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信流着冷汗,急匆匆地沿着台阶往下走,猛地身后听到忠顺王笑问了一声:“孰湖,你要的琴修好了,是直接送去林家,还是先送你府上,让你走这个人情?”不觉更有些心虚,甚至疑心永宁王回那句“我自己送去罢”的时候往他这儿瞥了一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云嵩也跟着走了下来,二人相视苦笑了一回,穆典信先拱手道:“舍弟顽劣,口无遮拦,连累了南安世叔,改日我带他去世叔府上请罪。”云嵩忙道:“本是我家家事,贤侄是被我连累了才是真的。”
他刚刚得了皇帝的赏,不是多金贵的,皇帝把本来抓在手上用的扇子给他了。得赏本来就讲究一个体面,谁指望靠这个发财,何况能拿到皇上近身的东西,本该是长脸的事儿——如果这把扇子不是林徹画的就好了。今晨的朝会上有人参了文华阁侍读学士一本,说他身为晚辈,去南安王府时不敬尊长,擅参郡王家事——天地良心,云嵩敢发誓这绝非他安排的,那人分明是二皇子母舅周昌敬的门客,可同僚火辣辣的眼神可直接就盯着他来了。
这要是能趁机出一口气,他也就不介意被人当枪使这一回了,可林徹自己曾做过兰台寺舍人,其伯父林海生前曾官至兰台寺大夫,都察院不少是他们熟人——御史台不搭话,那参人的兀自激动也不像话,场面焦着了片刻,大理寺卿把前一阵震惊京师的那个案子的审理结果奏了,话题便自然地转走,只剩下云嵩尴尬地站着。
上完朝,照例是要去御书房议事的。云嵩自起复后一直没担过什么实职,如今刚领了接待茜雪国使臣的差使,监督行馆的修建,称不上“议事”,只不过把进展提了,皇帝于是随手赏下一把折扇来。本来这事也就过去了,偏林徹来送译好的文书,礼部尚书把早朝时有人参他的事儿说了。林徹只笑笑,并不愿辩解的样子,倒是原就伏在御座下拟写奏折的马兖会心一笑,前排的忠顺王倒是大笑起来:“怎么让我们林才子说出来呢,该写篇文章或者写折戏来解释解释,不然对不起文杰的名号啊。”刘遇也是头一回对这件事发表意见:“还是算了,表兄那支笔,没理搅三分,有理他就成悬崖上的小白菜了,写出来两家王府该破费的。”
这实际上是两位皇子的较量,可他们俩被推了出来,挡在了永宁王的面前,承担这位最年轻的亲王可能产生的怒火。
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根本没什么争吵,早上的那人不过是道听途说。
“真是没想到,忠顺王爷......”穆典信叹了口气。几位皇子都还年幼,皇帝的年纪说起来也算不得多大,后宫这几年又有新人晋位,多得几位新主也未可知,永宁王虽如今占着年长的优,然外家人口伶仃,又无母妃相助,朝里上下各有各的心思,倒真没想到忠顺王这么鲜明地站到了他那头去了。这么说,宫里头的皇太后也.....
云嵩沉闷地“唔”了一声,倒没说什么。
这老狐狸,穆典信悄悄“呸”了一声,他现在还是林家的亲家,自然想要两边讨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刘遇揉了揉眼睛,他的日程一向紧,一会儿还要去太上皇那儿尽孝——这点上他比不上几个弟弟的优势,因此每次都格外卖力。忠顺王同他一道,他腿更长些,又不常顾及人,因而走一阵就要停下来稍等一下侄儿。刘遇忍不住抱怨了一声:“我是要去陪王叔挨骂的,就不能稍微体谅我一下吗?”
忠顺王冷笑道:“今天被参的可不是我表兄,凭什么要挨骂。”
“皇祖父才不会管表兄的事。”刘遇道,“倒是王叔你,府上那个戏子我都听说了——”
“上皇也不会管底下人养戏子的。”忠顺王一撇嘴,也没反驳林徹的受宠。
事实上,虽然当今对林徹的提拔看得出十分的器重,但上皇对这位少年英才的宠幸,可比当今还要厉害些——林徹到底是天启朝的进士,他愈能干,愈显得出上皇的“慧眼识珠”,何况宋子宜文章虽好,却不愿奉承,但他外孙贺上皇圣寿的文章却因辞藻华美而流传甚广。
太上皇好热闹,他的宫里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人,刘遇和忠顺王到的时候,吴贵妃正带着四皇子过来请皇太后的安——老四已经开蒙了一年,能背些简单的诗赋,比刘遇当年差点儿,但胜在绞尽脑汁的模样足够娇憨和讨人喜欢。刘遇自认模样不差,可最近个子在抽条,整个人变细得如同一杆风吹便倒的竹竿似的,声音也不复幼时的甜腻明亮,卖起乖来便不如前两年那么理直气壮了。
“啊,你们来了啊,”太上皇逗弄小孙儿久了,看到小儿子大孙子过来,倒是显见地高兴了一点,“今天朝上有什么事儿吗?”
“茜雪国的女王、琉球国的国王和西藏土司都递了文书来朝,皇祖父圣寿之时,这三位也会派使臣来京道贺呢。”
“怎么,不敢跟父皇说你表兄被参的事啊。”忠顺王在一边道。
提到林徹,太上皇也来了兴致:“怎么回事?”
“因为点家长里短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要上朝的时候说,皇祖母恐怕喜欢听。要我说,纯去户部那儿花一天就能解决的事,他们回回都要弄到礼部问。”刘遇笑道,“又不能给二表哥伤筋动骨的,偏还要招惹他——他一向是仗着手上有纸笔瞎说八道的,万一真又写点什么,平白给自己找麻烦呢。”
林徹的家长里短也就是他姐姐的那档子婚事了,太上皇早听腻了,顺嘴说了一句:“你那个表妹的用器定下了没?礼部也没个动静。”
刘遇心里一动:“没听说,改日我去问问。”
太上皇警告了一声:“可别把这话曲解成我要问礼部不干正事,尽管些家长里短。”他虽然猜得到刘遇的小心思,但看起来并没有真正动怒——大约是这个孙儿一向识大体,小聪明只在些无关大雅的事上耍的缘故,又或者,今时今日,他已经没什么大事需要对这位老人用小聪明了。
吴贵妃怀里的四皇子扭动了下身子,往刘遇怀里探去,刘遇也没在意,对吴贵妃点了点头,就接过了幼弟。他和弟弟们并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不过这不妨碍他塑造自己亲和慈爱的长兄形象。
忠顺王一向觉得这个侄儿十分可怕。他很聪明,但是可能因为年纪小,不少人觉得他的聪明有些太过了——能被人看得出来的经营算计,可算不上城府。可是,那些算计,真的是他们这些自以为阅历深厚的“大人”自己看出来的吗?皇兄有近六年的时光只有这一个子嗣,日日抱于膝上,从学步学语起便不假妇人奴仆,他目之所及,可不是十二岁少年人的眼界。
刘遇抱着老四,有些好奇吴贵妃今日竟耐得住性子,更敢把儿子交到他手上——这女人一向觉得自己想对几个弟弟杀之而后快。颠了颠弟弟,倒是想起来了,如今宫里除周贵妃、吴贵妃外,又多了个贾贵妃。可宫里一应宴席场合,甚至过不久的太皇圣寿,座列可有大讲究了。他曾经得罪过贾贵妃娘家,跟周贵妃娘家又一向不算和睦,吴贵妃这是打算拉拢了。
可真是想多了,皇后年将不惑而无子,他位居长位而失母,承恩侯家可都没怎么在明面上靠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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