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热闹得仿佛要连整条街都震起来,刘遇提了个食盒,带了两坛梨花白,只带了两个小厮,坐了辆再低调不过的马车,去给另一个人过生日。
子义君刘昀是个谁说起来都一脸尴尬的存在。其母名叫瑶铃,二十年前是欢声巷“小红楼”里的清倌,名动京师,先是被人送给了忠定王,某一日上皇微服去了儿子府上,见了此女,惊为天人,带回了宫。瑶铃因此传出了第一美人的名声,勾栏院里的人叫她“小玉环”或是“小师师”,都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礼部尚书朱镇宇以死相谏,望上皇注意体统,反被误会他是在为妹夫忠义太子清除异己,被夺了职。忠义太子深感危机,竟策反了禁军统领,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围了皇宫,意图篡位,不到三日便兵败自尽。忠定王以为大局已定胜券在握,在太上皇气病了让他监国的那几日忘了形,犯了大忌讳,被都察院揭了他僭越逾制之举,兼之早年在封地明码卖官之事败露了,上皇震怒,把他圈起来责令查办,最后判了个谋逆之罪,大喜大悲之下,忠定王竟被一场风寒带走了。连带着瑶铃,也成了祸国妖女。偏她几个月后竟产下一子来,冷宫里自然没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同御医,接生的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嬷嬷,也说不出这孩子生的是早是晚,一时间谁也没个主意。忠定王罪不至死,若是他的子嗣,就该去皇陵圈着。若是上皇的骨肉,那就更棘手。上皇认定自己痛失二子、名声不济皆因瑶铃,只恨不得忘了冷宫还有这么号人。于是刘昀就像一棵草一样,无人问津地长大了。
太上皇之后又是开恩科,又是减赋税的,也没能挽回多少名声,无奈之下禅位忠平王,只是怕新帝不孝,牢牢地把持着要员任命罢了。至于那个孩子,他不提,更没人敢去过问。眼看着孩子长到三岁还没个名字,瑶铃靠着她当歌女时候的“才情”,绞尽脑汁取了个流云的名字,就那么养大了。后来瑶铃病重,自然是请不到太医的,流云不顾禁令出了冷宫到处求人,求到了刘遇头上,总算让皇帝记起了这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侄子的人,说“流云”这名字实在不像皇家的,给改作了刘昀,给简单办了下瑶铃的丧事,感其孝心,又封了个无迹可考的子义君,说他也不小了,在后宫里待着不妥,着内务府给他置办个宅子,再给两个庄子,虽然寒酸,日子过得肯定比冷宫里要好多了。没多久宅子就要建成了,这算是他在宫里的最后一个生日,刘遇想到今年他没了娘,一个人难免孤单,特意过来贺他一贺。
虽然过了御前,但冷宫里还是荒寂无人,连那个个常坐在门槛上剔牙的老太监都没了踪影,他带着羡渔走进去,连叫了几声刘昀,也没个人应,羡渔道:“子义君别是出去了吧。”刘遇道:“他能到哪里去?等出了宫就好了,能四处走走。肯定在屋里呢,也不怕热,走,咱们进去。”提腿就进了屋,却见刘昀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低声说了句:“出去。”
刘遇笑道:“怎么了这是?好好地来给你过生日,反被赶出门去?别是病了吧?”说罢上前要掀被子。
刘昀陡然提高了音量,甚至有些尖利:“我晓得你好心,今天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刘遇一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羡渔劝道:“爷,兴许子义君心情不好,咱们把酒菜留下,改日再来吧。”刘昀本就孤苦伶仃的,这样的日子里依然冷冷清清的,刘遇虽然也没了母亲,但他深受二圣喜爱,是人人皆知的天之骄子,兴许刘昀看见了他,更难过了呢。
刘遇脑子一转,也想到了这层,他气性虽大,然也不会跟刘昀这样着实可怜可叹的人真的发火,只说:“我真心诚意待你,你要这么着我也没法子,只是人都有脾气,一次两次的,有的时候可就没有改日了。”
刘昀闷闷地说:“原就没改日了。”
刘遇气急,拔腿便往外走,一直到了马车上都觉得胸闷气短,回去也懒得再细考究,饭也不吃茶也不喝,埋头就睡。宫人们怕他气不顺,牢牢地盯着,到了下半夜,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红,一摸额头甚至有些烫手,忙去叫太医。等太医匆匆来了,他已经昏昏沉沉地,不算清醒了,众人心里原就一片冰凉,等太医说出“殿下这是出花子了”时,几个近侍显得吓得晕厥过去。
永宁王出天花,这委实是件吓人的事儿,宫人们一面收拾屋子供奉痘疹娘娘,一面通传阖府忌煎炒之物,一面又向宫里报信。
已是半夜三更,夏太监听了这事也连叫了几声“这可如何是好”,又不知该不该惊扰陛下。因皇帝今日夜宿在吴贵妃宫里,他只能先去讨贵妃的主意。吴贵妃沉吟了片刻:“陛下今日身子也不大爽利,咳了一天了,吃了药才缓些,只是这药一吃就困,如今才歇下不久,实不敢冒昧打搅。这样,先叫赵瑜带人去看着永宁王,你叫人把王喜叫起来,让他直接去永宁王府,一有什么消息就往宫里传。等陛下明天一醒,我就同他说。”
夏太监一听,也很妥当,先前五皇子病重,皇后娘娘也是这么安排的,忙下去安排了。
因而当皇帝知道儿子出事时,王喜那儿传来的消息,刘遇身上已经起了红疹子,他人还烧着不甚清醒,一边喊痒一边说疼,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正按着他的手不让抓。他只觉晴天霹雳,堂堂九五至尊一时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甚至腿下一软,跌坐回龙床上。
吴贵妃忙上去搀扶着:“陛下宽心,永宁王年轻,身子骨一向康健,几个老练的嬷嬷都在,赵瑜我也派去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帝反手把她推到了地上,声音冰冷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滚!”
吴贵妃大叫冤枉,皇帝也不听,命她在宫里闭门思过,不顾宫人阻拦就要亲往永宁王府去,最后还是太后拦住了他,说他也没出过天花,最近又常有病痛,若是因为探病有了什么好歹,置这天下于何种境地?且永宁王纯孝,一定不愿他冒险,好容易才劝住了,只是仍手脚冰凉,不得已休朝半日,一边修养,一边听永宁王府的消息。
刘遇昏睡了三天,汤药都是迷迷糊糊地喝下去的,到第四天,已经换了一轮疹子了,他才醒过来,一开口就问:“这是第几天了?”
宫人含泪道:“阿弥陀佛,殿下总算是醒了,这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委实发生了太多事,刘遇居长,群臣都有眼睛,看得出他从来都是当太子教养的,如今他生死未卜,大家伙儿不免要想想日后。再有吴贵妃在他病发当日未能及时报给皇帝,被罚了禁足,二皇子说了句“不过他生了病,弄得全天下人都要愁眉苦脸不成”,被人密奏给了皇帝,皇帝一口气罚了周贵妃、御书房的三位学士,甚至连二皇子的伴读都挨了板子。又有羡渔猜是去子义君那儿时过的病,皇帝原大怒,着人去兴师问罪,谁知去看时,刘昀已没了气息,冷宫里一个人都没有,这几天的饭菜就堆在院子里,早散发出了馊味,也没个人收拾下。于是皇后治理后宫不力,也落了不好。一时之间,后宫里最尊贵的三个女人,俱受了数落,宫里宫外人人绷紧了皮,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第四天了……”刘遇忽的落下泪来,“子义君还活着吗?”
羡渔讷讷地,不知该回什么话才好,刘遇闭上眼睛,任宫人们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他只觉得一片冷。刘昀哪里还有活路呢,他又没有太医,没有嬷嬷,没有爹,也没了娘。
那天下了这个夏天最后一场暴雨,太监匆匆赶去宫里报信,说永宁王已经醒了,烧也退了,太医说应当是挺过来了。雨水顺着他的蓑衣一个劲地往下淌,汇成了一汪小小积潭,然而没人有功夫计较他的殿前失仪,皇帝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养心殿里转来转去,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又命人,“告诉赵瑜,要确保永宁王万无一失!永宁王好了,朕重重有赏,否则,仔细他的脑袋!”
吩咐妥当了,他觉得总算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口舒心气,连日里的疲乏心绞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踪迹,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廊下,远远地眺望儿子府邸的方向,尽管隔着高墙深院,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天上一震,响起了惊雷,伴着仿佛要撕裂正片天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甚至有了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
戴权忙道:“陛下,起雷了,快进屋吧。”
皇帝却蓦地问:“那些雷,是不是往永宁王府去的?”
五雷轰顶,天打雷劈都不是什么好词,戴权忙道:“奴才眼拙,只看到是往南边去的,那边住的人家可太多了,奴才实在看不出是哪家。”
皇帝道:“惊雷异相,必事出有因。”又要人去看永宁王府有没有事,却忽然停下匆忙的脚步。
尽管隔着那么多街道,他依然恍然间看到,一道银龙盘旋而上,正对着几道惊雷,山呼海啸,再一眨眼,便没了踪迹。
“你看到什么了吗?”他问。
戴权低下头去:“陛下,奴才眼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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