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到最后也没有欢饮达旦,一来大家还都不大熟,放不开,场面话讲着讲着就没什么意思了;这二来嘛……明天还要办公呢,就算修真之人不怎么需要睡觉,每日的打坐修炼还是得咬牙挤出时间来不是?
于是算着差不多也“酒酣饭饱”,便撤了酒席。此时已然是夜凉如水,天上漫天的星斗。
这家酒楼坐落在昆仑墟下往上数的第四城边缘,往外一探就能望尽山底风光,容桐本想借着露台上的夜风散散微微上头的酒意,却见天上不时闪过剑光,似流星一样往山下落去,大约在炎火林和弱水之间的地带,此时已经是一片灯火璀璨。
“说起来,今夜是圣诞节啊。”
李静训也发现了,趴过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那片光源。
“啥……啥节?”容桐今晚第二次怀疑自己的听力。
“圣诞节,圣皇诞辰是也。”
何清秋在背后笑着解释,“据说原本是数万年前还有大一统王朝时,为皇帝庆生而来的。现在其实就是庆贺咱们那位掌门的生辰。
不过实际上掌门究竟是哪一日降生的,钧洲的说法也是五花八门,就连昆仑都无法定论。所以门内默认是不过这个的。
但架不住一些凡心未脱的喜欢热闹,尤其是炎林弱水间的眷区,因在修界不可过凡人的节日,所以他们就藉此作了由头,非要庆贺一番。一年春夏秋冬四季,倒要过四次圣诞节呢!”
“眷区?”
“昆仑允许入内门的弟子携带家眷,但他们不得擅自在门内走动,所以炎林弱水间那块进退不得的天然孤立区就被单独划出来安置他们。久而久之竟也形成了一座颇大的城池。”
何清秋捂嘴轻笑,“大人或许是住的远了,不知这一带的情况也是自然的。”
“大人要不要也进城内去玩玩?眷区不禁昆仑修士出入的,今晚那一带说不定是办灯会,你看天上都是些御剑去游玩的同门。我听说好些规矩严的峰,哪怕是冒着宵禁也有弟子要溜去看热闹呢!”李静训热情地向她推荐。
容桐被她怂恿得有些心动,国人多多少少有些崇古思想,尤其像她这种大学读中文系的,对那些只存留在古时华美词句和文章中的风物和盛事总归有些许向往。这突然发现一场真实的古代节日庆典就近在眼前——虽然是修真界的——但溜达溜达看个新鲜似乎挺有意思的。
说起来她也穿来这里半年多了,大部分时间还都待在望月峰,一座山头统共就她和抱琴俩人,好山好水好寂寞,都没见过什么热闹的地方来着!
“那不如……”容桐饶有兴致地才起了个头。
“大人岂会同你一样,都元婴了还凡心未泯!”
却听何清秋一副大人模样地教训李静训。
容桐后半句噎死在嘴里,爱凑热闹就凡心未泯?昆仑都这么仙的嘛?
李静训扁扁嘴,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姑娘。
这时候张久成几人也出来了,各自来与容桐道别,宋晨平也潦潦草草地一拱手,接着便招出一柄重剑化光遁走,成丘柏急忙喊了声“宋兄且等我——”,也赶紧跟着消失在天际。
“那下官也就告辞了。”
何清秋端庄地福了福身,也踩上一柄银光泠泠细剑衣裙飘飘地离开了。
“那……那我也走了。”
李静训留恋地望了望眷区的方向,大约是本想乘兴一游,却被何清秋激得不好意思下去,只好悻悻离开。
最后的张久成搓着手凑过来,“大人住的远,不若下官为您找一辆云车罢……”
“多谢,但是不必了。”
容桐靠着栏杆,面上一副淡然,“今夜景致不错,我再在这里吹吹风,你大可先回去,别耽误了修炼才是。”
“那下官便告退了。”张久成郑重一拱手,倒是没像别的人直接原地飞走,而是迈开方步下楼,从大门口出去,爬上楼底一辆久候的云车。
容桐瞄见着云车渐行渐远了,才施施然直起腰,调动灵力飘摇而起,随着那些不断落下的剑芒一齐飞向眷区的方向。
随着自上而下的不断靠近,这座城池的全貌在她面前清晰起来,众横交错的街道、青灰的屋脊和雪白的墙头,它果然不像昆仑惯有的庞大宏伟的风格,而是更接近记忆里华夏留存的古镇人家。
她降落在一处无人的小巷,往外走十多步就到了热闹非凡的长街上,家家店前都缚着五色彩丝的迎宾楼门,灯烛荧煌、上下相照。
灯会游|行的队伍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目不暇接的舞狮、杂耍,喧闹的人声、乐声,完全挤占了人的视觉和听觉,不断有人欢呼雀跃地混入夜行的队伍,男女老少、穷人富人皆有,更不乏结伴而游的盛装仕女,笑语盈盈、暗香浮动,她们人手一只精雕细琢的花灯,裙上环佩叮叮当当作响,花冠上的金银珠翠耀眼夺目,看的一旁的男人们两眼发直……
大部分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偶尔也有练气或是更鲜少的一两个筑基,都是随从跟了一路,呼呼喝喝,好不威风。如若感知到混迹在人群中一闪而过的金丹修为以上气息,那基本上都是从山上溜下来的昆仑弟子。
容桐一路溜达,基本上就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窜,就凭她当初年年旅游的经验,随大流虽然偶尔会抓瞎,但更多时候会很容易看到景点的精华所在。
果然转过一个街角,一整条街上所有的树木枝头都挂满了彩绸和小花灯,烛火摇曳,辉煌如昼。看得容桐这个在钢筋混凝土森林呆了快三十年的“城里人”心潮略微澎湃。
继续往前走,偶尔会在一些卖小吃的小摊边停驻。然而大约是眷区就在昆仑山脚下的缘故,受修真界的饮食习惯颇大,哪怕是这样盛大的节日,能够摆出来的吃食也十分为单调。
大部分的摊主出售一种叫"焦圈"的小吃,就是拿包肉馅的面圆子下油锅炸至金黄,馋哭了满大街的小孩,几乎每家这样支一口大油锅的摊位前面都排满了长龙,规模堪比地球位面的网红店,让容桐看的目瞪口呆,只能摇着头离开,想要去找寻别的什么景致。
只是刚回头,迎面却差点撞到个什么人。她倒是身形灵活的避了过去,对方却跌跌撞撞,直接摔在地上。
“哎,你没事吧?”
出于人道主义,容桐决定拉她一把,然而手才伸过去,却对上对方惊恐的眼神。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面容倒是清秀,只是精心梳好的发髻已经散乱,衣裙也污了,脚上的木屐更是蹬掉了一只。她避开了容桐的援手,自己慌慌张张连手带脚地爬了起来,摇摇摆摆的继续往前跑。
容桐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追过去,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前方突然窜出来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堵住了女子的去路,为首一个眼角带疤的直接一把扯住女子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拖,一边拖孩一边故作高声道:
“你这婆娘!跟你说圣诞节街上人多你偏不听,一下子就被人流冲散了吧!”
女子被拖得踉跄几步,她使劲的用手去掰男子扣住她手腕的手,嘴里咿咿呀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原来是个哑女。
原本也有路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目光看过来,但是听到男子的话后就纷纷以为是二人是夫妻,不再有人管了。
他们的背后,容桐皱起了眉,她看得出女子拼命想要表达出的恐惧。眼看着女子被越拖越远,容桐觉得自己无法坐视不管。
正要拨开人群跟上去,却见对面传来一声厉喝,
“站住!你们在做什么?”
真的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几日不到,她就再次和这几个剑峰天骄不期而遇了。
容桐下意识地掩面躲了躲,对面那位熟悉的暴躁“师姐”已经一剑横挡在那几个男人的面前。
“看这位姑娘形容百般凄惨,你可真是她的丈夫?”
女剑修的视线狐疑地在哑女和刀疤男之间徘徊。
“哪来的挡路……”
刀疤男扬眉就要怒骂,后面的同伙扯住他附耳说了几句,可能有人已经意识到了这几个少年少女来历并不简单。
于是他勉强压下脾气,但仍然是粗声粗气道:
“怎么就不是我浑家了?这还是前个月刚迎娶回来的新嫁娘,成婚那日大吹大打了一整日,街坊邻里都知道!”
周围早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里头有没有知情的“街坊邻里”这暂且不知,却也没有人出来反驳刀疤男的话。
哑女拼命摇头,哀求地看着女剑修。
“这位姑娘看起来并不认同你的话呢!”女剑修皱着眉头。
“嗨,女人脾气上头,六亲都不认的!”
这个时候围观的人群里出现了“很有经验”的人,这随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评了一句,就引来一群感同身受的男人们的点头。
“都是夫妻吵架,夫妻吵架!宅内的事,不劳女侠费心了!”
立马有同伙顺着话头开始打圆场。
“现在能让路了吗?”
刀疤狼没好气道,又狠狠的拽了哑女一下,似乎是在暗示她老实一点。
女剑修还在犹豫,背后的同伴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
“师姐,昆仑明文规定,修士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干涉普通人的事宜的!”
“可是……”
“师姐,算算时日,离天罡演武不远了!上一回在执法堂前闹事,长老会将峰主骂得个狗血淋头,这一回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就是师傅也保不住我们了!哪怕只是被罚紧闭个两三月,错过了天罡演武,咱们的前途可就毁了!”
今日许是最硬气的那位钟子期不在,“遵守规则”的定式思维一旦在众人中蔓延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女剑修似乎被劝动了,她不甘心的看了一眼刀疤男,还是把剑重新挂回了腰上。
站在角落暗中观察的容桐大感意外。怎么这就怂了?之前正面怼元婴的勇气呢?不会因为一次挫折就给磨没了吧?
“唉——我这个人设啊,就是不适合学雷锋做好事,但有的时候形势比人强啊——”
容桐摇头叹息,她理了理衣袖就准备走上前去,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颅内一痛,那一瞬间她敏锐的察觉到了,有一股极强的神识骤然在某个地方涌现!
下一刻,她已经凭借本能全力隐蔽了自己的身形和气息,几步跃上了屋顶,想要摆脱这神识的覆盖范围。
而就在她飞身而起的刹那,一口巨大的油锅低低的飞过人群的头顶,滚滚热油当空泼下。
飞溅出的油点不免地飞溅到旁观者的身上,一时间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混乱不堪。
而当事的刀疤男和他的同伙早已被热油从头到尾浇成了去壳的红虾,几个伤的重的当场尖叫一声就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剩下的也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到处乱滚哀嚎。
而哑女早就被人拉了出去,死死地被护在身后。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光景的少年抱着手站在地上一群新鲜出炉的油爆大虾之前,不屑的扬起一张面若好女的白皙小脸,他的嘴里甚至还叼着一只焦圈。
“仙山脚下,闹市之中,你们居然敢公然强抢民女,真是好样的!”
少年边囫囵地吞下焦圈边冷冷地道,吐字居然还神奇地清晰连贯。
他又回头,拉住哑女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
“筱辰姐姐,有没有哪里伤到了?”
哑女也不知是因为之前差点被拐走,还是亲眼目睹这出大炸活人给吓到了,现在除了全身哆嗦,给不出半点其他的反应,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大好。
“女儿啊——你可把我们给吓死喽——”
好在这个时候,哑女年迈的父母也总算蹒跚着赶来了,哑女“哇”的一声扑进娘亲的怀里,开始抽泣。而他的父亲则怒不可遏地上前,拿拐杖狠狠的戳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刀疤男,
“好你个畜生!丧尽天良的家伙!我们家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就算拼了我老头子一身剐,也不可能给你们抓去做炉鼎——”
原来,是明目张胆的人口拐卖啊。
“你,你们胆敢……”
刀疤男还在地上抽搐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往外蹦,
“老子的外曾堂叔爷是……是澜彩峰上的元婴真人……你……你们等着,老子叫你们不得好死……”
然而他先等来了一口漆黑的锅底,那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少年,抡起了地上的那口大油锅朝他的门面直接砸了下去,一时间他被砸得头破血流,当场不省人事,也不知是生是死。
“咣当——”一声,少年把油锅扔在一边,他拍了拍手,哼了一声,“现在这又是什么世道啊!”
“阿翁阿嫂,咱们先扶着筱辰姐姐回家休息罢!”
他转头温声这对父母道。
“好好好,今天多亏你了!”夫妻两个自是千恩万谢,一边搀着自己的女儿往回走,一边不住的安慰她。少年也打算跟上去,却被背后一个女声叫住了。
“这位小友且慢,刚刚那个,是御物术?”
目睹全程的女剑修讶异道,她上下打量着这个身量似乎还不足五尺的小少年,
“你……似乎才练气二层吧?”
练气前五层,几乎与稍微康健的凡人无异,修习法术,那更是筑基期才开始掌握的功课。
“啊……那个啊,”少年挠了挠头,没有之前睥睨的气势,倒是多出几分少年人应有稚气来。
“我也是情急之下试了试,今天这回还是第一次成功呢!”
“那也已经很厉害了,”女剑修惊叹道,她非常真诚的欣赏道,“五年后就是昆仑的甄选,你可一定要来,凭你的天赋日后一定能大放异彩!”
她说的如此笃定而恳切,搞得少年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对于女剑修的提议,他却有些打哈哈,“昆……昆仑啊……这些都随缘罢……”
“凭你的资质,肯定是能被选上的,到时候过了外门筛选,你可一定要来我们剑峰啊,我为你引荐我的师父……”女剑修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犹豫,现在她似乎有些热情过头了。
背后的有男剑修想要阻止他师姐言辞上的逾矩,却被同伴默默拉住了。或许是出于愧疚之下的弥补心理,他们几个堂堂金丹期的天骄坐视不理,险些酿成一桩悲剧,好在这个练气二层的少年及时出现,抹杀了他们日后愧疚的源头。
房顶上的容桐看完这一出大戏,却是头痛地揉揉太阳穴,她还是有些焦虑,方才那股碾压级的神识只是暴起了一瞬,瞬间就泯然于人海,接着就是从天而降的油锅。
这群金丹小辈修为太低没有发觉,可她却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远不止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要么刚才的神识就来自于他,要么就是有高人站在他背后。
但是反正和她没关系。
“大人!大人!就是那一边!有人寻衅滋事!元婴真人的后人被伤,现在生死不明!你们几个赶快跟上——”
从房顶的另一边可以看到,隔着一片建筑,另一条街上巡防的卫队已经赶来了,其中被簇拥的一顶撵轿上坐着的是筑基后期的修士,大约就是眷区里维持治安的卫队长。听他们叫喊间的内容,显然是无原则地偏袒几个人口拐卖贩子。
背景只到元婴这一层啊,那她好像还可以对付来着 ……
算了,原谅她一时的妇人之仁吧!
于是当巡防队即将拐入那条街的街口时,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与此同时,他们感受到了一股从身到心的巨大压迫感。
元婴期的威压!
巡防队里的所有人都慌忙跪下。卫队长连滚带爬的从撵轿上下来,五体投地稽首道:
“不知是哪位真人莅临,小的不胜惶恐。”
容桐挡在他们前方,漫不经心的用手指卷着头发,
“本真人是来找你们报案的。”
卫队长:“?!”
“今夜圣诞节,本真人乘兴夜游,却招几个不长眼的凡子觊觎。为首的一个壮汉眼角带疤,甚至想要轻薄于本真人……”
巡防队集体目瞪口呆。
“……自然他们未得逞,碍于昆仑律例,本真人也没有直接对他们出手。但是本真人很恼怒,这口气本真人是决计咽不下去的。”
她走上前,蹲下来与卫队长平视,似笑非笑道:
“这位卫队长,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个……这,这群凡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昆仑修士!!真人您说如何处置,车裂还是枭首,小的定然照办,毫不容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昆仑律例在上,不许不相关的修士擅自干预凡间事宜,你这是要逼本真人犯错误呀?”容桐幽幽道。
“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卫队长吓得冷汗直流,连连磕头。
“但是本真人又听说……这群凡子专干的是贩卖人口,逼良为娼的勾当。”
容桐起身,背着手左右走了两步,似是很苦恼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哎呀,这若是真事,你们可得秉公执法,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犯人呐——”
卫队长愣了愣,然后突然醒悟,“是是是,小的这就彻查!这群无视眷区律法的渣滓,一个都跑不了!”
“有你们这句话,本真人就放心了,好了,你们去办公事罢——”
容桐一挥手,威压撤去。众人只觉得身上一轻,皆觉得死里逃生一般。撵轿也不要了,飞也似地往案发地点奔去。
很好,这样就既把自己从方才那个可疑的练气二层少年的疑团中摘了出去。又避免了那位哑女被二次伤害,顺带维护了一下眷区法律的公正性。
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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