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冬日的的咸阳,万里荒凉,北风萧瑟,大地都似乎随着季节失去了颜色,让人的心境也有些低迷。
赢履一身素服,从自己所居的承明殿偏殿,来到正殿时,便听见自己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父王,又在独自用秦筝弹奏着这首蒹葭。
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曾听父王提起过,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孝文王后生前曾经很喜欢弹奏的曲子。
那是自己刚刚学认字的时候,父王给自己讲的第一篇文章,便是这首秦国民间的民谣。他至今还能记得,父王当时念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脸上温柔至极的笑容,却在转瞬,就变成难以言喻的伤悲,仿佛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珍宝一般。
那一瞬间,他觉得父王似是在哭泣。
年幼的他不知为何,却突然鼓起勇气,走进父王身边,扯了扯父王的衣角。父王先不看他,仰着头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继续跟他讲这首民谣。
父王说,母后在还未嫁给他的时候,就为他学习秦筝,学习秦国文字,学习秦国曲调。
母后曾经装扮得极美丽,在还怀着他的时候,亲自排演过乐师,为父王演奏过这首曲子。
那时候的母后,美得胜过天上的云霞,不似凡间之人。
他从未见过母后。
自他懂事起,就住在承明殿偏殿,每日都与父王一起起居,曾照顾过母后的玳瑁姑姑从小照料他。
自母后为了救父王去后,父王就封了母后生前所居的椒房殿,只让母后的陪嫁侍女每日打扫,不许其他任何人进入。
他幼时曾见王宫里其他的妃子带着孩子参拜过父王,还来向自己见礼。妃子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时,那个孩子打了个喷嚏,他母亲紧张得不行,连忙俯下-身子抱起他,用披风裹得好好的。
他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羡慕,回去抱着父王就哭起来,说自己也要一个母亲。
父王看着他哭,静默良久,对他说,魏夫人曾再三提出要抚养他。他可以先带着玳瑁姑姑,去她宫里暂住几日,再回来跟说自己的心意。
他以为自己就要有母亲了,高兴得不得了,立时便吩咐玳瑁姑姑给他收拾东西,先去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魏夫人那里。
魏夫人自是对他照顾周到,什么吃的穿的,不用他说,便一一给他备好了。她还每天陪着他玩闹,看着他捉草地上的虫子,笑着亲自给他擦汗。
他以为这就是有母亲了。
但是当嬴华大哥走进魏夫人宫里,笑着说自己又立了军功,父王又赏赐了他一堆东西,他拿来献给魏夫人时,魏夫人看着嬴华大哥的眼神,是与看着他捉虫子,截然不同的温柔。
他突然觉得,魏夫人不是自己的母亲。
他哭着回到了承明殿。
没过几日,便是他的生辰。
父王赏赐了他很多东西,还说从今日后,自己便会有很多老师,要像个大人一样了。
他跟父王用了晚膳后,玳瑁姑姑忽然泪流满面地走了进来,呈给了父王一个竹简。
父王一看见竹简上的字,眼睛便红了。他立时小心翼翼地拆了开来,细细看过竹简上的字后,突然疾步向外走了出去,临出门才想起什么似的,也叫上了他。
父王带着他来到母后的椒房殿,在椒房殿的牡丹园偏僻处,挖出了一个大箱子。
父王几乎是扑了上去,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用厚实的布,紧紧包住了一些小孩子用的,做工精致的衣物和玩器。
他以为这是给他的,正要上去看看,却见父王命人把箱子直接抬去了他的寝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玳瑁姑姑才从父王那里取来那封竹简和箱子,说给他听。
那是母后留给他的。
母后怀着他五个月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他在肚子里动弹,心里便不由想着他五岁时候的样子。母后于是便在陪嫁的众多书简里,藏了这个竹简,说为他准备了五岁的生辰礼物,做了他五岁时候的衣服和玩器埋在花园里,想等他五岁时候,让他自己来寻。
母后在竹简里还说,自己五岁后按理就要开始跟着老师学习,她在椒房殿里给他编纂了适合他从小学习的书册名录,望他能够用心学习,成为一个让父王母后骄傲的好孩子。
却不想,母后没能等到这一天。
他轻轻摸了摸母后给他做的小衣,毛绒绒的帽子,忽然就觉得自己是有母亲的孩子了。
他小心放下了那些衣裳,转过头,抱着玳瑁姑姑,放声大哭起来。
他自开始跟着当任太傅的张子学习后,便时常被太傅夸赞天资聪颖,肖似母后。
他在十五岁时便被立为秦国太子,太傅张子一直尽心竭力地教导辅佐他。
太傅说,母后于他有大恩,他理当如此。
在他被册封太子的当日,玳瑁姑姑喜极而泣,还高兴地说,曾经害过母后,当年被流了孩子,喂了哑药,整日在冷宫为宫里下人清洗恭桶的芈月,终于被恭桶砸死了。
筝声渐息。
父王从殿中走了出来,见他已收拾妥当,便如同以前每一年一样,带着他去祭拜母后和商君。
母后被葬在离商君坟茔不远的地方,父王说是母后极为敬佩商君,所以才如此。
这一日,不仅是商君及母后的祭日,也是父王的生辰。
每到这一日,父王的情绪便格外低沉。
这些年来,父王威仪日盛,王宫的妃子们看见父王,都战战兢兢,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自他出生后,王宫也再无婴儿哭声过。
他的父王只有在这一日才会换上母后生前亲手给他做的衣物,平日里都精心保管着,碰都不敢碰一下。
寒风刺骨,山间草木衰亡,远处还有乌鸦叫声,越发显得景象凄迷。
父王沉默地领着他为母后收拾了坟茔旁的杂草,擦拭干净墓碑。待他在摆放祭品,跪着给母后烧梗草时,父王突然出声:“你母后临去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楚国。你今年就要行冠礼,与齐国公主联姻,父王也算没有辜负你母后的嘱托。至于楚国,寡人将来会留下遗诏,秦国,将善待楚国王室,不残害楚国百姓。履儿,寡人已经老了,你是秦国未来的君主。无论任何时候,你可能用你母后赐予你的性命保证,不违背你母后的遗愿,寡人的诏命?”
如此交待身后事的口气,赢履喉头一哽,眼眶霎时便红了,俯身向嬴驷行了一个大礼,道:“赢履谨遵父王,母后之命。”
嬴驷闻言,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看向芈姝的坟茔。
仿佛间,他好似看见了,姝儿站在那里,对着自己娇俏一笑,就如同她以前每次站在椒房殿门口,等待着自己回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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