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寒冬, 天黑得早,秦幼音到达苏月镇的时候, 仅剩天际最后一线夕阳。
颜色浓郁殷红,像是利刃割开的伤口。
她跟诊所隔壁的奶奶问来小姨住的医院, 下了小巴车, 低着眸不愿把周围多看一眼, 打车直奔过去。
苏月镇面积不大, 但也算不上小, 经济发展尚可,过年期间街道上依旧人潮熙攘, 从车站到医院, 至少要花上十来分钟。
司机见她长得娇俏,操着镇上口音搭话:“哪里人呐?本地的?”
秦幼音垂头, 目光定定落在鞋尖上, 半晌才轻声回答:“东北人。”
“欧呦, 可不像。”
“嫁过去的, 我……我老公和婆家都在东北, ”她揪着袖口说, “我跟这里没关系。”
秦幼音在医院门口下车,抬头看了一眼八|九层楼高的住院部, 有些眩晕。
曾经她吞了安眠药,被拖来洗胃抢救的画面历历在目, 刚到时还压得住的回忆, 在熟悉的地方开始隐隐决堤。
她一遍遍抚摸中指上的戒指, 稳住神,迈上住院部台阶,一路乘电梯上六楼消化科,找护士询问小姨的名字,得到答案后,心急又胆怯地挪去那间病房门前。
看一眼,她眼圈就红了。
不是猜测,不是瞎想,十多来年里唯一对她好过的那个人,正形容枯犒地躺在床上。
秦幼音冲进去,在床边颤声唤她:“小姨……”
病入膏肓的女人没反应,在她喊了五六声后,才迟缓醒过来,一见她,浑浊双眼里有了光,激动得要坐起来:“囡囡,你怎么来了。”
秦幼音连忙扶她:“小姨你别动,好好躺着,我来看你的。”
女人抓住她的手,来回打量许久,缓缓流了泪,虚弱喃喃:“囡囡长得越来越美了,比以前气色好,哪里都漂亮。”
她开口吃力,一句话断续好几次,喘着说:“去东北这么长时间,过得好不好?还有没有人,欺负你?”
秦幼音哭着摇头:“特别好,我胆子变大了,也不用再吃药,小姨,我遇到保护我的人了。”
她专注倾诉着,完全没注意到走廊里出现的两道人影,一高一矮立在门外,震惊盯着她,阴寒带欲的目光如毒蛇般攀上她纤瘦的脊背。
女人摩挲着她指间的戒指,欣慰得连连叹气:“能让我们囡囡的病痊愈,肯定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我放心了,终于能合眼了。”
秦幼音眼泪流得更凶:“小姨,我的病能好,你也能的!”
女人苦笑,艰难地伸手摸她头发:“我是医生,心里有数,晚期了,就是在拖日子,走之前能见着你,真是太好了……你过得幸福,我也能跟你妈妈有个交代……”
秦幼音心如刀割,还想继续说,女人拦住她,神色略有紧张:“囡囡记住,以后别再来了,把这里发生的所有事从你生命里剃掉,往后好好过日子,还有……我听他们说,周岭……周岭明天晚上会回来,还带着他女朋友……”
“是从前在学校带头伤害你的……那个女学生梁彤。”
秦幼音身上反射性一抖,两个名字把她钉在椅子上。
“幸亏你早一天,千万别跟他遇上,”女人尽力抓着她,“我住院前,收拾出来一些你妈妈的老物件,还有你过去那些笔记本和画,都没烧,一起留着,本以为没机会给你,现在……你如果想要就趁今晚拿回去,明天一早赶紧走。”
护士来换药了,嘀咕着医药费不够,需要补交。
秦幼音低喘着离开病房前,忍不住回头,女人无力地含笑望着她,眼中晶莹,尽是歉意。
她心里无比酸涩,把卡里攒下的生活费划出绝大部分,默默给小姨交了药费,只留下回程的一点钱,医生问她:“你是家属?早点准备后事吧。”
秦幼音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她无能为力的事实在太多了,多到已经成为习惯。
她无声无息抹着眼睛,头重脚轻走出住院部,在通向医院大门的小路上挪动,后面的两个人不声不响,鬼魅一样如影随形。
手机响起视频邀请的提示音。
秦幼音恍惚闻到酒气,飞快看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停下来期盼地翻起手机看,真的是顾承炎。
她呛咳了一声,忙用力清嗓子,她好想他,每时每刻都渴望他在身边,可担心他在国家队会忙,一个电话都没敢打过去。
现在他出现了,她的防线就随之倾塌。
视频接通,秦幼音找了个长椅坐下,努力让光线把脸照的漂亮自然,她抑住脆弱,浅浅笑着喊他:“小炎哥。”
屏幕上的人英俊锐利,一颦一笑都牵扯她的心。
顾承炎看着她红通通的眼,心焦地低声提醒司机:“开快点。”
然后柔声问她:“媳妇儿,你吃晚饭了吗,晚上找没找到落脚地方,小姨怎么样。”
秦幼音说得轻描淡写:“吃过了,小姨……还好,我要去老房子里拿点重要的东西,之后就找个酒店住下,明早第一班车回去。”
她发现他似乎在车里,奇怪问:“哥,你去哪?”
顾承炎盯着女孩婉丽的眉目:“过来,亲一下就告诉你。”
秦幼音脸一红:“你……不正经。”
“哥什么时候对你正经过,”他笑,“要是不亲,那只能晚点告诉你了。”
话音落下,秦幼音看到顾承炎轮廓优越的唇贴上摄像头,跨越空间给了她一个吻:“留着,见面再亲我家宝贝。”
视频挂断后,顾承炎蹙眉盯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目光转向漆黑窗外。
包了车,用了最快速度,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苏月镇。
不能提前告诉音音,她肯定会傻等他,耽误要做的事,也可能会怨他自作主张,偷偷自责。
一切等见面说,但夜越来越深了,他总心里难安,像被莫名的东西勾住,一下下撕扯,不断记起音音提起小姨家的黯然,她的伤疤和心病,以及所有他尚未涉足的过去。
他沉声交代:“再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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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大门外白惨惨的路灯底下,秦幼音在湿冷的夜风里拦了车。
车影消失在路口,确定方向是往自家房子去,站在阴影里的男人慢慢踱出,打了个酒嗝,把抽一半的烟扔在地上,鞋尖重重捻灭烟头,阴冷骂了句脏话。
比他矮的那道影子也跟上,妆容精致的脸透出扭曲:“她心理的病那么严重,胆小得头都抬不起来,还自杀过两次,这种要死不活的废物,走了才不到一年,怎么可能好!还交了男朋友?!”
想到刚才屏幕上那个过份英俊的男人,对秦幼音亲呢宠爱的态度,梁彤牙就咬得咯咯直响。
秦幼音去了东北,不但没让欺负死,还脱胎换骨了?!
一个寄住在周岭家的拖油瓶,当初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他,欲拒还迎地搞出那么多事,到现在还让周岭念念不忘……
她收拾了秦幼音三年,怎么就没再狠点,直接要她命算了!
“周岭,”她嫉恨得要死,对周岭的态度却极其卑微,“我追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一起,你不会还惦记她?”
周岭哑声冷笑,啐了一口:“惦记怎么?你不是乐意贴着我,我逼你了?”
要不是提前回来一天,他根本想不到,还能见着秦幼音。
她皮肤更嫩了,一掐肯定能红,身段儿玲珑有致,一看就被滋润过,以前他碰一下都寻死觅活的,现在自愿叫男人沾,可真他妈装。
梁彤的长美甲掐着手心:“你妈可快死了!”
“她配当我妈?死跟我有关系?”周岭言语污秽地刺激她,“我又没做到底,不就借她外甥女的几件内衣用用,闯过两次厕所,还摸了——”
“……周岭!”
“就这样,她居然报警送我去派出所?我他妈还是她儿子吗?!”
他每描述一句,梁彤就恨不能把秦幼音碾碎了解恨,多年来深深扎根的嫉妒和怨恨成倍翻上,她大声问:“你刚才一直跟着她,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周岭眯眼看她,一脸不加掩饰的癫狂,“这么好的机会,你帮我弄她一次啊,让我了了这块心病,过后你随便怎么收拾她我绝对不管,就算娶你,也不是不可能。”
梁彤崩溃:“你不怕进监狱?!”
“进个屁监狱,你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吭声,”周岭眼瞳涌上亢奋的红,又点一根烟狠狠吸,去路边拦车,“她男朋友知道又怎么样,一身烟疤够恶心了,还能接受这个?肯定甩了她!”
“我他妈惦记她七八年,这回自己送上门,非让她后悔一辈子不可!”
周岭拉开副驾驶:“你来不来?要不来,咱俩没戏了。”
梁彤想到秦幼音愈发明艳娇俏的脸,自己从小迷恋的男生还对她魂牵梦萦,她全身打颤,却怎么也恨不起周岭,把一切原因全部归结于秦幼音,恨她不检点,恨她勾|引人,被周岭那句“随便收拾她”刺激,快步上前,钻进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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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家的房子在三楼,窗口亮着光,楼道里有人进进出出,有些秦幼音认得,是小姨夫那边的亲戚。
他们在往外搬东西,包括小姨的个人用品,她明白,这是扔的扔,卖的卖,准备清空了。
这些人对秦幼音视而不见,她也当他们不存在,贴着墙边往楼上跑。
希望小姨留给她的还在。
她站在门外,没看到小姨夫,才鼓足勇气挤进去,推开自己住过的狭小储物间,里面一片狼藉,但小姨交代的大纸盒没被移动,好好摆在乱七八糟的柜子底下。
秦幼音蹲下,把纸盒抱出来,抖着手摸到里面属于妈妈的旧物,以及自己一笔一笔记过的,七八个破了边角的厚皮日记本。
上大学之前,她拜托小姨全都烧掉,没想到留到了今天。
秦幼音咬唇垂下眼睫,不敢去翻,想先离开这里,然而没等她起身,就听到外屋突然静了很多,有道磨心刺耳的脚步声,分外清晰,无限放大,啪嗒啪嗒向她靠近。
太熟悉了。
熟悉到无数夜晚的噩梦中她哭叫着醒来,耳朵里都被这种声音充斥。
秦幼音难以置信,猛地站直,悚然回过头,一道高瘦的人影已经立在储物间门口,似笑非笑盯着她,幽幽说:“妹妹,好久不见啊。”
猛烈剧痛一瞬间贯穿心脏。
秦幼音眼眶睁得要裂开,脸色刹那惨白,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逃,马上逃,一秒钟也不能停下!
她脑中完全空白,根深蒂固的折磨如钢钉嵌入骨髓,身体有了本能,她撒开手,把手里一切负重的东西全部丢掉,掏空力气,撞开周岭往楼下拼命跑。
周岭眼里闪着执拗露骨的寒光,鲜红舌头舔舔嘴唇。
果然还这么胆小。
吓死她,她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周岭把她丢在地上的东西一脚踢开,不紧不慢追下去,呵呵直笑:“秦幼音,你自己回来的,可怨不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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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炎跨出车门,拧眉望向前面乱成一团的居民楼,高高低低的呼喊声不绝于耳。
“确认死亡了?”
“确认了确认了,抓紧搭灵棚!再晚就有来吊唁的,别耽误收钱!”
“终于咽气了,天天拖着麻烦死……”
他看到拎出的遗照,是个面相温柔和善的中年女人,心沉下去,再次拨秦幼音的号码,她却还是不接。
从进了苏月镇之后,他打了不下十个电话。
顾承炎的神经在暴跳,他攥紧手机,拨开混乱的人群直奔楼上。
地址上写了,在三楼,音音最后告诉他的,也是她要来小姨家拿重要的东西,他只能来这里找她。
顾承炎脑中仿佛有洪钟在撞,让人战栗不安的预感遍布四肢百骸。
他大步迈上楼梯,随手抓住一个人:“秦幼音在不在?!”
“不在不在!”
顾承炎唇线合紧,高大身形和满身压迫气势叫屋里的人不由自主侧目,他厉声问:“我再问一遍,秦幼音到底在不在!”
有个中年男人正好从储物间出来,脚上拨弄着秦幼音散落一地的物品,有些怵他,硬邦邦说:“谁找秦幼音,她刚才还在,不知道去哪了,丢下一堆垃圾!”
顾承炎一眼看见音音的小行李箱,耳中轰的一响,箭步冲上去拾起,视线随之落在那个开了盖子的大纸盒上。
因为反复踢动,盒中的东西震颤着移了位,几个本子东倒西歪,有一本开了页,也露出压在最下面的一摞斑驳画稿。
顾承炎全身血液凝滞,冻住,结成坚冰。
他一眨不眨,死死瞪着,骨节在一声声作响,喉间滚上腥气。
画稿……
他四年前就看过,那个无意中刷新微博的下午,碰到了一个画工粗糙的小男生,乱乱描绘着阴暗窒息的场景,让人压抑且酸楚。
他破天荒管了闲事,留言说:“你画得很好,能进步的,别放弃。”
此后四年,他把这个账号设置成特别关注,跟着他一步步成长,看他从黑暗变成彩色,从绝望变成希望,就在上飞机前,他还存了最新的表情包,发给音音。
表情包上的猪崽说,爱你,想你。
猪崽也脏兮兮地笑着说,我害怕你会嫌弃。
顾承炎的心脏被无数把锋利尖刀剖得四分五裂。
他看到,笔记本翻开的那页上,是音音的字体,比起现在,那么稚嫩柔软,晕在干涸的水痕里。
她一笔一划写:“周岭今天偷了我的内衣,还试图把手伸进裙子里,爸爸不接电话,我好怕,谁能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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