酸胀,一时不想面对他的怒意,低声说,“我们不要吵架,你也不要骂我,你先坐,我去买菜,晚上留下吃饭吧。”
秦宇坐在沙发上,拧眉盯着房子里的布置,越看失望越大,也有些说不清的不安。
女儿几乎变了个样子。
今天的她,与他印象中从前的那个柔顺安静的小姑娘大相径庭。
他甚至有种荒谬的念头,仿佛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秦宇忍不住站起来,走去各个房间打量,卧室的门开着,他本想只站门口看一看,却意外被桌上摊开的本子勾住目光。
本子很旧,边角全是破的,年头不短了。
然而字迹却清晰新鲜,很显然是写完不久,哪怕离得有些远,他也确定是秦幼音的字迹。
秦宇犹豫片刻,到底选择走了进去。
拿起本子之前,他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在这个下午,穿过十几年厚重绝望的岁月,接近了一段他从来不曾知晓的狰狞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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