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一夜没睡着。
莫说睡着了,就是下地撒个尿他都没敢,僵停在榻上一夜,一泡尿硬生生从半夜憋到了大早上。待日头升了,张林敲过两遍门,他才敢颤颤巍巍地爬下来。
张和才是真他妈怕了。
李敛迟早要找着他这件事,他实际心中是有些计较的,只起先那些事做也已做了,又收不回去,便只得如此。
他原还存着些侥幸,心想许叫张林在打行那活动活动,把他放出去的话收回来,他和李敛便从此不必再有交集,谁知才隔了不过两天,人家就连他住哪都知晓了。
见着李敛的第三日,张和才给陈甘塞了点银子,打点了一下,叫护院临时多加一倍人手,夜巡间隔时辰缩了一半。他又同张林互易了住处,张林不知缘由,住他那屋时还在窃喜。
可即便如此,张和才夜里还是睡不着。
他自知为何李敛迟迟不报复,可也没甚么好办法对付这种钝刀子,李敛街角那个笑容每每在他心中浮现,如影随形,令他寝食难安。
白日里疑神疑鬼,夜晚上提心吊胆,连着这么来回了四五日,张和才硬是给吓瘦了,夏棠见着时还问起他,打听他是否没及时用膳。
白日里夏棠自己还来了一次,张和才好容易把人哄回去。
过午刚及晚膳时分,让过掌灯队,他拖着腿回到居屋,转了个角正欲推门,背后忽伸来只手,抓了下张和才的肩。
“谁、谁!”
张和才吓得一哆嗦,大叫了一声,猛转身背靠立柱,做了个狰狞表情。
叫住他的侍女也吓得一跳,双臂缩在胸前,圆睁双眸。
她颤声道:“大总管,奴婢杜、杜鹃,世女驱来寻您。”
入夜了叫人背后这么一搞,张和才差点尿裤子。他瞪眼片刻,深吸口气,尖声道:“大半夜的寻人不会好好寻?背后搞些幺蛾子!”
杜鹃只没头称是,不敢多言。
顾忌着夏棠,张和才没再骂,理理衣领,他立身拢袖,撇嘴道:“行了,世女找我吩咐甚么事儿?”
杜鹃道:“张总管,世女命我来,问问您是否已用晚膳。”
张和才捏了捏眉心,道:“去回你们世女,已好用了。”
杜鹃道:“是。世女还吩咐了,叫您一定仔细用这顿晚膳。”
张和才手一顿,怪道:“甚么意思?”
杜鹃忽而一笑。
她道:“奴婢不知。”
张和才忙活了一日,方才又受了惊吓,也不欲再多思,朝外打手道:“回你们世女,张和才谨记了。”
杜鹃躬身道:“是。”
张和才看也没看她,扭身便要进屋,可手方搭在门上,他忽而感到一阵怪异,却又无法言明怪在何处。
在门前立了片刻,他一转身,高声唤道:“林子——!”
“哎,来了来了。”
张林闻声从下厨房跑来,手里还攥着半个馍馍。
到近前来,张林躬身堆笑道:“爹,您叫我?”
张和才道:“别吃了。你去东园小厨房问问使娘,打听一下方才世女是不是使杜鹃姑姑来过。”
“哎。”
张林应下,快步从院中离去,半盏茶功夫就回来了。
张林道:“爹,使娘回话,言语杜鹃姑姑是来找您来着。”张和才这口气刚松,张林又道:“只是不是方才,是过午时,方才杜鹃姑姑一直在厨房用饭。”
张和才脸唰就白了。
他腿一软,吧嗒坐在了脚踏上,哆嗦着手攥住张林的胳膊,道:“林子,林子你去找院子头儿,让他今儿别下值了,快去。”
张林为难道:“爹,您这——这话没法儿说啊,人家早都加过值了,也没出什么事儿,您看这个,人也得歇着啊是不是。”
张和才扇了他一巴掌,尖声骂道:“吃里扒外的玩意儿!他是你爹是我是你爹?!你爹都快叫人杀了!你还帮着外人说话!”
张林垂下头,上唇抽搐两下,捂着脸不言语。
张和才抬脚把他踹开,指着门道:“滚滚滚!你给我滚蛋!”
张林赔了个笑脸,躬身退了出去,独留张和才一人缩在屋中。
在脚踏上坐了片刻,张和才软着手脚爬了起来,掌起灯坐到了桌边。
再怎么怕,日子也还是照旧。
在桌边坐到夤夜子时,张和才已有些撑不住了。
他这几日夜坐,心中时时过许多念头,但最多的都集中在疑问上。
他想是不是近来因着没有进庙里去,也没献香火,菩萨给他忘了;要么或者,就是因着他既没有进庙也没献香火,菩萨给他想起来,所以恼了他,才下了这么个绊子。
无论哪样都不好,很不好。
长叹了口气,张和才双手合十,低头闭眼,念念道:“观世音菩萨,西天如来佛,菩提我的老祖宗啊,保佑保佑儿子张和才吧,千万别让我出事儿,过了这关儿子一定大大的供布施,各家供奉他十两……五两银子,多多的捐善款,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的祖宗啊……我的好祖宗……”
话到此时,墙角忽有人笑接道:“哎,我的乖孙。”
张和才气一滞,悚然抬首分辨,正见杜鹃笑立在灯影中,微弯的双眸亮如刀。
张和才怪叫一声,从鼓凳上跌坐地下,两手两脚朝后挪蹭。
“你、你……你——”
杜鹃一步步走出灯影,走入他的惊惧中来。
她笑岑岑问道:“我甚么?”
“你、你——我、我……”
杜鹃道:“你又甚么?”
张和才结巴着,退到五斗柜前,背靠柜身爬起来,嗓音仿若一个被捏紧了的鸭子。
他费了半天劲,才汗涔涔道:“你——你上哪弄来的杜鹃姑姑的衣裳?这、这是王府财产,你这、你这是盗窃!”
笑了一声,她双手倒抓,抬臂撕了杜鹃的皮面,现出自己的脸面来。眨一眨眼,李敛深陷的双眸因笑而微弯着,显着些与他人笑貌不同的残忍。
唇舌一翻,李敛抬手拿下那雪青的刀片夹在指间,轻声道:“张公公,我来了。”
张和才紧张得都失声了,他大瞪着眼,尖声道:“你、你不能来!这是王府!三爷宽宏大量当没瞧见你!”
他抬臂一指外面:“你走!”
李敛:“……”
不再和他屁话,李敛眼神一变,面上表情尽消,猛袭而来。
“啊啊啊啊啊李敛我日你祖宗十八辈!你这个杀千刀的小娘们——救命啊——!救命——!”
张和才尖叫着腿一软,顺着五斗柜门朝下一出溜,恰避开李敛抓来的手。张和才顺势从她裆下爬过去,踹了一脚李敛狠抓他小腿的手,迅速躲到了床下。
床下有个木箱,装着张和才上街头耍手艺骗钱的把式,什么玩意儿都有,满得很,箱盖因堆满了家伙什儿盖不上,便微开着一些。
张和才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爬,把箱子朝外推,自己则藏到了里头去。
张和才看见李敛的飞燕靴靴头一转,两步来到床前,接着她的面孔便显出来。
见到的下一瞬,张和才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他第一次见到不笑的李敛。
他跟满天神佛起誓,他这辈子再不想见到这张不笑的脸。
李敛的声音却很从容。
李敛道:“张公公,你出来罢。”
张和才破口大骂:“谁出去谁是傻/□□!李敛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玩意儿!臭娘们儿!爷爷那天给你挡了三镖,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救命啊——!还有没有个活的——!”
李敛仿佛没有丝毫担心,只任他叫唤。
她蹲着身又道:“你打定了主意不出来?”
张和才啐了她一口,骂道:“你给爷爷滚蛋!”
李敛再没回应,只起了身。
张和才先见不到了她的面孔,又看到那双脚离开了床前,屋中一时无声。
静过片刻,张和正欲出口气,可这口气刚出一半,便又被他硬生生抽了回去。大睁着双眼,他僵死一样顿住几息,喉咙中先出来一缕细细声线,接着嚎叫便如大江大河,滔滔而奔。
“啊啊啊啊啊——!蛇啊——!救命啊有蛇——!!!”
乌黑的蟒顺着床下灯绳般游走进来,无声而入,没进了床榻下的黑暗中。
张和才疯了似的朝外蹬箱子,可蛇顺着箱顶狭窄的距离吐信而来,杀意嘶嘶作响。
张和才边尖叫着,边拨开床下的灰尘与蛛网,四肢并用,仓惶地朝外爬去,从暗里被逼入了光中。
他全身方爬出来,扒住床沿正半跪着,身后忽而袭来股暖意,一只臂膀绕颈而过,制住了他的咽喉。
张和才感到耳畔一阵潮热,伴着尖锐的酒气和含蓄的杀意。
那股杀意轻轻道:“张公公,睡罢。”
张和才的颈项上雪青闪过。
当那雪青过去,涌出来的便是血红。
身后暖意离去,张和才扶住床榻的手瞬间攥起。
他左手紧捂住咽喉命门,却捂不住指缝间不断喷涌的血,他身形不稳,踉跄着站起身,死死盯着李敛的面孔,右手松开被褥,伸向她,尽全力地伸着,仿佛要抓住她。
李敛朝后一闪身,躲开了。
血还在不断涌出着,张和才似已无力挣扎,他跪在地上,单手撑地,望着打湿青砖的黑血逐渐汇成湖泊。
抽搐了几下,他倒在了那片湖泊中。
“……嗯?”
他倒下时,李敛抬了抬眉,蹲下身仔细探了探他的鼻息,又试过伤口那侧的脉跳。
垂眸望着他,李敛蹙眉片刻,终而释怀。
再片刻,她重新笑起来。
抬手在张和才的衣物上擦净刀,李敛唇舌一翻,将刀含起来,转身离开,走之前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她身后,屋中灯影澹澹,一片死寂。
“……”
“……”
忽然,灯中烛芯爆了个响。
随着这声爆响,张和才的手动了动。
那只手在灯下映得生白,肤若妇人,但手心有千条劳苦,手背关节粗大,骨节分明,青筋浮其上。
这只手从张和才身侧慢慢伸向前去,伸到胸前,接着撑在了血泊中,稳稳地撑起了他的身躯。
张和才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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